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黑暗潜行者
紧急电源下,电梯运行时灯光明灭不定。
寒歌紧蹙眉头。
安东藏起了一九五三年的那份文件,只将一张照片的复印件带出中心实验室。一只手?它能证明什么?
“阿育代”令人毛骨悚然的前进声传进电梯。这是一个古异族名字,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就是“黑暗潜行者”,或者更形象些,说它是地狱的巡游者。
黑暗潜行者只在黑暗中行动,对阳光有天然的畏惧。它们曾经整夜停留在人类的村庄里,把那里变成人间地狱。这是神对人类的惩罚。
恍惚中,寒歌听见它们细咬骨头时的喀喀声,听见皮肉分离时将死者痛不欲生的惨叫。
钱伯特,你知道吗?它们又来了……
……
寒歌第一次见到钱伯特,是在一九五二年秋天。当时她接受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的招募,乘船横渡大西洋来到旧金山。钱伯特奉委员会的指令,到港口接她。他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她。那时钱伯特还不到三十岁,亚麻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穿着格子西装,彬彬有礼。
“我送你去你的住处。”钱伯特说着,接过她那只磨得鉴光的小皮箱。
他们上了电车,又走了一段上坡路,来到日落区的一栋公寓楼。她的房间在三楼,有些简陋,但窗外的风景很好。
“你想喝杯咖啡吗?”钱伯特问她。
咖啡馆就在楼下,阳光洒在白色的桌椅上。寒歌喝了苦涩醇香的意式浓缩咖啡,从此成了那儿的常客。在旧金年的十年生涯里,她独来独往,是异族中的另类。她不在乎异族,当然,也不在乎人类。
钱伯特对她很好,好到她不会不懂他的心意。
但懂又如何?她早已心冷如冰。
世界飞速变化,像疾驰的列车,把过往的一切抛下。寒歌也在学着重新审视这个世界,这个……人类的世界。
诸神已死。
时间转瞬即逝,老旧的房子里,时不时就会想起安东跑上跑下的动静。当那个墨西哥女人有事时,他就会在寒歌的房间里做作业。
安东总问她,钱伯特什么时候会来?钱伯特每次来都会带安东去吃冰激凌。
她总回答,我不知道。
一九五三年的冬天很快到来,随之而来的是残酷“神圣清洗”。
泛太平洋区调查局陷入瘫痪。委员会应对无力,内部争斗也越发严重。不断有人死去。到了十二月时,情况更加恶化。七名试图帮助人类盟友的异族被剥皮示众,恐怖的气息达到极致。
五四年新年时,寒歌去见钱伯特。
钱伯特已经搬进了郊区的一栋住宅。那是他祖父留给他的,靠近湖边,很荒凉的样子。寒歌到的时候,钱伯特站在门廊前劝说保护他的人撤离。
“到此为止吧。”他说,“没有必要为我搭上这么多人。回去吧,家里人还等着呢。”钱伯特已经接到了死亡通知。
他看来还很平静。
等到所有的人都离去,寒歌才从树后走出。
“寒歌?”钱伯特惊讶地看着她,不相信她竟敢在这个时间来找他。寒歌只是一个流离者,根本不可能和神族做对。
“不请我进去吗?”寒歌笑了笑,踏上木阶梯,来到走廊上。
“你不该来。”钱伯特无奈。
“我收到你的纸条了。”她说,打量着他的房子。她只因公事见他,这还是第一次到他家里。
钱伯特把她让进屋,烧水泡茶。她把帽子放在进门处,脱掉外套,坐在壁炉边和他喝了一下午的茶。两人聊了很多,为什么加入委员会,为什么来旧金山,钱伯特说起他去世的朋友,虽然悲伤,却没有面临死亡的孱弱。
“寒歌,你呢?”
“我想看看人类。”她回答得直白。
“那你说说我们人类怎样?”
“有好人,也有坏人。”寒歌说,滚热的杯子把热量传到掌心,“和异族差不多。”旧金山的冬天不算冷,但那天傍晚起了风,树叶簌簌,就有了几分苍凉的感觉。“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人类。”她知道钱伯特对自己的感情。
“我明白。你该走了,寒歌,天要黑了。”钱伯特的微笑中带着深深的遗憾。
寒歌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阴沉的天幕,已经下起了雨。她凝视着窗外的雨,说,“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坐在面对着窗的椅中,双手放在扶手上,像等候觐见的女王,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她等待,直到黑夜完全降临。冬雨凄凉,但渐渐地,黑夜中似乎就只剩下雨声。窗棂震颤,浓雾迷漫,“阿育代”来了。
“别看。”她说。
……
电梯突然停了,不是二十一层,而是十八楼。寒歌背上的旧伤像被火焰灼伤,门“叮”的一声向两侧打开,头顶的灯光闪了一下又熄灭,整座大厦再次断电,陷入到一片漆黑之中。
渴望血肉的地狱巡游者“阿育代”从黑暗中扑来,轰地涌进电梯。
黑暗中,生出另一种黑暗,笼罩在寒歌的身周,在她的面容上投下深深的暗影。
灰色的“阿育代”们速度骤然减慢,雾气中凝聚出一个个黯淡的形体,像是蒙着青灰铁皮的骷髅,背上纵生着脊刺,畸形的颅骨上眼眶里有一团灰色流动的气体,细小的牙齿尖如锯齿,布满鳞片的手指干枯细长,在黑暗中探索。
黑暗灼热如烈火,刺骨如寒冰,牙齿咬破了嘴唇,寒歌抿了抿,血中带着铁锈的滋味。杀戮的号角在脑海中回响,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回应召唤,她热血沸腾,拔下银簪,带着黑暗扑向挤在一起的嗜血生物。
银簪扎入“阿育代”的眉骨时,她发出畅快的尖叫。粘稠的血浆从丑陋的躯壳里喷洒而出,在墙上和地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而胆敢触碰她身体者,被黑暗搅得粉碎。她享受着杀戮的快感,像猎人般追逐。脚步踏在楼梯,轻盈得如一阵风,地狱巡游者疯狂逃蹿,她在后穷追不舍。
突然,四周传来清脆利落的声响,她无暇分辨。前方出现光亮,一只四条腿儿的家伙飞跃在空中,凌厉无比,爪子撩向的地方,“阿育代”就会现出原形,伴随着清脆的枪声,头颅爆开,洒下一滩滩灰红的液体。光亮中的另一个生物,没有畏惧,只是凝望着她,让她感到困惑。
“让开。”嘶哑的声音切割光明。黑暗在她身周翻滚,卷向前方修长的身影。
“是我,寒歌。”
声音如此熟悉,灼热的血骤然冷下,黑烟一般散去。走廊里的灯亮起,应该是安全中心的人开启了备用系统。地狱巡游者逃得不知所踪。她认出了他——那是方哲,双手握枪,小猫站在他的脚边,凶巴巴的。
他也看见了她,看见了真正的她。她惊慌失措,逃进了休息室,藏在角落里,把脸埋进膝盖,瑟瑟发抖。
她差点杀了他。
她感到方哲的手放在肩头,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难以言喻的羞耻再次占据了她。
六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一切平静下来,她看见钱伯特眼里的震惊、恐惧和厌恶。于是,她走进雨中,让雨水清洗了自己的身体,从此再不肯与钱伯特见面。后来,钱伯特写来很多信,她没有看,全烧了。
“别碰我,脏。”她又向里缩了缩,垂下的长发挡住她的脸庞。她知道自己此刻肮脏丑陋,像从泥潭里爬出的怪物,能让任何一个看见她的人畏缩憎恶。
她从没想让方哲看到此刻的自己。
“没关系的。”方哲抱起她,来到水槽边。他让她坐台子上,找来毛巾,替她擦拭脸上的灰色污垢。
“对不起。”寒歌小声说。
“说什么话呢?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方哲微笑,“你再找个搭档,也不一定有我这么好脾气。”
“固执也算好脾气?”寒歌抬头小心看他。方哲那双温润明亮的眼睛一如往常,带着点不为人察觉的调侃。
“那叫坚持原则。”
“那你怎么没待在屋里?”寒歌不服。
“我听见你的声音,就出来看看。”方哲拧干毛巾,认真地擦拭她头发上的血污,“以前只听过‘阿育代’的名头,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差点就完蛋。幸好有这只猫——对了,它肯定不是猫,我听说巴斯泰尔能够对抗半能量体的生物——多亏了它,帮我撑到你赶来。”
小猫灵巧地跳了上来,听他俩交谈。
猫神巴斯泰尔,古埃及的神灵,不用伪装就能扮成小猫混迹人群。人类曾训练狗去识别这种异族。但真猫怕狗,巴斯泰尔却可以单枪匹马教训几只成年獒犬。作为为数不多的非人形神族,它们具有一种悠闲的,与世无争的猫生态度。到了最后,就真得很难分辨了。
眼前的这家伙就是这样,找了机会,立刻跳进寒歌的怀里,亲亲热热地蹭着她。方哲失笑,“你扮猫扮得倒挺像。”
猫“喵”了一声,一副天真可爱又呆萌的样子。
寒歌搂住小猫,不再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