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卷 拂晓之晨_第279章 燕台楼
“西铭兄,可识得此物为何?”李雯指着刚刚端上来的一盘精美菜肴,笑意盈盈的对着身边的一位青年书生说笑道。
张溥定睛看去,发觉在一个大瓷盘内,一只面目狰狞,色彩斑斓的动物头颅竖在盘头,而身后盘中则堆放着一片片形如雪花的肉片,还散发着阵阵寒气。
酒桌上在座的数人,都对这盘食物啧啧称奇,不过大多不知此为何物。坐在张溥右侧的周钟有些惊奇的说道:“原来这些肉片下面堆放的冰块么,难怪会冒寒气。这头看上去好像是虾子的头,只不过头上这两只角实在是威风了些,难不成是海中异种?”
张溥微微一笑,为身边的周钟解惑道:“此物余倒是在古籍中见过,宋天圣元年,渔者得于海中,长三尺余,前二钳可二寸许,末有红须尺余,首如数升器,若绘画状,双目,十二足,文如虎豹。大率五彩皆具,而状魁梧尤异。中使吴仲华绘其像以闻,诏名神虾。云生兄,可是此物么?”
李雯顿时大笑着拍了拍手说道:“不愧是西铭兄,强闻博记不过如是。此物在舟山附近海域偶有所出,当地渔者又称之为:青龙。不过今天这几只,却是来自日本海。乃是从日本返回的渔船,顺带之物,正好被我等赶上了。”
坐在李雯对面的朱薇,看着这龙虾头似乎有些迟疑,他小声的对李雯询问道:“此物号称青龙,我等食用此物,不会犯了忌讳吧?”
李雯摇了摇头,笑容不变的说道:“此物原本是宫内太监在日本见猎心喜,特意带回来贡献给陛下观赏,想要博取陛下欢心的。
不过陛下说,这东西不过是一种食物,不值得拿来观赏,只留下了几只,余者让人拿出来发卖了。
这燕台楼的东家最近出让了一股给田国丈,因此也就近水楼台先得月,拿到了大半的青龙。据说陛下还给此物起了个名字,叫做锦绣龙虾。”
周钟顿时有些吃惊的说道:“此物如此稀罕,今晚这一席岂不是让云生兄破费不菲?”
对于周钟的惊讶,李雯只是怡然自得未作回答。不过他心里却鄙夷了一回,这周钟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在这种场合岂能谈钱。
在苏州置办一桌平常的燕翅席,大约要花费10两白银。
但是想要在京城置办一席南方口味的燕翅席则要12两上下,而今天单单这只青龙就价值10两,零零碎碎估算起来,今晚光是这桌席面就是25两左右。
不过家中良田无数的李雯,对于一桌酒席吃掉一户半普通农家的收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对他来说,只要能够交好这些在座的士子文人,让他在士林中竖立一个好口碑,这顿宴请就相当值得了。
今天在座的,都是燕台十子之盟的成员。燕台十子之盟,乃是赴京参加戊辰会试的举子和一些选贡生,因为不满丑类猖狂,绝绪衰息,慨然深结,计树百年而邀同仁结盟。
以杜麟徵、张溥为首的几名士子,邀请米寿都、陈肇公、杨廷枢、罗万藻、艾南英、章世纯、朱健、朱薇、张采、宋存楠、夏允彝、王崇简等28人,结成了燕台十子之盟。
虽然这些士子以燕昭王筑燕台的典故结盟,但是众人并没有跑去易县燕台故地结盟,而是在京中酒家燕台楼,呼朋唤友热闹了一场,算是结成了同志之盟。
燕台十子之盟的成员同钱谦益、黄道周、郑鄤等东林党人相交深密,常常互写文章赞赏对方,通达声情。这些士子毫不忌讳的公开说过,假使让他们得到机会,便要翻已覆之局,扶不绝之线。
他们话语中的含义,便是要继承东林之志,驱逐朝中的阉党成员,重新恢复正人君子执掌朝纲的局面。
这些士子在政治上支持东林党人,在学问上则认为,要心古人之心,学古人之学。
张溥的主张便是:文必六经,诗必六朝。燕台十子之盟刚刚成立时,因为入社之人都是南方名士,又加上社内号称“娄东二张”的张溥和张采两人,的确是文采出众之辈。
因此燕台十子之盟一时成为京华风流之称,常引的都门一干书生追捧。只可惜,他们虽然在举子中出尽了风头,但是在会试中却纷纷落了第,只有张采和杜麟征等三人得中。
在会试中弄得灰头土脸的诸多士子,却并没有丧失志气,纷纷约定南下回乡之后,要互相联络家乡士人,各自建立文社,以昌明泾阳之学,振起东林之绪,以仰副去邪崇正之新主。
但是也有一些士子却留了下来,想在往日的太学,现在的燕京大学研究些学问。这些士子或是被燕京大学开创的新学所吸引,想要了解下这种从未听说过的学问。或是因为厌恶新学,想要了解个基本之后再一一反驳。
然而不管如何,此刻的燕京大学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新旧思潮冲撞的战场。以六经为根本,以圣人之是为是,以圣人之非为非的儒生,和被新学打开了眼界,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好奇者,展开了激烈的交锋。
在燕京大学内,年轻的士子们先是动口争辩,很快就变成了互相谩骂,然后便是群体斗殴。明末的文人的确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群体,常年读书的士子们,大部分人的体质并不算强健,但是却并不缺乏血性。
这一点倒是颇让崇祯感到意外,原来明末的文人并不是他记忆中,在酒馆内蘸着劣酒向人炫耀,茴字有四种写法的酸腐文人。
也许他们之中会有人,喊着水太凉、头皮冷的文坛名宿,也有对着敌人屈膝下跪之人。但起码至少没有,麻木到连抗争的勇气都失去了的行尸走肉。
对于燕京大学内发生的几起士人斗殴,让不少东林党人大大的弹劾了一通,管理燕京大学的官员和大学内过于烂漫的学风,甚至于还把问题指向了新学。
不过崇祯并没有理会这些官员的弹劾,只是下令在校内增设了一所礼堂,让持不同意见的士子每七天辩论一次,辩论的内容可以刊发出来供学生们阅读,自然也要送入宫内一本。
另外在学校内设立了,由学生自己组成的学生会管理各个学生团体,对校内斗殴者进行处罚,并加派了学校医务处的人手。
对于朝廷来说,不管是救灾还是同蒙古人的战争,或是应对西南奢安之乱,都远远比燕京大学内的士子斗殴要来的重要。再加上,一向受到士子们敬重的徐光启等学者的出面,燕京大学内关于新学和儒学的争辩,算是缓和了下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太学的式微,导致改制之后的燕京大学招收的学生,都是因为科举无望的士子居多。这些人本来就对儒学没什么敬意,怨气倒是不少。
而对燕京大学教授新学有意见的,往往都是入京考试的举子,这些士子到了北京,考试完了自然会到处转转。
这国子监改名之后,就废除了许多不许外人随意进出的规矩,这些外地的士子自然会去逛逛。
虽然双方的确有着不小的矛盾,但是除了部分举子会继续留在京城外,大部分人还是要回乡的。本来就没有人数优势,再加上皇帝给出了发泄的渠道,这矛盾自然也就没这么激化了。
燕台十子之盟虽然成员大部散去归乡,杜麟征、张采这样的领袖人物又因为中举,而无法参加文社的活动,同两人齐名的张溥,便成了燕台十子之盟在京士子的领袖人物。
而张溥不仅以文章出名,在组织文社,交接官员方面,同样是手腕出众。虽然只是一介白衣,但是同钱阁老等东林魁首交往时,却并不屈居下风。
这样的人物,只要中举入仕,不出什么意外,必然是直入内阁的人选。李雯便是看在了这点,才倾心与之交往。
虽然李雯把注意力大部分放在了张溥身上,但是有张溥这样眉眼通挑的人物,在座的士子并没有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
不过张溥倒是看到了,对面有位青年士子坐下后似乎一直不言不语,他不由放下了酒杯说道:“彝仲兄何事如此不快,难不成还在想着今天早上的辩论?
那只是小人一时得志罢了,这些人非孔薄孟,只重墨家,不过是中了李贽的遗毒。只要我等秉持正道而行,必然能够肃清这些邪魔外道。”
张溥之所以重视这位叫做夏允彝的士子,乃因为此人好古博学,工属文,通“尚书“,更是同太仓相邻的松江人,在云间颇有名望。他想要同夏允彝结交,日后好一起组建更大的文社。
虽然在外人眼中,太仓张家乃是门第显赫的世代官宦之家,张溥自然也是文采风流的贵公子。
但是张溥自己却知道,太仓张家并不是他的后盾,或者说明面上并不会支持他。
因为他是婢妾所生,排行又小,故不为宗党所重,他的伯父张辅之尤为看不起他。
这也是他自幼发奋读书的动力,但是如果他想要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光有才学是不够的,能够传入到皇帝耳中的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张溥外表宽和,但是对于权力却是热衷的很。否则也不会在苏州民变事隔11个月后,朝廷风向确定了之后,才写下《五人墓碑记》的文章来邀取名声。
张溥对外处处以东林党的继承人自称,然而现在东林党虽然屡屡受到打击却并没有完全消亡,钱谦益等东林魁首依然站立于朝堂之上。
他若是真爱东林,又有什么必要非要另起炉灶,分薄正人君子的势力呢。
其实说到底,不过就是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思想作祟罢了。张溥希望能借到东林党的势,纠合天下年轻士人,但又不愿成为一干东林党人的门下走狗而已。
他自始至终,都想要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上,不想受人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