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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七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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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德勒少爷提出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时,方哲正行走在阿尔卑斯冷硬的山脊上。
    从大西洋归来后,他遵医嘱静养。其间,他见过父亲几次,都谈的是公事。父亲没再提让他辞职的事,却出乎意料地叮嘱他注意休息。他很冷淡地答应了,没打算再给父亲伤害自己的机会。
    虽然父子俩的关系因为上一次争吵而再次跌入冰点,但挑家主会议的日子出门,不是方哲故意为之。
    他今天必须去见一个人。
    人鱼事件过去已有十天,预料中的异族变动没有如期而至。但风浪前的平静往往最具有迷惑性。
    只有最充分的准备,才能应付最极端的变化。方哲每日的时间大多用于研究集团和委员会送来的当日简报,希望从纷繁的信息中,发现用的线索。与此同时,他还在思考另一个问题。
    异族想要恢复诸神之神时代,必然要有诸神之神的后裔。黑衣拉斐尔,诸神之神夏叶之子,为什么在异族的历史中,找不到他的名字?
    也许寒歌知道答案。
    和寒歌分离一月,思念化作渴望。有时方哲夜里醒来,恍惚觉得寒歌就在怀中,鼻息间萦绕着她发丝间淡淡的芬芳。很多次,他渴望那轻柔的脚步声不是梦醒边缘的幻觉,渴望枕上有她的温暖。
    但方哲没有试图联系寒歌。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她的手机,她的邮箱,一切与她有关的,都必须断绝。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弱点,为了他,她可以不顾一切。找到她,就是害了她。
    方哲想到了贱民。贱民的历史传承悠久,说不定对黑衣拉斐尔有所了解。
    几天前,他借了段铭的手机,把电话打给了ijcaa非洲分部的克利姆。克利姆是贱民后裔,平时电话接通都是语音信箱。方哲留了言,当晚就有了回复。
    “面谈吧。”克利姆说。
    于是,方哲选了这里:阿尔卑斯山中的一座小旅馆,名字很有趣,叫“七叶”。安静、舒适、冬季时客人很少。
    冷冽的山风吹来一片云层,整片山谷骤然阴沉下来。从这里俯瞰,小镇多彩的房屋仿佛染上了格林童话中挥之不去的阴暗色调。
    这仿佛是一种征兆。
    前途晦暗。
    两天前,传来黑暗之子出现在马来西亚的消息。半座小岛差点被异族夷为平地,寒歌下落不明。何川昨晚从c城打来电话,说委员会正在调查,情况似乎并不乐观。方哲心中忧虑,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得加快。他希望尽快见到克利姆,打听寒歌的情况。
    “少爷,慢一点,路滑。”段铭提醒。
    山路上积的雪融了又冻,踩在上面,不小心容易摔倒。段铭倒不是担心方哲摔倒,前后跟了三名随从,都小心地盯着。他怕的是方哲身体恢复不久,几个小时的山路可能会吃不消。
    走过这段山梁,七叶旅馆的原木屋顶出现在视野中。两层的石与木的建筑精致紧凑,建在松林前的空地上。临着山谷的一侧有宽大的木质露台,夏季时摆着铺了雪白餐布的木桌,风光甚美。
    方哲穿过二楼的休息厅,来到露台。露台上只有一个客人,轻盈地坐在临空的栏杆上,纤细的手指间夹了根细长的香烟,翻毛领的浅棕色皮夹克下的厚实长裙被山风吹得篷起,仰头看流云淌过。
    仿佛一道电流贯穿方哲的身体,他的世界便只剩下她绽放的笑容。他快步向她走去,在她还没有来得及从栏杆上跳下来前,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山风的呼啸在夜里格外清晰。窗外半是积雪的松林,半是深蓝的夜空。方哲睁开眼,听见寒歌踩过地板的轻柔脚步。她光着脚,穿着他的衬衣,长长的卷发垂在身侧,双手捧着一只白色的马克杯。
    她跪坐在床前的羊毛毯上,手指摩挲他的脸庞。几年相处,再细微的变化也一眼就能看出。她把杯子递给他,新煮的奶茶香浓四溢。
    “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又去拼命了?”她问,小声抱怨。“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麻烦啊,走到哪儿都让人没法放心。”
    “是个意外。”他解释,觉得她认真的模样着实可爱。
    为了这次会面,寒歌玩了一个声东击西的花招。她在马来西亚露面,然后就溜之大吉。异族把那儿掀了个底朝天,她已悠然来到欧洲。惹麻烦不嫌事大果然是她的风格,但费心去设计这样的一个圈套,还真少见。
    “因为你太狡猾了,谁和你呆久了都会受影响。”她果断推卸责任。
    方哲没有笑,把她揽进怀中,抬手将她脸边的长发拢到后面去。寒歌的笑容中带着孩子气的顽皮。“要小心。”方哲叮嘱。寒歌的强大常常让她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在意,而这恰恰是她的弱点。诸神之神天极也曾被亚特兰蒂斯的异族暗算,历史无数次证明,胜利通常不属于最强者。
    她嘀咕着答应了,探出身子拖过背包,拽出被磕得满是伤痕的笔记本电脑。“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打开电脑,调出视频,先是漆黑一片,隐约有窸窣的说话声,渐渐亮起的光线扫过岩石,用白垩色绘成的图案出现在屏幕上,原始、朴拙、每一根线条都迸发力量。
    “罗塞尔岛,位于巴布新几内亚。”寒歌解释。“岛的西北方有一个三面被陡峭岩礁包围的狭小海滩。平时风浪很大,只在特定的日子,本地土著才敢乘坐独木舟靠近。这个山洞就在悬崖下的裂缝中,当地人称它‘海神的睡床’,是禁忌之地。十年前,预言团发现了它,但没有把它公之于众。”她把录像快进了几分钟,恢复了正常的播放速度。
    “瞧这儿。”她指着岩石表面的一片深色印迹。
    方哲的心突得跳了一下。
    细密的鳞片斑驳地分布在花岗岩的表面,一块一块,像皮炎病人肌肤上的病灶,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于是,这块岩墙似乎也有了生命,像一个垂垂老矣的动物,把自己巨大的身躯藏在地下,等待死亡将它慢慢侵蚀。
    鳞片,岩石。方哲懔然。
    他见过它,虽然不在岩石上,但也是附着于没有生命的无机物上——长乐甲虫的表面生有鳞片,e13号遗址的创造者神庙的金属表面,也生着一层鳞片。它们何其相似!
    走廊上有了动静,脚步声停在门外,然后又离开。方哲没有在意。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寒歌带来的视频吸引。
    图像中,有人用小锤敲下一块带有鳞片岩石,摄影者把镜头拉近,给它来了一组特写。覆瓦状的鳞片仿佛是从岩体中生长出来,脱落处没有任何人工镶嵌的痕迹,黯淡的金属光泽被表面蒙着的一层墨绿色粉末掩盖,生了锈一般。
    拍摄者把敲下的鳞片扔在地上,继续前进。不时的,会有探索者的身影落入镜头。
    光线探索着地下的空间。
    洞穴很深,至少分为三层,石梯沿着岩壁螺旋向下,每到一层,有一个平台。渐渐的,方哲意识到,整座岩石原本都覆盖着鳞片层,却因为风化严重,大部分已经剥离脱落,看起来触目惊心。
    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渗入思绪。
    最终,探索队抵达洞穴的底部。没有e13号遗址中辉煌文明的痕迹,地面上只有一口井,或者说,它像一口井。
    五边形的开口,上面用五条弯曲的支架搭成拱形的穹顶。方哲眯起了眼。
    “你看出来了吗?”寒歌问
    “是啊。”方哲心神不宁。支架光滑不染尘埃,不结蛛网,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世界里,没有鼠类,没有昆虫,什么活物也没有,就如死了一般。灯光投进漆黑的井坑,被黑暗吞没。
    “预言团的档案里没有提到创造者的标志。我想,就算曾经有,大概也随鳞片崩脱了。”寒歌说。
    旅馆的房间萦绕着熟悉温暖的气息。方哲把视频又看了一遍,寒歌抱膝而坐。窗外的夜空映在她明亮的眼睛里,几点银光如星。
    “你怎么想打听黑衣拉斐尔的事?”她想起了此行的另一件事。
    方哲把电脑合上。他讲了“哀伤者”面具,讲了亚特兰蒂斯的叛逆者,阿纳特和卡东,讲了如梦如幻的伽涅特人鱼,还有拉斐尔,他是诸神之神夏叶的独子,宣告了“诸神之神的时代还会再来”。
    只有一件事方哲没有提及,那便是寒歌哀悼天极的夜晚。
    孩子气的神情从寒歌的脸上退去。“你不可能在异族历史上找到拉斐尔的名字。卡东心狠手辣,虽然在天极的葬礼上没有动手杀他,但还是以他有人类血统为由,废除了他的神族身份。”
    “拉斐尔的母亲是人类?”
    “是啊。”寒歌勉强笑了一下,“夏叶遇见她时,她是魔女茉莉甘的侍女,不到十六岁,非常美丽。她为夏叶生了一个儿子,这让很多异族感到惊讶。因为在此之前,夏叶有很多异族情人,但没有人为他生下后裔。据说,夏叶很爱她,在出征之前——好吧,也就是找我的麻烦之前——把她们母子托付给他最信任的北方神族。卡东登上亚特兰蒂斯王位的第二年,就派人杀了她。拉斐尔逃走,下落不明。”
    方哲看出她眼中的异样。“寒歌,你怎么了?”
    “方哲,”她唤着他的名字,叹息说,“是我杀了卡东的刺客,放拉斐尔逃走的啊!”她想起垂死的夏叶躺在晶莹的雪上,银光在他眼中渐渐黯淡。他对她说:救我儿子一命,我们过去的恩怨就此了结。她问他,你为什么明知送死一定要来。他说,我别无选择。
    她也没有选择。
    她看着夏叶死去,化做一道光芒奔向星空,就如数十万年前创造者的金色舰队,穿越无尽的宇宙,寻找终极的答案,在极北的黑夜中,像指引家园的灯火。如果你能找到答案,她凝望夜空,请告诉我。
    寒歌回避方哲的目光,却又无法挣脱他的双臂。她想忘记过去,但似乎很多事又纠缠在一起,像窗上的水雾,挡住了真相。她又一次被温暖的气息包裹,陷入了令人深醉的迷乱中不能自拔。
    也许,这就是答案吧。
    夜色在窗外流逝,蒙眬中她听见方哲在耳畔说:“寒歌,别在我睡着时离开。”
    寒歌在黎明前离开。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转弯处,方哲方才回到旅馆一楼的餐厅。店老板已经起床,开始一天的劳作,看见他时,露出会心的笑容,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老板给他弄一杯很浓的咖啡,他喝咖啡时,段铭走了进来。
    “乙先生昨晚来电话了?”方哲随口问。
    “是。乙先生问少爷什么时候回去。我回答说,少爷打算在这里过夜,已经休息了,明天早上才会决定。乙先生就没有说什么了。”
    “我想你知道她是谁。”
    段铭知道寒歌是谁。乙先生派他来照顾方哲,他事先做过调查。白日里美丽的女孩,到了夜里为黑暗改变。只是他不太理解,传说的中黑暗之子为什么没有黑暗。露台之上,阳光为她身周笼上一层明亮,令人刹那间为她室息。
    “是。”段铭说,“我父亲教导我,要学会信任。”
    “你有一个好父亲。”方哲点头,眼光投向窗外的黎明,“希望我不会有负你们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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