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窥探的人
宇文述探出双眼,透过纱窗,偷偷向里面看去。
果然。
杨丽华跪在床前,轻轻抚着娥英的头发,嘴里轻哼着柔曲儿哄她睡觉。
脸上平和而慈爱,那感觉比灯光略显得光亮,宇文述有种刚沐浴完的错觉,心头猛地一阵乱颤。
定了定神,他正了正褶皱的衣襟,轻声自嘲:“宇文述啊宇文述,你可真是想得多了。”就伏着身子悄悄转向了右侧。
近处便是浣水宫(朱满月寝宫),前殿漆黑一片,后殿晃晃悠悠地窜动着几只烛光。
身旁没有侍奉的宫女太监,朱满月一个人默默蹲着,一边往火盆里添着纸钱一边絮絮而言:“鬼主大人,请保佑我家阐儿啊,我们娘俩的将来啊可全在他身上了。
还有,麻烦您找到宇文赟那厮魂魄的时候让他可别来找我们,我全是为了阐儿才不得不做的。我虽然有害人之心,但他到底不是死在我手里的……不过还是要感谢大人。”
宇文述不懂她的意思,什么叫“我虽然有害人之心,但他可不是死在我手里的”,难道说是她恳求这“鬼主大人”派了宇文温之魂来杀了宇文赟,这……
他真想冲进去问问清楚,不过还是待在了原地。
他不怎么相信会是如此的猜测,这牛鬼蛇神也太听她的话了吧,你说杀就派个谁来乖乖去杀了?是因为宇文温对宇文赟的愁怨太深,还是朱满月平时勤于烧纸钱,这份诚恳感动了它们?
呸呸。这样颠覆自己推论的想法让他觉得不可理解。
若真是鬼神作案,那他要怎么找到鬼神留下的证据呢,难不成要请个道士作法不成?
虽说他被世人称为“玉面鬼手”,可也从来没和鬼神打过交道。难道这次要缘分匪浅地和它们牵扯上了?
罢了罢了,世间若是真有此等邪意之事,这大理寺也是无法解决的,那就辞了大理寺少卿,拜到道教门下,而后行走江湖好了。
宇文述一阵心塞,盘算着未来的出路,离开浣水宫。
宫后是一处水池,植着大片清荷。
传言这里便是宇文赟第一次见到朱满月的地方。
那时候,她正在浣洗手帕。上面绣的是一株水仙。
正值,荷花含苞待放。
他跺过去,道出一句:“荷容不及卿。”
虽是贫民之女,但在宫女之中算是面容姣好的主了。
年少的宇文赟动了春心,将其纳入了东宫中,伺候自己日常起居。
后来发生了意外,一夜醉酒。
她便怀了身孕。
……
过了水池,便是宫女的住处——侍宮宿,隐在一片树林之中。
再向北,是韫絮宫(炽繁寝宫)的后殿。
宇文述俯下身,用尖细的指尖蓄力戳开纱窗。
里面竟还有一层厚如锦被的帘子,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杨坚说要派禁军守护,不至于连窗户都封得如此严实吧?
宇文述感到一阵语塞,不行,只能翻瓦了。他走到檐外,猛一抬手,宽大的袖子上口立时弹出一个连缀着绳索的钩爪。
细长的爪尖抓在木椽上的声音极小,宇文述顺势上爬踏上椽子,一个后翻跃起,轻踏在屋顶瓦上,碎步跺到排瓦稍中间,俯下身挪开一方瓦,视野探了下去。
正对着大床的顶纱,薄薄一层纱下是……
朦胧之间,宇文述却看得真切,不禁哆嗦了一下,胸中一阵翻腾,鼻血差点奔涌而出。
四下无人,炽繁赤着白皙的上身在给怀抱里的婴孩喂着……
才不到一个时辰就生好孩子了,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闹出来?不对不对,宇文述拭去唇上的鼻血,看清楚孩子的小眼睛已然睁开。
一般来讲,新生儿要过几天时间才会睁开眼睛,怎么会这么快就开眼了?
这么说来,炽繁的……
剑光连缀着一个黑影闪了过来。
“哐”。宇文述叉起双钩竖在身前格挡住剑击,猛地瞪起曲腿踢向黑影的腰际。
她的……不存在。宇文述此时只能做出断片般的判断。
黑影稳稳转身避向屋檐边缘,挂在腰际的内卫金腰牌在殿内射出的光线掩映下,更显夺目。
说好的只是禁军呢,怎么还有大内侍卫?
宇文述心中暗自叫苦,论实力他是无法抵挡的。唯一能做的就是逃。
他快速爬起身沿着高起的屋脊,如蜻蜓点水般逃向前殿,黑影不依不挠地也点着屋脊跟了过来。
要是被抓到了,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宇文述一阵心慌,白如砒霜的脸难免红胀着。
再过几步就是屋檐的尽头了,指不定下面正门口还有多少个内卫,而眼前不远处就是高高在上的万级天阶,不知能不能……
他没想到自己聪明一世,却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反将了一车。管不了了,他慌忙探出左爪钩爪射向阶边。
令人揪心的几瞬过后,“啪”的一声传来,钩爪嵌进了阶石里。像是一只挂藤的猿猴,稳稳地、他从屋脊上荡到了万级阶的中部。
他长吐了一口气,看向来处,追者立在屋檐尽头望了他几眼,持剑回鞘,无奈地跳了下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宇文述这时才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真险。不过,想追到我玉面鬼手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他摸向额头,仅仅几刹,便吓出了冷汗。
“哎,自己还是怕死。以后可不能再这么乱来了。”他自嘲着,脸色重归于煞白。
既然炽繁是几天前就产下的孩子,那么她这几天装大肚子是为何,难道说?
“哦,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想到的。”他一下子恍然大悟。
案发的那天午前,他递纸头给杨丽华的时候,炽繁正好重回殿内,那时候她的步态就很轻盈完全不像个负重胎儿的孕妇该有的样子。
真是大意,只考虑到她身怀六甲,纵是再大动机也将其排除在外,却殊不知她的肚子里填充的是枕头,哎……
在案发前就已经产子,还做得密不通风不想让人知晓,无非是心中有鬼吧。
可是郑译不是说宇文赟还抚着她的肚子吗?难道是他蠢得看不出来吗,还是说是郑译在帮衬着撒谎,为炽繁袒护,这怎么可能?
杀夫之恨,郑译是凶手之一,两人势同水火。在丞相府门口,两人见面时尴尬的表情,简直是没有理由的。
但毕竟现在宇文述心里摸清楚了这笔账,不得不说炽繁才是嫌疑最大的人了。
“算了,先逛完下一家再说吧。”宇文述念道着。
唉,这不是刘昉常去青楼时的口头禅吗?呸。
他心里一阵苦笑:“刘昉这老狗就从不做正事,一到棘手的案子,他就耍起了蹴鞠。等破了,又开始往自己身上揽功劳。要是让我抓到你的把柄,不把你……”
忽的,一阵五月的南风扑面而来,带着所剩无几的花香和碎花花瓣一起扬上阶来,吹拂到宇文述的发丝。
“没想到,花落尽的时候这么快就到了。”他拨开遮在眼前的散发,发出感叹。
宽大的白袖灌着风浪飘逸灵动,像好奇的孩子一样,他盯视着看了盏茶有余,脑海里浮想联翩,而后好似被打败了似得躺倒阶上,吐出了三个字:“不……会……吧?”
当上大理寺少卿以来,仕途对他来说只能用平步青云来形容,很少有此时心情如此起伏的时候。得仔细考虑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纠结着也不是办法,他站起身,横穿了阶梯,右手钩爪射向了天香宫附近的一株香樟。
“咔”。行至半程,钩爪抓上的一枝细干断掉了。幸亏他及时松开了钩爪才勉强滚到草坪上缓冲了一段才没有弄出太大的动静。
俯下身子,悄悄绕到后殿,床上凌乱地摆满了挑试下的华服,却没人收拾。
以元乐尚的个性,她一定是怕宫女弄坏了所以不让碰,以至于这般杂乱不堪,可是日常清洗衣物的时候也是亲力亲为吗?
宇文述不禁嗤之以鼻:“假清高。”
再绕到前殿,不知方才去哪里游荡的元乐尚也是刚前脚迈进殿来,坐了下来,直嚷着“渴死本宫了”,就命宫女倒酒。
桌上本是有壶酒的,她提起来晃了晃,是满的。就放下杯子,要给自己倒上一杯。
侍奉的宫女打酒回来,见状,忙制止道:“奴婢该死,娘娘这酒是前夜斟上的隔夜酒,可喝不得,不然怕是会闹肚子。”
“管不得了。”
元乐尚把酒送肚,嚷起来:“今日跟朱满月那贱婢口舌了一阵,方才又陪父亲说了一会儿话,实在是口渴得要死。”
一听,宇文述一时哭笑不得,平时如此高傲的人竟也有如此邋遢的私下,难怪说要调查寝宫她第一个出来反对。
不过知道父亲被杖打,值勤之时一定心情压抑,去陪老人说话倒也是女儿该做的事情。
还没有吃晚饭的宇文述的肚子唱起了空城,可他却心不在焉地径直去向了最后要查看的烨芳宫(陈月仪寝宫)。
到底是该为了自己着想还是为了这大周所谓的正义,他的心底泛起一股酸楚。
烨芳宫的后殿,只余下两点烛火的亮光。
屋内的景象却让宇文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怕是自己方才受到惊吓产生了幻觉。
可是无论他揉几次眼睛,殿内的情状却就如此横陈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