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选择
第二日天气出乎意料得晴朗。杨丽华厌烦了最近几日接连不断的梦境,早早地起身,心中满是心事,吃不下早膳,独自穿过厢房,绕到了后院,远远地站在廊中似有似无地打量着眼前的参天槐树。
已是仲春,清晨不觉得阴冷,杨丽华没有披上外衣,也不觉得冷涩。
只是散着芳香的这朵朵槐花却像冻僵哆嗦似得在微风中上下颤动着,大有不久就会随风拂向广阔世界的样子。
“噗”,一朵槐花在空中打着圈落进了溪流,趁着流水渐行渐远,终是沉沦。蓝翅黄须的蝴蝶自此再没有出现过。
接下来的盏茶功夫,杨丽华紧张地盯视着满眼的槐花,或许下一朵会紧接着,再下一朵也会跟着落下来,直至变得如同蝶槐宫那般光秃乏力。
可是并没有。虽是这季节最后一波花穗了,可是眼下要散尽芬芳还不是时候。
过了很久,没有第二朵槐花断送了生命。她松了一口气。
这株槐树不知从何时起就种在了院中,不管是原先主人植下的,还是父亲出于什么原因栽下,在她与宇文赟认识开始便一直见证着两人的种种情愫,于她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
也是为何她终是来到这个容易睹物伤情的地方来排遣杂乱内心的缘由。
此时她的内心很静,什么事都不去想,以至于独孤伽罗走到她的身后都没觉察到。
独孤伽罗轻拍着她的肩膀:“丽华,早膳准备好了,快去吃一点吧。”
“母亲,女儿没有胃口。”
“是生病了吗,还是在家里住得不习惯?”
“不是,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还是为了他?”
“不全是。女儿发现了新的秘密……也是担心父亲今天……”
“你父亲还像往日一样精神,看来是成竹在胸,你就别多想……你就是什么都想太多了,所以心里便烦闷了。”
“希望是女儿多虑了”,杨丽华顿了几瞬,转过头看着独孤伽罗:“有一个问题……”
独孤伽罗想都没想说:“有什么就问吧,这孩子怎么大了说话这般吞吐。”
“这株槐树是谁种下的?”
听了,独孤伽罗的眸色飘忽有些慌张,迟迟不说话。
“母亲也不知道啊,还以为是父亲在我小时候种下的呢?”
“……确实……是你父亲种下的。”
“哦,为什么想到要种下一棵槐树呢,莫非那也是你们年轻时的一个秘密?”杨丽华脑中有了新奇的想法,脸色好看了许多。
“没,说是风水……”独孤伽罗支支吾吾并不想说清楚。
“你们信奉佛法,怎么还相信玄学风水之说?”杨丽华问。
“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个道理……”
“也是哦。”杨丽华想想确实如此,世上不知是否有鬼,相信存在的人却在大多数。
不再追问下去,独孤伽罗放轻松了许多,怕女儿似得说去吃早膳去了。
走到转角,独孤伽罗停了下来:“宇文公子,这么早来了,孩子们还在用膳……”
宇文述作揖一拜:“夫人,我是有事来找娘娘的。”
“哦。”独孤伽罗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宇文述快步地走到了杨丽华跟前。
“宇文大人……”
宇文述不安地喉结抽动了一声,咽下了一口口水,才说:“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丽华……我能这样称呼你吗?”
没有地位尊卑的言语让杨丽华听着舒服,可是下一瞬她已意识到这一切是什么意思了,却还是试探得问:“什么东西?”
“我宇文述的心。”
杨丽华愣了一下,感觉有些酸腐的好笑。
“我知道这世间任何一样珍宝都无法恰到好处地陪衬你,以我卑微的俸禄也买不起,也生怕你会不喜欢。所以,我觉得我把喜欢你的这份心交托给你是最好的选择。”
看着宇文述的表情,他是认真的。
杨丽华脸上露出了难办的神情,不知是该拒绝该答应。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临天宫,初见你的样子,我便十分欢喜,以致于为了跟你说上话放弃为官的原则,不冷静地越级将字条直接呈给了你……导致了后面的事情,我很抱歉。可是你并没有怪罪我,我觉得我是有机会的。”
宇文述说到这里低下了头。
“因为这不是你的错,我没必要也不应该怪罪于你。”
“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怎么说呢,你是一个严谨认真的人才,在大理寺能让你发扬光大,本……我很欣赏你的办事能力。”
“仅此而已,没有其他方面的感觉?”
“本宫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方面的?”
“说了这般明了了,你不是不懂的吧。换言之,你是否也喜欢我?”
“……”
“看得出在丞相府的时候,我能从你眼神中看出一丝信任,这种感觉很好。在天香宫宫的时候我也是想要保护心爱的女人那样守护在你身前……还有在烨芳宫的时候,我觉察到你是有所触动的……现在我只等你一个答复。”
接着,两人陷入了长达盏茶的沉默,一人等待着对方做出回应,一人却满脸写着欲言又止,拖入无尽的纠结之中,难以启齿。
“呼……”杨丽华长叹了一口气,别扭地说:“你是知道的,他尸骨未寒,我此时如果……有违纲常。”
“我愿意等,到别人忘得都差不多的时候。现在只是……我在心里犹豫了很长时间一直都没机会说,所以现在无乱如何也要说出来……现在你只需要给我一个肯定的认同即可,让我稍稍心安,好吗?”
……
他扯下身上的一片衣角,为站在那里发呆出神的杨丽华遮在眼前,在发后打上结。
杨丽华诧异地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你要做什么?”
“这些场面,娘娘还是见不得的好。”
说着挣脱了她的手,护在身后。
……
“丽华。”一双宽大的手从身后探入了她的腰际,合拢,熟练地紧紧拥入怀中,“父皇已经答应我们的婚事了。”男子说着,激动地一把抱起了杨丽华。
杨丽华低下头,两腮绯红,如火似荼:“赟哥,快放我下来,要是让旁人看到了……”
……
谁的举动更动情,谁更能让她动心?
杨丽华摇摇头:“你这样我很难办。”
确实,时间这东西邪乎得很,这种习惯的感觉会让人难以放下,何况面对的还是差点火候的一见如故,你说是吧?
爱,这种东西细水长流,极其忌讳心急两字。不知是该说是宇文述未曾经历谈情说爱的急切,还是什么,竟会犯如此错误。如果等上一阵,说不准这般好感就会变成正果了。
看着杨丽华一脸得痛苦艰难,宇文述一下子心灰意冷:“好了,我懂了。”
杨丽华双眼红着,也算干脆:“既然你心意明了,恕我失陪。”没有回头,循着长廊径直转到了前院。
“啊……”是一声怒吼。
此时,杨丽华刚拐到厢房一侧,声音听得真切,心里明显空落得一时发冷。
宇文述粗鲁扯开宽大的衣袖,亮出了右手的钩爪,轻蔑地看了几个弹指的时间。起初,他是想顺着面庞划拉下一道印子的,可终是下不起手。
他有些哽咽着,自嘲道:“人家为了心爱的人,能狠下心肠划过手腕。可我……我居然这么怕死,连这种事情都不敢做……怪不得别人爱不下你,呵呵。”
他的眉眼露出一丝凶光,猛地推出了右手钩爪。“噗嚓”响过,钩爪不偏不倚刺中了槐树主干,留下一道锋利的抓痕。
瞬间,槐树主干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从枝头如花雨般纷扬落下无尽的槐花花瓣,像是匍匐在地的叹息,又宛如分道扬镳的恋人那样悲情。
杨丽华停在拐角处,在一阵耳鸣的虚幻中听到了这记足以撕裂心肺的声响。
宇文述愤愤地快步绕了出来,她赶忙躲进一间无人的厢房,合上了房门,防止与他照面。他满脸怨念地没有理睬佣人的询问和杨家众子的目光,我行我素地跨出了府门。
确信宇文述离开后,她才推门而出,正对上几个弟弟好奇惊讶的目光。
“姐姐,你们怎么了?”杨谅放下了手中的弓。
杨广走到他的旁边附耳道:“我猜是他们吵架了。”
杨丽华无力地摇摇头,折回了后院。槐树似乎顷刻间变成了一个苍老的老人,满头银发或许还算得上是精神矍铄,可是如今……稀薄的让人生发怜悯。
有至少五分之二的槐花被硬生生震落于地,似是在地上凝成一层淡色的霜。
他们的故事,她和宇文赟的故事,知晓的人有很多。宇文述不会不知道这株槐树对于她的意义是什么。
可是偏偏他暴露出的愤怒将本来美好的精神寄托摧残地体无完肤,杨丽华感受到心好像被他的钩爪划过似得,留下了血肉模糊的创面,难以回复。
回不去的,世间万物的种种,一旦发生,就回不去了。
自陈月仪动了复仇的念头以后,
当宇文赟想要占有炽繁开始,
从郑译选择自保起,
当他做出伤害她仅剩念想的行为开始。
她对他的好感彻底死在了腹中。
没来得及惊异到底是为什么他会变得不像心中那般美好了,他就像一个陌生人那样走出了她思维的海洋。
这时候,在她心底,到底是孰轻孰重,有了明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