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尘埃落定云起时
裘郡主哭喊着阻挠任何人碰周荣,可周荣却像躲避梦魇一般远远离开了裘郡主。郡主看着周荣空洞而陌生的眼神,怔然了许久,难以置信、不顾一切地护着周荣,说尽一切好话为周荣求情。
“皇上!你也曾尝过失去心爱之人的滋味不是么?这些年来皇上恐怕从未忘记过姜皇后的音容,皇上应该明白未亡人的痛苦!”裘郡主跪倒在皇上面前,整个人已经哭得不成样子,苦苦哀求道,“不论周荣做过什么,他都是我的夫君,是你的妹夫啊皇上!”
在听到姜皇后名讳的那一刻,皇上猛然抬头盯着裘郡主:“盼儿,慎言。任何人不得拿任何事与朕的亡妻相比较。来人啊,送郡主回府,最近宫内无事,你就不要进宫了。”
裘郡主在被侍卫们带出宫之前,一直声嘶力竭地哭闹着恳请皇上开恩,但此刻的周荣在目送裘郡主远去的时候,却像个做坏事没被发现的孩子一样痴狂地笑了,这一笑,如一盆冷水一样浇在了这个守了他一辈子的女人的心上。
这时,在疯疯癫癫的周荣被带走前,一个虚弱但坚决的声音幽幽响起:“皇上,周荣还欠在下一样东西。”
众人把目光纷纷投向方才吐血濒危的画十三,此刻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疯癫怪笑的周荣走去。
皇上不解其意,皱了皱眉:“他还欠你什么?”
画十三的目光渐渐低垂,冷冽如刺骨寒风:“今日他输给了我,按照约定,我要取他双手。”
皇上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缓缓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后,转身往殿后走去,临走前交待道:“清平宴已罢,你和他的个人恩怨就由你们自己了吧。”
裘皇后无可奈何地望了已经心智全失的周荣一眼,不得不跟着皇上离开了,殿上宫人各自侍奉主子走远了,只留下三三两两个人影。
“长灵。”画十三想不到在长灵南下回来后交给他的第一件事就如此血腥冰冷,画十三淡淡吩咐道,“帮我留下他的双手。”
周荣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一般涣散的目光开始凝聚成一派幽暗,他挣扎着连连后退,突然扑在肃然端坐在殿旁的人身前,死死抓着那人的衣角拼命求情:“应大人!救、救我!我不能失去我的手!绝对不能啊!我是个画师啊!”
众人一见周荣说话仍然条理分明,不禁奇怪他到底有没有发疯,而画十三唇边却攀上一抹果然如此的嘲讽笑意。
应承昭陡然从周荣手里抽回了衣角,唯恐被他碰脏似的,扫了周围人一眼,神色漠然道:“我看你可真是疯了!皇上都发话了,你可不要病急乱投医!”
说着,应承昭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阔步离去了,而在他临走前,却不经意地轻拍了拍周荣的肩膀。周荣余光中闪烁着长灵手里的剑光,他不可遏制的战栗已经从脚底传到了头皮,双眼瞪地比碗口还大,猛然摇头不迭:
“不、不可以,你不能夺走我的手,这比我的命还重要!我是一个画师,我绝不能失去这双手!”
“画师?”画十三不禁冷笑一声,缓缓走到周荣面前,眸色冰冷地盯着他的眼睛,“一个敬画惜画的真正画师,如何会几次三番在画具中下毒?如何会把自家独创的画法用于借毒杀人?又如何会把画馆画坛糟蹋成自己往上爬的名利场?事到如今,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画师么?”
“我……”周荣的目光渐渐暗淡呆滞,他整个人如同残烛一样将近熄灭了。
京墨静静走到画十三身边,轻轻拍了拍他,低声问道:“你已经决定了吗?非要如此吗?”
画十三蓦然转过头来凝视着京墨的眼底,京墨垂了垂眉睫,低眸不语。画十三转身向殿外走去,幽幽低语道:“长灵,事后记得把剑上的血擦干净。太脏了。”
当画十三迈出辉煌富丽的大殿之外时,已经是夕阳西下的迟暮光景。酡红的光影在天幕上被一团一团地捻开,最终涂满了整个黄昏,映衬着皇宫屋脊上的琉璃瓦流光溢彩,偶有薄雪尚未消融殆尽,灿灿含光。
一阵料峭寒风倏忽吹过,一声凄神寒骨、声嘶力竭的惨叫——“啊”的一声猛地砸进了画十三的耳蜗,接着,他听见寒风吹动了一片淡淡的薄云,越吹越远,他默然低眸,紧了紧衣领,幽幽走远了,他的眉睫自始至终没有颤动一下。
大殿内的门框上,错落地倚着两个女子,一个面无表情却目光复杂,暗自翻江倒海,她见到的他,到底还是他吗?
而京墨淡淡垂着眼眸,心里说不上压抑,更没有放松,只是突然被莫大的寂寥裹得严严实实的,她感到一切空落落地毫无着落。最让她心头一沉的是,她知道此时他心中的空茫之感比她只会是有增无减。
殷澄练紧紧凝眉看着地上的一滩血迹,周荣断手的殷红新血压着画十三吐出来的已经发黑的毒血,他的心头像压上了千斤顶,又像笼上了万里纱,血泊中两只血肉模糊的断手还在微微搐动。
“你们跟先陪小白回府。我去向父皇禀告南下之行的情况。”殷澄练看着被长灵砍去双手后已经面色惨白的周荣被侍卫们带走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后,恢复了平素的心情。他特地绕道走到默然站在门边的关天瑜面前,一脸乖觉地说道,“终于回来了,你好好休息,回头我去找你,咱俩在江南的事可还没完呢。”
关天瑜一头雾水地看着殷澄练笑意盈盈的眼睛:“什么事啊?”
殷澄练大步流星地走远之后,又蓦然回首,明亮一笑朝着关天瑜眨了眨眼:“你我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男女之事啦。”
“你…”关天瑜一向木然的脸泛起了淡而又淡的两团微红,转过身去并不理会殷澄练远去的身影。
京墨看着殷澄练格外上心的样子,又望了清冷木然的关天瑜一眼,低眉抿嘴笑了。关天瑜似乎察觉到了京墨的笑意,抬起了头,两个女子四目相对了片刻,目光都由复杂渐转柔善。
京墨先开了口:“此行关大人一定辛苦了,睡前按一按后颈的穴位,能够舒缓许多。”
关天瑜轻轻“嗯”了一声,京墨略点了点头,便要转身跟着长灵、张将军等人一同回太子府去了。
“等一下。”关天瑜忽然叫住了京墨,“你能不能晚些回去。”
京墨疑惑地看着一反常态的关天瑜,不解地问道:“晚些回去?关大人有事找我么?”
关天瑜点了点头,看了还在等着京墨的张将军和长灵一眼,以及殿外渐渐渺远的画十三的背影,她支支吾吾道:“我…我想请你帮我看看,方才你说的应该按后颈上的什么穴位才解乏。”
京墨虽不知关天瑜到底有什么事找她,但也立即会意她一定是有话想跟自己说,而且依关天瑜的清冷木讷性格,又并不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主动搭话。京墨款款笑道:“好。京墨乐意之至。长灵、张将军,你们先回去吧,我晚些就回。”
长灵不明事理,点点头就往外走远了,张将军瞪大了眼睛古怪地瞅了瞅两个看起来心平气和、相安无事的女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干笑道:“二位,真的没事吗?要不,咱有什么话一块去太子府说?正好大家伙聚一聚!”
京墨不禁莞尔笑了:“张将军赶紧回府藏酒才是正事,殿下此行归来之后,大事小事想必少不了讨你的酒吃。”
张越恒挠了挠头,撇了撇嘴,惺惺地也回去了。关天瑜正要带着京墨去她的住处,却见宣王正迎面走了过来,关切有加地询问了几句关天瑜南下的境况,短短寒暄之后,又把话锋转向了京墨。
“方才在画公子,哦不,白公子毒发晕倒之际,本王瞧见姑娘割手放血,送入病人口中,白公子很快就好转了不少,真让本王大开眼界啊,不愧是杏林谷的后人。”宣王啧啧称奇道。
京墨墨眸色黯然神伤,仍然温文浅笑地回道:“也算是误打误撞吧。生来碰巧一身寒血,多年体寒,也不知是何造化。”
关天瑜听着京墨的话的神情暗自变换,眉头渐渐锁住。宣王的双手隔着手套不禁摩挲了几下,眸中满是惊奇:“寒血?此乃何物?今日看来似乎堪比灵丹妙药啊。”
京墨无奈地摇了摇头,干笑道:“医书里虽如此记载,但也只是言过其实。顶多充当药引子罢了,如果我知道如何制出灵丹妙药,身边的人就不会一再受伤……”
“原来如此。看来,姑娘果然是天生的药师啊,连自己都快成了一味药材。”宣王朗声笑了。
“王爷打趣了。”京墨收敛情绪,温文有礼,“王爷似乎对寒血颇感兴趣?”
“没有、没有。本王一颗闲心定不住,见到奇人异事总是忍不住打听几句,回去也好说给家妻一起下酒吃。”宣王言语爽朗亲和,又对关天瑜亲切道,“过两日来府上吃顿好的,你干娘亲自下厨,上好的竹笋给你备着呢。”
关天瑜难得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是。”
“不妨也带上药师姑娘,家妻平日里也对药材颇为上心,你们大概能聊得尽兴。”宣王向京墨热情邀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