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兵出阳关
四月的塞外,天空青苍蔚蓝,草原无边无际。牧草丰茂,牛羊统隐,清风吹过,草浪动荡,牛羊闪过,忽隐忽现,壮阔无比,生机勃勃……
这样的美好景象,是绝对不存在的,那只存在于诗里。
颜子卿眼中,碧海连天的农田已长满杂草,农人乡间的小屋只留废墟,曾经的官道消失无痕,偶尔跑过几只野狼掉在大军后面,对野狼来说,有战争的地方就有食物。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这,才是出塞之后真正的景象。严格说,晋阳以北,并不算塞外,因为十年前,此地名叫朔州,还是大汉领土。十年前一战陷落,至今未能收回,北地城池,以来我往,争夺相持往往以百年计算,要知晋阳城也曾陷落过。
朔州城陷落戎族之后,朔州和晋阳之间百余里被戎族所占。十年间,农田荒废,鹰飞草长,成为牧马之地,戎族更名为翰海草原,大汉依旧称之为朔州。
十年来,这片曾经的农田,如今的草原已经浸满鲜血,随处挖开一块泥地,也许都能挖出累累白骨。
“你吟慢一点好不好?我还没记全,西风吹老丹枫树后面是什么?”朱二郎左手拿个小本,右手拿只炭笔,记录着刚才颜子卿吟出的《纳兰词》。炭笔是颜子卿看朱二郎整天拿个墨笔跟在自己身边,墨汁甩得到处都是,随手从火堆灰烬里搞出来的。
“对了,这首词叫什么名字?”朱二郎记录完毕,收起小本,非常满意。诗词档次怎么样他不太敢确定,但绝对比自家师爷二十两一首做出来的有水平,这点他绝对保证。
“随便”,颜子卿没理他。反正都是先贤的诗词,谁用不是用。颜子卿不在乎朱二郎拿去干嘛,也就是哄哄小娘,风花雪月之类,还能作甚?
“也是,反正名字我也得重新改”朱二郎所在军伍与颜子卿在同一军,同一曲,不同队而已,整天无聊跑到颜子卿这里聊天打屁,让颜子卿看书都不安宁,烦不胜烦。
记忆融合已有几月,颜子卿基本消化前身后世所有记忆,前世之事自不必说,自身却有两大执念:一是颜父之死。颜子卿此生生父姓颜名绍成,颜家最近四代“君绍子乔”,到颜子卿下一代就该是乔字辈。当朝吏部尚书颜君武,就是颜氏族人。颜子卿祖父颜君文,与颜君武乃是嫡亲兄弟,最终一段恩怨分道扬镳,说来,颜君武还是颜子卿叔祖。几年前发生一桩大事,导致颜父几月前抑郁而终,颜子卿略微知晓一些,但很多隐秘颜母却没有告知,只能等三年后回乡才能谈起。
第二道执念自然是科举。颜家自八百年前先祖颜子渊盖压一世,代代皆有进士及第,八百年来从没断绝,才有现如今天下七望地位。但自上代颜绍成始,嫡庶兄弟几人甚至包括未出五服一代,竟无一个考中进士,最好之人勉强中举。绍字辈,成为颜家耻辱,此事,方为颜父呕血而死的起因。
几月来,此界的风土人情,经史子集颜子卿倒也基本熟悉,记忆融合后留下的几千万字也刻入脑海,完全消化。可会说话,不等于能唱好歌;识字,不等于能写好文章。
三问九经,即便是原先的颜子卿也心有戚戚。此界的军略战策、治国理政暂且不提,所有应考者基本处于同一水平:纸上谈兵。
天问中的天文、气象、历谱;衍问众的物理、化学;九章中的算数、几何,真让颜子卿怀有恐惧。九章中有几篇介绍比率算法、方程术、开方术、割圆术、大衍求一术、天元术、四元术、垛积招差术,原先的颜子卿早已背下,可完全搞不懂,当世之人懂的也不太多,连求教都难以找到人。线性方程组解法、勾股形解法、解球面直角三角形解法,颜子卿更是满头浆糊,能记住不等于懂其意。
现在的颜子卿反到不太怕这些,毕竟军校大学课程学过,有的用笨方法不好算,用微积分还是能解开的。现在的颜子卿最怕的是赋和时文。赋考的是用最美丽的语言写文章,讲求对仗、排比。这东西另一个时空也有,但未必能用上;时文很似明清时候的八股文,比八股文还难上许多,现在的颜子卿遇上,科举只怕是有死无生。
从家里带出的书,大多和时文、作赋无关,已经倒背如流,意义不大。如何时文的讲义只有几策,让颜子卿很是头疼,这北地边关,哪里去找时文解析?
“你手下排的那些个莫名其妙的阵法,有用没用啊!到了这还看书,你也真是!对了,张大哥打到一只野狼,给我们送了只腿,晚上加餐”朱二郎闪了闪眉毛,整个胖脸上的肉随之一抖,好几个月的军营生活,这货就没见瘦下去。说起吃肉,确实是众人心中一痛,军营这样的地方,有钱都买不到肉食,连续几月见不到多少荤腥,颜子卿这种两辈子不缺肉的人,听到都咽了口唾沫,更别说手下兵卒兄弟。
颜子卿这几个月在与大军训练之余,还让手下熟悉了八卦阵图。八卦九宫阵的摸索也八九不离十,九宫阵能增强众人一成左右的力量、速度、耐力和各项素质,至于说战力增加多少,绝不止一成。八卦阵在九宫阵的基础上又增加一成,八卦阵一开,全屯手下感觉豁然不同,力气大增,神奇无比。
在这科学还没普及的世界,众人都认为是阵法的功劳和颜子卿的能力,对颜子卿愈加信服,言听计从,训练起来也更加卖力。可惜八卦阵负担太大,无法长久,平时训练还是以九宫为主,必要之时,一声令下,九宫八卦随时能换阵。
“嗯,一会路上采些山菇野菜,大家分着喝”一条狼腿,一百人分,每人也就一口汤,一口肉。朱二不太情愿,但拗不过颜子卿,梗纠纠的答应。
两万骑军,六万步军,共计八万大军缓缓朝朔方城开去。
……
戎族,朔方城外草原,戎族口中的瀚海大草原。
“呜!——呜!——呜——”低沉的牛角响彻这片汉家儿郎曾经的土地。就像烽火台一样,牛角随着射雕儿的快马传遍瀚海草原以北更加广阔的土地,无数零散的小部落牧民停下放牧的动作,十几和几十的人流汇聚成百户,百户汇聚为千户,在各自百夫长、千夫长带领下,聚集到右谷蠡王的牙帐前。
戎族自单于以下共分“四角”,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和单于一起,五部共治,撑起了西戎草原的天空。
整个北方的大草原,由西戎和东狄均分。两个草原上的霸主有着共同的敌人,大汉;相互协作却又相互攻击,只因双方共同的圣山,狼居胥山。狼居胥山正好位于大草原的中部,山并不高,却是狄戎二族的共同祖先:胡族的发源神山。
山上,有胡族历史上最伟大的第一代“天可汗”陵寝,有草原万族最珍贵的至尊圣物:祭天金人,有一颗生长万年的草原子民的母亲树:尚西神树。只有在狼居胥山上,才能进行敖包盛会。每一个大单于的接位必须在狼居胥上举行,才能得到天神的祝福。
东狄共分八旗,几百年来内部征战不休。西有戎族,南有大汉,更西方还与另一片大陆的诸国相连,相互征战不休,因此和西戎的对决中长期处于弱势。西戎相对团结,西方无敌人,只直面南面的大汉和东方的狄族,因此狼居胥山一直掌握在戎族手里,大单于帅王帐大军驻扎于此,亲自镇守。
正因有狼居胥山的存在,才牵制了西戎和东狄相当一部分兵力,让大汉能有喘息之机。
晋阳北面,历来是右谷蠡王牧马之地,一千年前开始就是,从没改变过。
戎族五角,每王帐下面还设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六部。每部常设精锐骑兵两万,加王帐三万狼军,每一王帐常设十五万大军,戎族常备精锐五部合一共计七十五万。当然这是平时规模,若是举族动员,骑马的男儿全部执鞭,瞬间就能拉出两百万大军。但那是极端情况,除非发生灭国之战。
左谷蠡王位于最西边的固阳,左贤王和右贤王轮流攻击中部宁阳。多年来,晋阳对面的敌人就是右谷蠡王和其麾下的十五万大军、百万子民。
右谷蠡王王帐以前在瀚海更北面,但自从占领朔州周围的平原后,就再也舍不得离开。因为越往南,气候就越温暖湿润,水草就越是肥美,牛羊就越是健壮。短短十年,麾下接近一半的子民都迁移到了瀚海和瀚海草原的附近。
“呜!——”牛角再次响起,六万大军在右谷蠡王特若尸逐的麾下集结完毕。
得到汉军出关的消息,特若尸逐忍不住心底的冷笑,原因他和下面的六位金刀万户全都明白。现在像疯子一样猛攻宁阳的右贤王,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自打去年秋季开始,就像恶狼一样猛攻宁阳,延续整个冬天,直到春季。不顾伤亡,不顾冻死的牛羊,要知道这春季正是牛羊养膘的时节。汉军出动十万,特若尸逐都没舍得全部动员,只出动一半常设军应对,就是此因。
右贤王真疯了?当然不可能。右贤王为大单于之弟,执掌右部多年,实力强横。如今大单于年事已高,卧病多年,而左贤王是大单于之子,却懦弱无能,部族之中,大多不服。正是看准这个机会,右贤王才如此不顾损失,拼死也要拿下宁阳城。若能拿下宁阳,大单于一旦升天,“十四王”召开祭天大会,右贤王有极大可能,成为新的单于。戎族,可没有父死子继一说,狼的子孙,只能用利爪和狼牙说话。
“传令下去,明日出军” 特若尸逐一声令下,六部金刀万户起身接令,各归本部。右谷蠡王座下掌管三万炎狼军的统领也领命而去,整装待发,整个大营如狼群般,瞪着幽幽的双眼,看向南边。
三天后,汉军八万,戎骑六万,相遇在朔州城南十余里的瀚海大草原。
十四万大军有多少人?两边阵势一旦铺开,整个大地像是被金属填满了一样,乌压压一片,无边无际。
“咚!——咚!——咚——”
中军帅帐大旗下,伍祐身着二品镇北将军山纹铠甲,目光凝聚。汉军背靠大营,多是步军,军阵只能以步军为主,步兵居中,骑兵两侧,稳重推进。
特若尸逐和伍祐对峙十余年,对其稳重用兵习性再熟悉不过。整个汉军大阵,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破绽,让其头疼不已。特若尸逐从没想过能全部歼灭眼前汉军,以伍祐的能力,那绝无可能,最多打成一场消耗战,双方都坚持不住,就会退兵。
伍祐手下只有两万骑军,全部在这里,特若尸逐所以毫不担心。只要拖住汉军骑军,让其不能冲到背后去,杀进瀚海大草原,自己就立于不败之地。至于汉军剩下的步军……,从来不被特若尸逐放在眼里。即便能一换一,自己损失掉两万精锐兑换掉汉军骑兵,特若尸逐也是愿意的。
伍祐能如此愚蠢?当然不可能。
汉军骑兵没作为第一股冲阵的先锋,第一波冲阵的,是张玉,就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