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槐花绝
一身素衣。
晃眼的阳光洒落在她洁白如雪的皮肤上,散发出一股醉人的光芒。
迎着暖风自在飘散着的偏偏长发下,白皙的脸庞透着温润的红泽,绽放出和这个时节一样的笑容。
纤细双手如玉璧莲藕般一边遮挡在额前,眯着眼睛俏皮地瞧着太阳的灿烂,一边轻盈地伸出葱尖一样细腻的手指抚摸着身旁一株参天巨槐的槐花骨朵,花儿柔软的似乎能融进她的心房……
“丽华。”一双宽大的手从身后探入了她的腰际,合拢,熟练地紧紧拥入怀中,“父皇已经答应我们的婚事了。”
男子说着,激动地一把抱起了杨丽华。
杨丽华低下头,两腮绯红,如火似荼:“赟哥,快放我下来,要是让旁人看到了……”
“哈哈哈。这周围哪有别人,就我和你。”宇文赟笑着。
四周茫茫一片,确实没有路人经过。
“太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就可以一起看这大太阳,一起闻着槐花香,一起……”
她右手指着太阳槐树和小溪,左手下意识地搭在宇文赟的手上。
“哎哟,疼疼疼。”宇文赟叫了起来。
他的手上爬满了伤口,红一道青一道,深一道浅一道,有些地方已经血肉模糊,往外冒着血水。
眼眶立刻湿润了,杨丽华红着眼睛,拿出绣帕轻轻地擦拭着血水,心疼地问道:“皇上又打你了?”
“傻丽华,不要哭了。将来做皇后的人了,怎么能这么心软呢。”
宇文赟一副嬉皮笑脸,搀着杨丽华坐到槐树底下,大吸了一口槐花馥郁的香气。
杨丽华娇嗔着:“赟哥,你才傻呢。都被打成这样了,还像个没事人似得笑。你呀将来做皇帝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正经的?”
修长的手指就是一记栗子敲在他的额头。
“嗯,不痛不痒,舒服。”
“哼,轻浮,不理你了。”
“其实是我不好,”宇文赟把她别到怀中,嘟哝着,“父皇让我分析齐与周的军事实力,可我面对沙盘就特别犯困,完全提不起兴致。
我就搞不懂,为什么中原诸国总是要你杀我我打你的呢?画条线你不犯我我不扰你多好啊。无忧无虑地过着太平的生活是有多难?像这样静静地和你坐着闻着槐花香不好吗?”
他看着头顶上一朵朵绽放尽时的黄色槐花,不禁深深地呼了一口长气,一边比划一边继续说:“我就趁他不留神准备开溜,可刚走几步就被发现了。”
他一个猛虎扑食冲了过来,我就使出全力拼命逃跑。
没想到,宇文邕这个老头子居然比我这个大小伙子跑得还快,飞身一把揪住我,一个勾手将我摁倒在地,抽起鞭子就要打来。当着群臣的面,你说过分不过分?”
“然后你就被打成这样?皇上还真是一点也不留情面。”
杨丽华不无心疼得看着他的手。
“可不是吗,不过那还没结。我急中生智,探手一个猴子偷桃直捣黄龙。可是,‘啪啪’几声,左手就挂彩了。
鞭声呼呼,朝我脸庞就要打来,我又生一计,伸出右手遮住我那俊美的脸庞,大喊一声:‘父皇,不要打脸。’
万万没想到,这话还真有效,一鞭子下来,右手虽也是废了,但父皇铁青的脸居然露出了难看的笑容,甩出一句‘臭小子’就放我出来了。”
说完宇文赟还“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杨丽华哭笑不得:“赟哥,你现在是大周国的储君,怎么能忘了身上的担子呢?”
而今齐国与我大周相互对峙,南方有陈国占据长江天险,北方又有突厥虎视眈眈……父皇一生志在统一中原,你要好好学习军事知识,助他一臂之力才是,可不能像今日这样任性了。”
“不是有齐王、你父亲、尉迟迥、韦孝宽好多好多人辅佐,绝不缺我一个……不过好吧,丽华,我听你的。”
宇文赟不情愿地撅着嘴,数着人头:“但是丽华你喊我我父皇作什么?”
他盯着杨丽华露出窃喜的表情。
“胡闹。”杨丽华害羞得低下了头,起身,小跑到溪边,一身素衣随风飘逸灵动。
“谁说要答应嫁给你这个呆子了,才不要呢。”
她蹲下来,双手相抱,眨着眼睛瞧着泛起的涟漪。
清澈的溪水潺潺而过,倒映出杨丽华红透的脸庞,如东升的旭日。
宇文赟把头探了过来,映入水中:白玉发簪扎起的发髻、浓厚的双眉、明亮无暗的双眼、高高翘起的鼻梁、泛起微笑上扬的嘴角、干净的下巴……
没有文人的儒气,也显不出大叔般成熟老气,是自然的阳光之色。
“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宇文赟挤着眼睛,偷笑着。
“你还真是不害臊。”
杨丽华娇羞着,却紧紧地盯着他。
“那是,不过我说得可是真心话。”
“真的?”
“不骗你。”
四目对视了许久……
他的嘴凑了上来,她静静得闭上双眸,没有迎上去也不闪躲,黑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紧张得不敢呼吸。
她微红的唇泛出惑人的光泽。
他咽了一口水,嘴唇向前贴了上去。
已经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气韵和颤抖的心跳……
微风渐渐止住了,溪流变得缓慢了许多。槐树的枝干悄无声息地向外延伸,不断吞并着茫茫旷野。
槐花散发着芳香,一朵接着一朵以两人为中心聚拢过来,仅留下一个极小的空间,仿佛是在隔断外界的未名似的……
醇厚的花香甜味弥漫在周遭,沁人心脾。
两人感到莫名的轻松,心里抹去一切看透看不透的意乱情迷和灯红酒绿,俨然脱身于红尘之外,只待两唇轻触的一瞬间,一切精神共鸣都将吐露于彼此,吐纳出自然的气息……
或许也会受到槐树的祝福。
两唇即将触碰。
“哈哈,丽华,你的脸。”宇文赟突然不知情趣得大笑了起来。
“啪”的一声无人听得到的次响,杨丽华感到头猛烈得一阵剧痛。
顷刻间,槐花骨朵瞬间收束回枝干,原本在不断吞噬的巨槐枝干开始慢慢回缩。
溪流恢复潺潺的样子,风起了。
“怎么啦?”
她猛地睁开眼睛,一脸狐疑。
宇文赟强忍住笑:“你的脸红得像个大柿子。”
“有吗?”
杨丽华将信将疑地摸摸头,也笑了起来。
“好傻,不过我喜欢。”
宇文赟匪气地笑笑。
杨丽华轻拳慢慢挥打过来,宇文赟应声倒地:“哎呀,谋杀亲夫,来人救命啊,救命。”
路上根本没有什么人,四周空旷的如同混沌似的。
“起来,你太矫饰了。”
杨丽华害羞地背对着他,抬头看着满眼黄澄柔软的槐花,一个个花骨朵似乎都很幸福快乐着。
巨槐还在萎缩,从原本约莫十丈已经减到一半的样子。主干渐渐向下倾斜,部分根须露出了地面,翻起不少浮土。枝桠开始向下耷拉,少了很多生气。槐花也颓败起来。
“赟哥,快过来看,蝴蝶。”
杨丽华惊喜道。
宇文赟转过头。
一只蓝身红边黄须的彩蝶,张着数寸的翅膀,一动不动地栖息在一朵槐花上。花瓣边缘已发黄干枯,残破得带着毛边,衬叶也揪成一团,死气沉沉地垂落在枝头。
“这朵花要死了,”宇文赟说着,又抬眼看了看整株槐树憔悴的样子,“不,是所有的花都要死了。”
“是呀,春天就要过去了,再美的花也抵不过时光的摧残。”
杨丽华不无伤感地盯着干瘪松散的花瓣。
宇文赟捕捉着她的眼神,嘴角上扬:“不过,你是我心中永远不凋谢的花。”
“……哪种花?”
“丽花。”
“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
“那是一种呀,只会种在我心里的花咯。”
杨丽华躲闪着他的眼芒,脸上的红还没有褪去,此时又泛上一层。
她没有说话。
风渐渐大了,吹起她的秀发,打在脸庞有些凉意。
一股风浪掠过,“吱”的一声,斑斓的蝴蝶连缀着干枯的残蕊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噗”地投进了溪水里,随着波流浮动着向下游飘去。
抓在花上的蝴蝶竟没有振翅逃离,一动不动地匍匐着,任凭水流打湿自己的绚烂外衣,没有一丝挣扎地随着散开的片片花瓣慢慢下沉,沉入溪底最宁静的地方……
“这蝴蝶是怎么了,为什么到死还不离开?”
宇文赟难以想象得惊愕。
杨丽华变得平静得有些不符合她十三岁的年纪,悠悠地说着:“我现在才想起来。《天竺图志》中曾有这样的记载:相传在天竺寺庙的花树旁有时会出现一种蓝翅黄须的蝴蝶,专以花粉花蜜为食,但一生只吸食一株鲜花。每当花亡之日,便是彩蝶殉情之时……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你是说这蝴蝶和花朵相爱了?它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这样的禁断之恋怎么会……”
宇文赟感慨着。
“好一对亡命鸳鸯。”
她只是轻叹。
朵朵槐花被风卷起,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落在地上,铺成慢慢花毯,不久便慢慢化成尘土消散在空气里……
落进溪水里,发出“噗噗噗”的清脆声,在水中泛起波纹,归了沉寂……
落在她的手上,捧在心上,望着远方的白茫茫:“蝶恋花落归何处?”
“葬花,葬英?……葬英拂水而去。”
宇文赟抓挠着头,憋了半天。
“其实这样的爱情也不错,与其一方孤独终老,不如永远一起在天上或是在……地下厮守。”
杨丽华点点头,触景生情。
西天的流云压了上来,顷刻间整片天空都暗了下来,像极了是乌贼倾尽全力一股子喷出的墨汁一样黑得彻底。
她飘散的头发被风粗暴地打散,胡乱地遮挡在眼前,看不清视野,看不清他。
她感觉那个近在咫尺的宇文赟正在远去,他沉默着转身不知去了哪里……
伸手不见。
她索性闭上了双眼,脑海里却依旧浮现着蝴蝶紧拥槐花沉入水底的画面……
渐渐地,蝴蝶和槐花都长出了双臂、小臂、手掌,幻化成人形。
女子白衣似雪,面带桃花;男子锦衣直裾,浓眉大眼。
急促的呼吸阻挡不住紧拥的双臂,没有人能阻挡,没有人会来干涉,因为不久他们就要死了,就会一直这样永远在一起了……
可是,为什么不能活着在一起呢?诱惑太多了吧!也许根本没有人能讲得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
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分明感受到“哐当”的一记沉重之声,槐树倒了下来,像一个疲惫的、久经沧桑的老人一样,枝干枯槁得吓人。
短暂几下“丝丝”声后,关于它的一切都化为了乌有。
而她也移形换影般得站在了不同的地方。
那是个日日身处却时时披冰的地方。
她心有余悸地望着黪黩天幕,启明星高悬其上,旁边还露出一颗罕见的星斗,发着妖异的红光。
这是在哪里?
她低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七彩凤簪点缀的凤冠发髻下,苍白脸庞上擦拭着淡淡的胭脂,眼睑旁闪现了几点纹路。
她看着空荡荡的宫殿,又看看熟睡的女儿娥英,叹了一口气:“哎,已经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