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后现
不过戌时,偌大的槐蝶宫就已然放下了三道朱红帷幕,说明宫殿的主人冷清得歇息下。
前殿的两排灯台黯淡无光,即将熄灭,唯有深处闪动着的四盏方亭宫灯照着紫檀木大床垂下的帘子。
床前摆着画有凤栖梧桐图案的屏风。
此时看得也是黯淡无光。
娥英恬静地睡下,在床边服侍的两名宫女,一个默默低着脑袋,摆弄着衣角;一个眯着眼睛慵懒得打着哈欠……
杨丽华盯着烛光发呆,暗自想着:没想到一晃七年就这样过去了。
这么长的时间分明发生了很多事情……
分明大周已经打败了齐国……
分明父皇宇文邕已经在两年前的今天驾崩了……
分明他现在已经成为一国之君……
还有她……分明已经……
她用左手食指轻轻抚过凤冠,右手捏紧:“可是……可是,为什么会怀念曾经?是因为老了?是因为她们,还是因为他,亦或是她?”
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娥英,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宫门启开了。
“天上驾到!”
喧声起,两名太监点亮了前殿的灯台,宫女忙拉开帷幕。
“臣妾拜见陛……天上。”杨丽华有点紧张,不过心情好了许多。
他到底是愿意来这里了。
“丽华,今晚随朕一道捉鬼去,如何?”宇文赟配着金色发冠攒了白玉发簪,宽大的皂色龙袍,绣着五爪苍龙纹饰;却怎么也掩饰不了孩子气的胡闹。
杨丽华心一纠,黯然神伤,绝美的容颜如冰霜突降:“天上,今天是先帝归仙之日,怎可如此?再说阴间之事凶险未知……”
宇文赟抓起桌几上的酒瓶,“咕嘟咕嘟”几口一饮而尽,红着的眼睛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要走:“不去拉倒,别拿死人来压朕。不识趣的妇人。”
一条雪臂轻轻抚过他的胸膛,修长的手指上留缀着血色寸长的假指甲,如烈火亦妖艳。
五指顺着宇文赟的胛骨缓缓而上,触碰到下巴,食指指尖挑逗地勾起,细柔的话语飘进他的耳蜗:“天上,莫要生气嘛。莫要生姐姐的气,伤了龙体可如何是好。再者,姐姐只是担心您的安危,并没有冒犯之意。”
她搂住宇文赟的脖子,妖媚得如玩物般看着他一阵。左手无名指的朱色戒指翘得老高。
宇文赟立时安定了下来。
杨丽华却冷冷地瞧着眼前这位唤作陈月仪、仅仅十五岁的女子。
乌黑及腰的长发带着的卷波,自然随意地向下垂落。
周身宽大的炎色纱丽两侧烙有金丝滚边、绣着红色女子图案的刺绣,纱丽如一挂轻纱般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曼妙的曲线,本来长及脚背的纱丽被有意裁剪到刚过膝盖。
同样白皙修长的腿下蹬着一双砖红色的平跟尖头玛瑙鞋,加上她扭动的腰肢,俨然如一团烈火般奔放。
虽是汉人,却一股子异域风情。
杨丽华也本想感谢她的解围,可是话未出口,一阵寒意袭来。
陈月仪朝着宇文赟皱了皱柳叶细眉,又闪动着涂红的睫毛看着杨丽华:“只是怕姐姐不乐意和我们这群年轻人一道嬉乐罢了……哎”
她故作愁疑。
年轻人!?你……
是,七年了,时间会抹杀一切美好的东西。
七年前,杨丽华也只有十三岁,信了他那句“你是我心中永远不凋谢的花”。
七年后,她已然苍老了很多,却仍记着这句话。
可是帝王家哪有永久的情爱深重……
杨丽华没继续想下去,伤感地转向屏风,静静地看着娥英。
娥英静静地睡着,不吵不闹。很反常。
“妹妹,杨姐姐可才是桃李年华,怎么就老了呢?你看看人家朱满月都三十老几了,还不是跟我们一道来了么,也还觉着年轻呢。”说话的女子满脸堆笑地朝着陈月仪指指点点,高高在上地冷瞥了一眼一旁的朱满月。
她名为元乐尚,同样十五六岁样子。
梳着一顶惊鹄髻。额前和鬓角垂下的头发都向后聚起,额头帖着花黄,露出整张白净的脸庞。在头顶处聚拢并留出两股发束向两边伸展,就像是振翅而飞的鸿鹄一样。一簪黄金凤钗拖缀着流苏插在发结的盘发处。
看得出是个挑事的雀鸟。
朱满月听了,禁不住留下了眼泪,偷偷拿出手帕擦拭着,自言自语:“帝王家的小事也能成为大事,事不关己,也会中箭。要不是……要不是为了阐儿,我也不会受这样的气。哎,实在是折煞奴婢了。”
泛起皱纹的脸显得苍白无力,厚唇噘着,像是怨妇,却怎奈道破了天机。说话时分明有些激动,梳着的朝天髻像条小尾巴似得颤动着。
“你倒有理了?你当年不过是个老宫女,要不是天上临幸了你,你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吗?还不知在天上面前马首是瞻,就知道唠叨……宛如怨妇,成何体统?”元乐尚一脸凶光,盯着朱满月。
“莫不是朱姐姐您觉得贵为太子的生母,因而对天上的恩泽不甚满意?”陈月仪轻柔的话语里带着刺。
“我哪有?”朱满月很是委屈,抬起脸,脸颊残留着两道泪痕。
“那你怎么不把他带出来历练历练,贵为储君不经历些什么风雨,可是容易夭折的。”元乐尚又说。
朱满月呆住了一阵,不说话擦着泪花,心却如刀搅。
宇文赟见朱满月眼睛红着,很是厌烦:“哭,你就知道哭,说你两句就哭。宇文阐要是和你一个样子,这天下还怎么得了。你们一个个真是扫兴。罢了,回宫。”
他怒火中烧得扫了众人一眼。
“天上,难得我们一家人都可以在一起,作罢了实在可惜”,甜甜的声音朝着四个女人,“姐姐们,天上把我们都封为皇后,并不是要所谓的名垂史册,我想只是出于对我们难以割舍的爱意。所以,切不要让天上失望了吧。”
说完,她不自禁得默默低下了头。
杨丽华觉着这个女孩子这么怕羞,是不是和当年自己相似呢?
“好一句难以割舍,真是说出了朕的心声。炽繁,你果然最了解朕。哈哈哈……”宇文赟收回僵硬的脸,眼里的红血丝淡去了几分,爽朗地笑出声来。
炽繁朝宇文赟挤了下眼睛,而后径直走到杨丽华跟前,挽起她的手:“杨姐姐,炽繁知道你是在为大家担心,自古鬼神之事难知。但有陈姐姐和元姐姐的父亲们带领的禁卫军保护,一定是不会有事的。”
炽繁甜美的声音如暖暖阳光融化了杨丽华心中的寒冰,甚至还有些醉人;如此和风细雨,体察入微的女孩子真是讨人喜欢。杨丽华心里默默想着。
她又说:“姐姐,你要是担心万一娥英公主醒了没人照料或是……可以派人送到令尊随国公府上便大可放心了呀。”
她虽然只有十三岁,却俨然知性女子般细腻。
圆润得宛若珍珠一般的大眼睛,透亮地仿佛不带一丝人世间的秽气;精巧的鼻子堪比凡间任何一个顶级的艺术品;薄唇小口,竟如一缝。
这是炽繁曾经的恋人对她的评价……
只是如今,她身上套着宽大的粉色绸衣,小腹已高高隆起。
“是我做姐姐的多心了,随天上和妹妹们一同前去就是了。”杨丽华同意了。
“啪啪啪”,宇文赟拍着手很是高兴:“这样就对了。朕的好丽华。这样大家都高兴。”
炽繁她们都高兴地笑了,只有朱满月倚在墙边看着她们,发着呆。
杨丽华感觉这话说得如此熟悉让人怀念,可心里好像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相反却莫名地隐隐不安起来。
“只是妹妹你现在怀有身孕,按时日来算已经九月有余,实在是不适宜再出游走动了。”杨丽华担心道。
宇文赟也有些担心:“炽繁,不要紧吧?你怀的可是龙子啊,可闹不得。”
听了,杨丽华心里又是凉凉的。
陈月仪装得十分羡慕得说:“妹妹,你看天上多心疼你啊。你可要好好保重,为天上生一个健康的龙……子。今日便不去了,姐姐是过来人,哪会骗你的。虽说生得都是公主……”眼睛却不知盯着什么地方。
“龙子呀,龙子。炽繁你可要当心好,别受了某些人的蛊惑,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元乐尚又扫了一旁不语的朱满月一眼:“别以为宇文阐当定储君了啊。你,识相点。”
这次,朱满月没有理睬。
炽繁歉意地笑笑:“天上和姐姐们费心了。只是这次机会实在难得,所以不想……错过。不想错过。”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甜甜的嗓音越来越轻,几乎不能让在场的人听见。她又默默低下了头。
“为何机会难得?”杨丽华感到狐疑。
“因为呀……其实朕也不甚了解……月仪,你来告诉说。”宇文赟摸了摸头,傻笑着。
他还是像以前那样靠不住。
“诺。”陈月仪一下子站直了,妩媚的眼睛严肃起来,轻柔的声调变得响亮快速:“其实,与其说是难得倒不如说是为难。今日,太史令从天文台观测报告皇都上空出现了一颗火红色星辰。
由《般若经》中记载此乃赤贯妖星,传说妖星一出神魔人三界都会受其牵连。现在已是五月,清明一过鬼门洞开,无数亡灵自东北方向倾泻而出。
而今日又是先帝回魂之日,我们准备凭借先祖们的英灵将亡灵赶回鬼门,避免将来被妖星驱使,造成……宇文皇族既为上古轩辕后裔,决不可坐视不理。”
众人听了也觉得事态越发严重了。
“其实,朕也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不善言辞罢了。”嬉皮笑脸的宇文赟也皱起了眉头。
“即使如此,臣妾等该去何处阻绝?”杨丽华不再以为宇文赟是胡闹,认真地询问起来。
“皇陵。乃是自古先祖英灵聚集之地,恰适合作为道场。”陈月仪脱口而出。
惊讶之余,杨丽华打量着陈月仪:“妹妹怎会知道如此之多?”
甜甜的声音飘来:“陈姐姐曾经投拜于佛门之中,故如此了解。”看来陈月仪告诉过一些给炽繁。
“确切说来是妹妹年幼时身体疲弱,以为是鬼怪作祟,就拜投于梁国国师神秀门下……因而……”陈月仪似乎不想说的太多。
杨丽华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也不再多问:“那臣妾且去拾缀一番。”说完,向深处走去。
娥英乖乖地睡着,不声不响。
“妹妹也去准备一些招鬼之物。”陈月仪说着,迈出了细腿。
“我……也去想想办法,带点有用的东西。”朱满月也积极地笑了。
“姐姐们,少时便于宫外相会。”炽繁令人暖意的声音。
后面跟着搀扶的宇文赟,脸上心事重重。
最后是高傲地昂着头的元乐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