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宇文宪
宇文邕自知今日难逃魂飞魄散,可还是不放心杨丽华三人的处境。
鬼骑兵依旧不肯放弃,不依不饶地拨出人手一路猛追。杨丽华抓攫着宇文赟的肩膀拼命向谷内逃去,朱满月走在最后……
身后一名高头大马上参将样子的鬼骑眼看就要挑起她的后背,马蹄声就在耳边。
她猛地回身亮出匕首,一道金光闪过马眼,鬼马立刻惊惧立起前蹄,鬼骑掉到地上,“呵咳”了几声。
鬼骑捂着胸口:“朱满月,我们签订了鬼契,要是你不能完成任务,你的阐儿就……”他没说下去。
“什么鬼契?”杨丽华问。
朱满月不说话,脸上却写满了恐惧之色。
杨丽华看在眼里,心中有了些许猜测。
“我……”朱满月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说。
没等她想到该如何解释,眼前却闪过一团影子,杨丽华身后的宇文赟已然被捉了去。
“皇兄,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这样的儿子值不值得你搭上性命去救?”
是个洪亮能响彻天际的声响,来自那团影子在对宇文邕说。
杨丽华回过头持着匕首举过头顶,看清了。
抓攫住宇文赟的也是一团灵体,但既不是英灵也不是鬼魂。它的身上闪烁着不稳定的暗光,毫无疑问就是传说中的鬼火,是滞留在人间的孤魂,是齐王宇文宪的灵魂。
他死在宇文赟的手上,死在宇文邕的灵堂外。
……
两年前。
三十六岁的宇文邕出兵北伐突厥,途中突染重症,班师回朝不久便驾崩了。
太子宇文赟继位。也正是在宇文邕出殡的那天。
海螺巨角发出悲怆般得奏鸣,哀怨得犹如万点幽魂凝聚而成,却又随风飘散。
黑色驯鹿旗迎风瑟瑟而起,像极了一匹匹被束缚着想要奔腾而出的野鹿,是一种天地流云黪黩压迫下来的气场。
灵堂大门南开,大大小小的周国官吏如砖铺成而跪,或垂头掩悲,或含泪凝望,大有天下为之一哭的壮阔景象。
灵堂内的宇文赟却丝毫不表现出悲伤之意。
“你死得太晚了。”他摸着自己脚踝上被宇文邕杖打留下的伤疤,朝着宇文邕冰冷的尸体狰狞笑了笑。
“封棺。”宇文赟起身,脱下了孝衣,露出鲜丽的龙袍。
“陛下,先皇尸骨未寒,你就不在这……”杨丽华说。
宇文赟理了理衣襟:“呵呵,死老头子好不容易不再烦我了,难道就不能让我去快活快活?”说着,一手一个怀起了身边的陈月仪和元乐尚。
陈月仪像是附和似的发出一声受惊吓的轻叫,又娇媚得笑了一声,头埋进他怀里。
两人一副眉目传情的样子,令人胆寒作呕。灵堂之上,居然做出这样轻薄得事情!
杨丽华心里很不是滋味,稍稍抚平了心绪:“先皇是陛下的父亲,百善孝为先……”
转瞬,宇文赟充血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百善孝为先?朕自小到大是被这死老头打着长大的,这不让做那不许干,你觉得我还有‘善’可言吗?”
“可是……”杨丽华还想说些什么。
……
或许在旁人眼里,宇文赟是个不学无术的窝囊废,成不了一代明君。但是在她心里不是的,她能了解他的想法都是发自内心,从不掩饰。至少是个好恶分明的人。
不然她也不会跟他在一起行了夫妻之礼。作为妻子,五年以来,她原谅包容着他的冲动行为,也会像慈母般劝诫他的孩子稚气。
在和她相识之前,年少冲动的他和宫女朱满月有过一夜之情,竟还诞下了一子。杨丽华原谅了他,还央求先帝给了她们母子名分。
又有一次,宇文赟做了错事,盛怒之下的宇文邕要废太子立宠妃的幼子作储君。又是她出面请求给自己的夫君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当时的他痛哭着扑倒在请求她的原谅,并像孩子般哭诉着再也不犯错误了。可是哪有她省心的时候。
纳嫔。郑译和刘昉的一个鬼主意彻底拉开了她和他的距离。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开始贪恋女色,变得日日酗酒。时时睁着充血的双眼却依旧做着错事。
可他怎么会知道做错事只是被父皇杖打怎么简单,储君之位都是她一跪一泪保下来的。
在她怀孕临盆的时候,最需要他伏在床前的执手的时候,一脚踏进鬼门关的时候,他都没有第一时间地出现,不知在哪里厮混……
……
“够了”,宇文赟打断了她的浮思,“妇人婆婆妈妈,不干正事,难怪生不得男儿……”
“……”杨丽华一阵无言。
他终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薄情的话语。没想到,他也摆脱不了重男轻女的庸俗。本以来他至少在这点上是与别人不一样的。
虽然,杨丽华已然习惯了旧伤疤又被补上一刀的日子,但这一刀未免也太牵强而又针对了吧。
眼前的陈月仪和元乐尚也都只诞下女儿,为何依旧受着他的荣宠?就因为她们还年轻貌美,自己早已色衰?好一场喜新厌旧的赤裸现实。
“你要守灵,那朕就赐你守孝一年。多一天少一天都得赐死。哈哈哈。”说完,宇文赟头甩袖离去,准备跨过门槛时,又回过身来,朝着棺木猛地一脚踢去。
“咔嚓”一声,棺木的一角断了下来,掉落到地上。
杨丽华的泪水顷刻决堤而出。
虽是公媳,但杨丽华常常因为宇文赟的事情向宇文邕求情,日久之间早有了父女之情。此时丈夫的背叛、暴戾和无情让她在宇文邕的亡灵面前惭愧得无地自容。
她在心里问着自己这一切是不是都做错了,自己不应该信任这不孝之子,甚至动了爱念都是个错误。
可是槐花树下的那个宇文赟是这么真诚而迷人,一句不施战争让百姓安乐打动了她。
现在,那时候的他哪去了?
……
宇文赟正准备从廊殿回寝宫,听见跪在阶下的文武大臣痛苦之声,不禁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
“陛下,请看那个谁。哈哈。平日里也没少被老头子骂,现在却哭成这副狗样子。”陈月仪指着一个哭得最为难过的文臣嗤笑。
“真是卑贱,有什么好看的。陛下、姐姐,我们回去吧。”元乐尚一脸不以为然。
看到大臣们哭姿各异,宇文赟也哑然失笑起来,高声说着:“老头子命短已经死了,你们现在哭得这般生动也没什么用,不如散了吧。哈哈哈。”
立时,低矮的人群中站出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那个身影手握着佩剑,推开前面想要阻止他的兄弟赵王宇文招,快步拾级而上,顷刻间扑的一声跪倒在宇文赟面前。他铁青的脸上,依稀残留着两道泪痕。
“皇叔。”宇文赟见了这副情状,害怕起来。
在这皇宫里,宇文赟除了怕死去的父皇宇文邕外,就要数怕他这个五皇叔齐王宇文宪了。
“本王恳请陛下回灵堂为先皇守灵。”宇文宪磕头请求。
宇文赟心里不高兴去守灵,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不说话。
“愿以死谏。今陛下不为先皇守灵,此为不孝……”
“你……”
“大臣若不能及时进谏,此为不忠;陛下新登大极,却不以天下为己任,而贪恋女色,此为不仁……”宇文宪瞪着倚在宇文赟身边的陈月仪抬高了声响。
陈月仪眼中一狠,也直直地打量着宇文宪。
“陛下若将此等不善传诸于民间,误导民风,此为不义。是高齐之兆。”
高姓齐国是一年前宇文邕倾全国之力诛伐的一个北方大国。
当时齐国国君高纬便因宠幸美女冯小怜,不理朝政,即使是周军打到国都门口也要再围上一猎才尽兴。殊不知一日欢愉换来的却是千千万万的亡国奴。
“今陛下之所为实属不孝不义不仁,本王愿为大周之忠死。”宇文宪低下头,双手递上佩剑。
话说到这份上了,纵是宇文赟心中也惭愧不已,语塞一阵,正想着要道歉。
陈月仪的眼中暗了一瞬,恢复凌厉,瞳孔如炽烈火般看向宇文宪:“齐王好一句为大周尽忠,好一句不仁不义不孝,竟数落地陛下一无是处。”
“本王只是实话实说,陛下也没有辩驳。妇人而已,仗着陛下恩宠,就敢如此跟本王说话?”宇文宪如吐钟音,换作寻常女子早已吓得躲到宇文赟身后。
可是陈月仪不一般,蔑笑一声:“你也只不过是个藩王,在先皇那里建了芝麻绿豆大小的功劳,就敢如此倚老卖老,威逼陛下,难道你是想谋逆不成?”
“放肆。陛下,本王请求清君侧,诛杀陈月仪,以保我大周千秋万世。”宇文宪不甘示弱。
“退下,”宇文赟恢复镇定,大喝一声:“朕才是这大周的天子,该做什么该杀谁、该如何传承千秋是朕的事情,你们无需啰嗦。”他准备离开。
“请陛下三思。”宇文宪一边嘶喊,一边抱住宇文赟的腿,想留他回来。
宇文赟觉得厌烦,回身试图挣脱,不料宇文宪臂力十足,没有松开。
反倒是宇文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啊”得痛叫一声。
“齐王你居然想谋害皇上,来人啊,拿下。”陈月仪借机火上浇油,却不上去搀扶宇文赟。还是身后一直不说话的元乐尚将宇文赟扶了起来。
宇文赟掸开元乐尚的手,气急败坏般地瞪大了血肿的眼睛:“拖下去斩了,削爵,子嗣永世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