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马集上
前线吃紧,总座亲赴归德召开军事会议,秘书同行。此次没有没有大型飞机运载,一干中央大员只好搭小型飞机前往,每架只能乘四人,总座也不能例外。
飞机设备简陋,没有导航仪器,全凭目视飞行,飞行员一路寻找地面山脉、道路、河流等地标,飞得一众人心惊胆战。鹤徵与总座同机,他担负着机要文件的保管和收发任务,密码本就放在他的手提包内。
说起来机要秘书并不负责翻译电报,因为军事委员会之下设有机要室,内有报务人员,不过也有例外,譬如现在,最高统帅临时决定赶赴某地,匆忙之间无法带足人手,报务人员不能同行,那么侍从室就要权充报务,粗懂电码翻译——译电工作之最重要处,在于其机密性,一是止步极少数人之手;二是密码不能被破译,作为领导人,对此格外慎之又慎,侍从室专发的密码本,按规定每双月更换一次。南北双方密码战由来已久,想尽办法互相破解对方的通讯密码早非秘闻,试想如果还没开战,就把对方战略了解得一清二楚,那还打什么打呢!
对于鹤徵会拍电报,于总座来说是意外之喜;而得知他竟对破译电报亦有研究,简直喜上加喜,按报务组组长靖承泰的说法,造诣还不低呢!
“师秘书啊,”小小机舱中,总座手放在文明杖上,道:“承泰说你们最近截获了一组北方的电报?”
“回总座话,是的。”
“有进展吗?”
电波可以截获,却难于破译,这点总座还是知道的,找到密码就是钥匙。
“承靖主任信赖,属下抽空研究了几份,暂时只得出排除法不管用的结论。”
总座点点头,侦破不了是正常。他又道:“你什么时候学的这门学问?承泰说北方电台狡猾得很,一日一变,根本不知道它变到什么频率上去,我给他招了那么多留洋的人才、配了那么多先进的收发报机,还专门成立机务人员培训机构,他呀,却总是马后炮!”
鹤徵含笑,不好说什么。
机内其他两位乘客,樊立山照例不发一言,阮前江道:“破译工作确实不易,我听说他们报务组专门有间黑室,遇到了重要破译工作,通常几个人埋在里头十几二十天不出来的都有,还常常一无所获哩!”
“虽然说起来虚幻,但每个发报员其实有每个发报员特定的发报手法,”鹤徵道:“就像人的习惯、气味,看不见摸不着,可只要碰上,就能捕捉得蛛丝马迹。”
“听听,听听,”阮前江笑:“靖主任要听到这话,一定过来跟侍从室抢人了!”
总座亦露出近日来少见的笑容,几乎是慈爱的看着鹤徵,似斥实褒:“年轻人,不要太露锋芒。”
“是,”鹤徵低头答:“属下说的都需要长期的接触和训练,报务室多年经验、人才济济,属下还有很多需要学习。”
总座颔首,“打仗打两点,一是钱,二就是情报。那组电报能破译最好,北方如今不单威胁了我们前后方的联络线,他们的西北军也调来了,而我们现在资金不足,人心蠢蠢欲动,这样下去,境况之忧,实不堪想象。”
在座几人都是知道他与财部卫总长之间龃龉的,好几次鹤徵都觉得他一怒之下就要把卫彦人撤职了,可好几次又生生忍下来——忍人之不能忍,鹤徵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阮前江扯开话题:“西北军怎么会受邺天节制,陆氏那对兄弟不是向来谁也不听的么?”
“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陆从虎就罢了,陆从龙却称得上有两把刷子,”总座道:“我原以为松龄一人坐镇已经足够,如今看来,却是低估了夙日。”
“当年豫系大战爆发,胡森身死……”阮前江陷入回忆:“北方一片混乱,而铁血派就在这一片混乱中登台,从此力压东北与安福系,总座您当时说,此子他日必是大敌。”
“可不是?”总座道:“你该记得,胡森那时为什么会背叛我们吧。”
“晋系支持他入侵皖系地盘。”
“根本不是晋系,就是当时还是小党派的夙日,”总座冷哼:“而胡森这个糊涂蛋,最终死,也是死在支持他的人手里。”
阮前江吃一惊:“您的意思——支持胡森的是夙日,弄死胡森的也是他?可胡森、胡森不是说是医牙时不小心被——”
“你还真信!”总座摇头:“莫说胡森叛变是那小子暗地支持,便连当年蓝家那个蓝德标来陵、被人当街行刺,若非区区一个石头城我还把持得住,先头就要被他们掀一场内讧了!”
阮前江更形吃惊:“——他们派人干的?”
“要不是我把形势给蓝家说明,安抚他们,道出北方险恶用心,你以为蓝家后来会不了了之?”
阮前江前后捋一遍,长吁口气:“杀敌一千,不惜自损八百,狠,够狠。”
“当时若北伐,说不定才是真正好时机。”总座道:“可惜我也是后来才看清这场局中唯一受益的铁血派,才明白他们图谋,而如今,他们羽翼渐丰,我也就罢了,东北与安福系只怕后悔得要死啰。”
“总座,要降落了,请小心。”
前方驾驶员回头道。
于是舱中人抓紧两边,飞机在夜色中于一个小机场徐徐下降,等大家全部抵达,找来人问此处是何处,得到回答是此地名朱集,离牧马集不远。
“好哇,牧马集不就是咱们旗开得胜的首站么!”总座道:“离归德亦不远,吩咐下去,改在牧马集开会!”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众人总算赶至牧马集,敲定了临时住所。大员们全体入住当地唯一一家西洋式酒店,换上自己的人,并用中央的岗哨,侍从室秘书也不例外。
此刻,夜色深沉。
大家都已沉沉入睡。
“先生,你们不能随便进去。”酒店大厅昏黄灯光下,担任值班的警卫拦住了两个穿风衣的人,“现在这里不接待旅客。”
风衣人斜睨了警卫一眼,将手上的东西露给他看,低声:“滚远点。”
警卫看到那个东西,脸色白了白,无声放行。
风衣上了四楼,来到左边最后一扇门前。
两人分立两侧,往左右看看,走廊寂寂,无声无息。
一个举起手来敲门。
叩,叩,叩。
没有回应。
敲门的那个皱眉,对视一眼,后者点头,敲门者侧身用力,一肩将门撞开。
房内无人。吊灯没有打开,只一盏椭圆形的台灯的灯光倾泻在光亮的桌面上,红地毯和外墙上又沉又长的帘子显得有些压抑。
空气里有中药的气息,茶几上一个托盘,上面一个打开的保温壶,半盏残药,黑而苦涩。
风衣人目光缓缓扫过各个角落,撞门的那个朝同伴使个眼色,同伴朝长及地面的帘子移去。
他将手伸进外套,抓住枪柄,轻轻走向那红色的帘子。
帘子和墙壁之间的阴影里露出一双黑色的皮鞋鞋尖,不过看得不是很清楚。
他伸出手,猛地将帘子掀开!
地板上的鞋子是空的。
正错愕之际,他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冷笑,“把手举起来。还有你,你也不准动。”
两个人都愣住了,木然望向从挂衣架后转出来的人影。
青年上下齐整,像从未入睡,手上托着亮晶晶的枪。
风衣人只好把自己的手枪放到地上。
“踢过来。”
两人照做。
不是没想过异动,无奈青年盯得死紧。
“这阵子北方派来不少密探,我知道,你们也是他们派来的,对吗?”
“……”风衣二人组互视一眼。
“不过我排名有这么靠前吗,这么快就找上我?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我们正在破译的那组密码,对不对?”
“……”
“但无论如何,靖承泰应该在我前面吧,要不要我给你们指个路?”
“大秘真是太有同仁爱了。”
蓦地,一个声音响在耳侧,师鹤徵迅速转向,但一柄枪已经无声无息的、抵住了他的后腰:“你不是期望这样你就掌控全局了?”
风衣们从地上迅速站起,捡起手枪,指向鹤徵。
形势反转过来了。
鹤徵举起手,后面的人将他的手枪拿下,转过身来。
他也穿着风衣,里面一身格子西装,戴着低低的帽子,漫不经心的玩着鹤徵的手枪,突然枪把一转,重重磕向鹤徵的下巴!
鹤徵摇晃了下,舌头尝到鲜血的咸味。
格子西装捏住他的脖子:“瞧,这就是我们一直高高在上的秘书大人,这脖子可够纤细的,让人怀疑你是个娘儿们。”
鹤徵一动不动盯着他。
那又粗又硬的拇指像门把手一样挤压着他脖子上的动脉,他牢牢瞪着面前这张脸,直到这张脸越来越大,在布满阴影的房间中,咧嘴大笑。
酒店门口昏黄的光依旧亮着。
穿风衣的男人们出来,一辆车轻轻泊过,暗地里一支枪用力的戳着被他们围在中心的人的肋骨:“进去!”
他们的手放在口袋里,口袋里握着枪。
西装格子上了副驾驶,两名风衣一左一右挟持着人质坐到后座。
司机从后视镜上瞄了他们一眼,发动。
轿车平稳行驶,突然!拐弯处一辆货车陡然出现在视线中,司机骂了句娘,急速往左猛打方向盘,街道上随即响起了刺耳的摩擦声。
“他妈的,怎么开的车!”
左边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正好一辆车追上来,两车相撞,轰然一声。
车内的人七晕八素。
这时鹤徵动了,他抡起右拳击向左侧绑架者的下巴,左手则去抓他的枪。风衣猝不及防被他打到,还没反应过来,电光石火之间,嘭!嘭!嘭!
他连开三枪,一枪一个,绑架者们从座位上慢慢滑下。
司机仍安静的坐在前座上。
鹤徵打开车门,将绑架者往外一推,三个昏迷的人软泥般瘫倒路边,鹤徵甩上车门。
不知何时肇事的另两辆车已经离开。
鹤徵一手揉揉脖子,一手转着枪。
司机开着车,头都没回:“位置很准,想不到师秘书还有这手绝活。”
“过奖。”
司机瞥他一眼:“就这样放了他们,不问主使是谁?”
“已经知道是谁了。”
“哦?”
“所以才不能杀了他们,让他们误以为我以为。”
“误以为?师秘书让他们误以为什么了?”
“他们是北边派来的人。”鹤徵玩味地:“你觉得怎么样?”
“啊——”司机露出诡秘的笑:“免得打草惊蛇。”
“白纵可不好对付。”
司机点头:“是个棘手货。通常情况下我们是不接手这种活计的。”
“我也并不希望欠‘少君’太多人情。”鹤徵答:“所以,除非必要,还是按我的计划来。”
“但白局长是老头子底下数一数二得力之人,老头子信任他,缺他不可。他就像在暗处潜伏的毒蛇,帮老头子处理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死在狎亭洞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你觉得你能行吗?”
“说不定。”
后座回答得似乎漫不经心,脑中却想起兵役署署长朱沛民被枪决后的照片,眼睛一闭宛如在眼前。一个为老头子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资格中将级高官,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为君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抛出手下作为平息征兵民愤的“替罪羊”,自己却得个“皇上圣明”的美名,其瞬息万变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是数一数二的得力手下,又能怎么样呢?
司机也便不再说什么,只道:“白纵一击不成,后面料得接二连三,你小心。”
“小心?我当然要教白纵小心。你打我一枪。”
车在街边停下。
司机这次终于回头:“你确定?”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鹤徵冷笑,把手枪递给他,指指自己左臂:“来吧。”
深夜,临时行邸的灯光忽然亮起来了。
但见血迹一点一点落在地上,宛如红梅,延伸着,目睹的人马上敏感的有了种种揣测。
“传军医!”
一阵兵荒马乱后,紧跟着,阮前江等几位高官也进去了。
这天轮到曹佩书轮值,可他也只能和其他秘书以及匆匆闻讯赶来的人一起,远远地待在走廊尽头。自从机要秘书捂着左臂出现,警卫一下子森严起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经传召,谁也无法靠近权当会客室的那扇褐色木门。
曹佩书注意到,靖承康段钧曲华昌统统进去后又相继被赶出来,众人脸上神色不一,多数复杂,而其中曲华昌却似最为轻松,一脸玩味之色。
他默默扳着手指头算着,只剩阮主任还在里头了。
门关得死紧,唯有军医出来时听得总座拍桌子的声音:“反了!简直是反了!”
听的人无不心惊肉跳,气氛很紧张。
只是一瞬,军医出来后门复掩得严严实实,人们看着地上的血迹,有的低低描述师秘书进来时那憔悴惊慌的神情,有的说第一天来就遭遇这种事……大家益发惶恐:现下处的可是北方的地盘啊!
但总座那句“反了”又是怎么回事?
时针指向将近四点的时候,褐色木门终于开了,大家连忙立正,看到阮前江亲自扶着师秘书出来,后者搭着外衣,胳膊吊着,绑了厚厚一层白色绷带,证实了他受伤的传言。
“没事了没事了,”阮前江满脸疲惫,朝大家挥挥手:“散了吧,今晚的事不要传出去。”
“是,主任。”
大家垂首应,底下心照不宣。
而出来后由此生出多少谋划行动、波澜暗涌,就掩入夜色茫茫中,唯有各人心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