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二十一 书院是江流大海
之后应天长并没有过多纠结这些事,倒是向青黄询问了许多问题,尤其关于书院情况的大概。这些东西许鹿没有给自己讲述,老书虫也不曾说过,所以应天长只能询问这只初识的小牛妖。
青黄知道什么说什么,让应天长知晓了心斋里因所学不同大抵分为两院,重文的文院,重武的武院。相比文院的所谓君子之风,武院就显得鱼龙混杂,不仅几乎所有进入心斋的妖怪被分入武院,还有许多来读书的江湖客与向往江湖的读书人,而武院风格也更趋近江湖上的作风,说好听点是爽利行事,不好听就是惹事生非目无法纪。所以在青蚨坊,那些书生才会问应天长是武院的哪位学生。
应天长当时便听得出那些文院学生对武院的轻蔑。没得办法,如今本就重文轻武,更何况在儒家书院内。
就算心斋出了个李青莲也无济于事,反倒惹儒家那些夫子嫌弃,受尽白眼。
应天长还问了一句关于那名忽然出现的女子的问题,小牛妖犹豫再三,才说:“她是吴东溪。”
当时应天长嘴里叼着一块青黄所送的糕点,也就没有再问。
青黄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应天长看得出青黄很怕那位女子,其实不只是小牛妖青黄,其实当时在青蚨坊的所有人都怕她。应天长有一种直觉,最好那些书生不敢再拦自己不是因为从那什么吴东溪口中知晓了自己是老书虫的四弟子,而只是因为吴东溪在那里而已。
不过吴东溪?好怪的名字,但也总比自己这直接用词牌名当名字得好。应天长一直觉得老书虫给自己取名取得不用心。
应天长吃饱后,就将包裹给了包子,然后包裹就空了。
应天长躺在草地上,望着淡蓝天空一朵朵随风而动的运动,既然是青黄所说的这般情况,估摸自己花费一个上午所画的符箓是白画了。
而包子躺在应天长的肚子上缓缓而眠。
修行了三百余年只算一只小牛妖的青黄也跟着这位和平常人不太一样的少年躺了一会,便走了。
白云悠悠,清风徐徐。应天长有点想那位两袖清风的陈师兄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些什么,在忙些什么。
下午是一堂修行课,应天长记得住。
而当应天长与那些书生士子坐在同一所房屋内,他才真正了解到读书的感觉,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但同时应天长由此也肯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应天长不知道这究竟是自己第几次这么想了,但还是得说,真的很无聊。
“有话说文章本天成,我们儒家门生本就是最契合天地的。可何为天地,头顶天,脚踩地,身处其间,方是天地。所以道门飞升后可去三十三天,释家成就佛陀入西方极乐世界,而我们儒家圣人,从不入天门,生于厮,长于厮,逝于厮。”说话的是教授修行的老夫子,不是应天长所想的那种仙风道骨,也并非鹤发童颜,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老人。若要说他究竟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的那支发簪了,碧色青翠得如春天的柳叶,看着就知道是值钱货。
坐在这里的全是才入书院的新学生,所以老夫子在讲课前为新来的学生介绍过自己,姓墨,全名为墨书亭,挺有儒家风范的一个名字。
老人授课的声音亲和缓慢,一字一句,应天长打着哈欠,看着周围修行人的各种动作,认真听课,或是像自己一般自顾自的玩乐。而站在最前端的墨书亭老夫子就像瞎子一般,什么也看不见。倒是和老书虫有得一拼。
应天长坐着靠窗的座位,他把视线从那些学生身上收回,再一次投向天空。此刻的天空万里无云,像是一块冰。
这位墨老夫子讲得这些,应天长三四岁的时候就从老书虫那里听过了。儒释道三教流传甚广,真正有法力有修为的人也多,但顶多消灭一些游荡小鬼与驱赶比牛妖青黄都还要弱小的小妖而已,只有到了江湖上所说的半仙层次,才算是登堂入室的人间神仙。
而所谓的半仙,儒家是养成浩然正气,佛门得练出舍利子,道教则要修得一颗无暇金丹。而武夫则没这么多说法,打得赢生,打不赢死而已。江湖上所谓分高下不分生死,大多是骗人的,除非实力差太多,才能招招式式收放自如,点到为止。
其实最后一句是陆春雨活着得时候给应天长说得,应天长惊讶于这个本事不高的烂橘子见识倒不小。
想起死了的烂橘子,应天长还是难受。
第一次授课墨书亭讲得最多的还是理论性的东西,说没有用也不尽然,若不知晓这些,连修行的门都进不了,但应天长多少在老酒鬼的潜移默化下还是觉得切合实际一些的好,况且这些自己老早就晓得了。
这堂课在应天长的愣神中,很快就收尾了。当应天长想离开这里时,墨书亭叫住了他。
应天长无奈只得留下。
墨书亭寻了一个空位坐下,应天长只能挨着他坐下。
墨老夫子不说话,应天长也不知如何开口。
等其他学生走尽,墨书亭才缓缓说道:“听元春说,你修行底子不错。”
应天长挠着脑袋,这算走后门开小灶?
“他教了你十年,你又独自行走了五年,如今你修为如何?”
这是遇见陈临安等人以来,第一次有人问自己的实力,应天长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也不晓得如何回答,墨书亭也不急,等应天长慢慢措辞。
应天长犹豫许久,才缓缓开口:“儒教修行上,算是差一点养成浩然气吧,离师兄们差远了。”
应天长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说算不算对,至于自己稍微透露出的那一点弦外之音,算是应天长小小的心机。
墨书亭仿佛没有听出应天长的话语里其他的意思,只是说:“这便已超出我的预料了。不过你也没必要与你那三位师兄相比,修行一道上天纵奇才的李三不必去说,陈一许二也非常人所能思。”
应天长有了兴趣,墨书亭看着少年眼里好不容易出现的神光,也不卖关子,继续说:“陈一本是只读书不修行的人,奈何读书读着读着就读出两袖清风,倒也是我们儒家的特殊之处,类似于道门的顿悟天道与佛门的明悟佛法。而许二所学驳杂,别人贪多嚼不烂,他却样样精通,见微知著的本事,前无古人,估摸也后无来者了。就连元春也摸不清他那二弟子什么时候爬上的修行路,还走得如此……坦荡。”
墨书亭感觉自己最后的形容词用得并不是很妥当。毕竟除了撰写文章佳策,许二极少显山露水,所以陈一许二李三之中,游历江湖的李三名声最响,而学问最高的许二则只有各地文坛与一些朝廷官员知晓。所以哪怕是墨书亭也并不清楚许二究竟是怎么走的修行路,如今走到何种地步了。
不过墨书亭对眼前这位应四的惊讶,远不是脸上的淡然与平静。
差一点养成浩然气?张元春的嫡传弟子绝不会不经大脑说出这番话。墨书亭当然知道养成浩然气意味着什么,是世间呼风唤雨被看作人间仙人的半仙,也是有资格去和那些真正为祸人间的罪魁祸首谈论天地道理的人,更直观一点,陈临安,许鹿,李青莲,加上墨书亭自己,皆是半仙。
不去记那些如陈临安一般天人感应之人,墨书亭记得当初李青莲养成浩然气跻身半仙时,是十七岁,就已是千古第一人。
而应四如今不过十五,又一个李青莲,或是更加李青莲?
墨书亭差点被自己的这个比喻逗笑了。
只是他感觉到少年的内心,有一只野兽。他扼杀野兽,就再非自己,而压抑内心,野兽便咆哮。所以墨书亭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将手搭在应天长肩上,当他收回手时,便就知道应天长所言不虚。
张元春这糟老头子到底有什么狗屎运,四个嫡传弟子一个比一个厉害。墨书亭想起自己刚刚出书院负笈远游的笨徒弟,脑袋就像被马蜂叮了一样疼。他也是不知道,他与张元春的同窗老友魏岘几日前才说过张元春挑弟子的眼光越来回去了。
应天长有些不明所以,他看见墨书亭逐渐皱在一起的眉毛,紧张里夹杂着一些不安。他也不知道自己不安从何而来,这一瞬间,他突然想一走了之。
之前他觉得长安是压抑的,此刻他认为这座书院也是压抑的。长安繁华的像一座废墟,而书院则如同河流大海,溺住他的口鼻,不得呼吸。
应天长不懂得自己为何突然会如此烦躁,前一秒还好,此刻他感觉自己心脏与肺似乎在被烈火焚烧,似乎连呼吸也被点燃。可能是那些自命清高的书生士子,可能是那位不知所谓的吴东溪,也可能是那只憨傻的牛妖,也可能是这位不知作何态度的老头。
沉闷让应天长的呼吸有一点急促,他怀里的包子也跟着吠叫起来。
墨书亭抬起头的时候,应天长有倾泻怒火的冲动。
应天长埋下头,终究没有动作。
眼里火焰似的情绪被一点一点浇灭。应天长轻抚包子的头,安抚住它。
墨书亭这才点点头,说:“能忍住,还算不错。看来青蚨坊的传言并不属实。”
应天长有些惊愕。
墨书亭说:“我在你心境上动了手脚,引出你刚刚的怒火来。”
“但那你的怒火却并非来自于我,而是你自己平时压抑住的那些情感情绪。”墨书亭手指轻轻敲动桌面,一张明净符从应天长怀里飘出,悬浮在两人眼前,“平时你压抑的那些情感并不会随着事情的过去与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只会囤积在你心里不易察觉的某处,等待着一个时刻的爆发,待你遭遇大变故心境出现大起伏遇时,那些压抑许久的情感就会一拥而上,试图摧毁你,就算你还拥有理智,到那时也无法控制得了自己。你先前在青蚨坊所为,或多或少,都于此有一定程度的关系。而且,就算平时不爆发,它们也会慢慢腐蚀你的心智,在修行路上,这些情绪就如同河道里的淤泥,阻碍灵气的运转与吸纳,慢慢成为你的心结心魔。”
墨书亭指着悬浮的明净符,说:“感知到书院里的妖气之后知晓画明净符,倒也聪明。妖气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迷人心智,书院虽有应对之法,可你才入书院,并未受到庇护,加上你本身戾气便重,内外相加勾动心湖波澜,才有了青蚨坊之事。虽非什么大事,但总归让你释放了些许压力,也算好事。”
应天长表情变得犹豫。
墨书亭淡然说道:“书院没什么能瞒住我们这些作夫子先生的,况且这事早就传开了。”
“不处罚我?”应天长问。
“他们早该挨打了。”
应天长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没多少表情的墨老夫子会说出这句话。
“不过我只算修行教习,说的话作不得数。”墨书亭补充说,但不影响应天长对他的改观。
“这些以龙虎山秘法画就的明净符还算不错,书院也会每月给你配发一些书院特制的宁神香,以后每日睡前与醒后,将明净符与宁神香一同点燃,助你稳固心神。也从今日起,每日黄昏去书院东边的无忧崖,我与许二还有元春会在那与你实战。不过以那两人的性子,估计你见得最多的还是我。”
“过会你还有其他的课程安排,我也不多耽搁你的时间,其余的事,傍晚再说。”
在墨书亭说完后,应天长便离开了此处。
虽然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书院的夫子先生对出手伤人的自己不予处罚,但应天长却并不纠结此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多的是一种放任自流的无畏与随性。毕竟书院所谓的惩罚惩处,放在真正的世道上来说,其实不痛不痒。应天长见到过死亡,也经历过差点死去的事情,在漫长的游历生活中,更是遭遇过比直接死去更加令人恐惧的事情,如同自己对橘子的死的无能为力。
清风吹起少年的发丝,应天长昂起头,发丝像江海里的水藻一般随着风拂动。少年如沉浸在深邃而不知底的水中,周围的风是深水处的黑暗,弥漫周身,将其包裹,此刻,他感到出乎意料的平静。
因为他能自由的呼吸。
他的眼,望着一朵纯白的云。
而天空的湛蓝却那么的碍眼。
清风一点一点的改变吹拂的轨迹,缓缓流向少年的掌心。
应天长摊开手掌再一握,清风溃散。
由此传递而来的,是一股升腾的暖意。
远在教室中的墨书亭这才有了一抹轻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