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二十 很甜
这种事对应天长而言就只是一件闹剧而已,真的不会让他有多么上心,更谈不上什么耿耿于怀。毕竟应天长能出手为那牛妖出头,出了本身觉得此事那些书生士子做得不对以外,还是应天长在陈临安面前性情压抑过久的缘故。若没有与陈临安走那么多路,应天长遇见这类事,倒也不会不管,只是阻拦他们继续动手,出言相劝罢了,不会像方才一般过激。
应天长想起自己那拳拳到肉的感觉,还是觉得自己也有些不对,但少年脸上却是挂着一抹笑容,说是这么说,可是痛快啊。
而接着,应天长想起那位最后出现的漂亮女子,皱下了眉头。
也不是怕什么书院责怪,应天长从来不在乎这些,更别提什么惧怕,至多让自己滚出书院罢了,总不会让自己死在这里吧,而其他责罚?也得看自己认不认,做不做。
应天长要是认为自己无错,就没人能逼他认错。
应天长心中有一杆秤,心底还有根线,他觉得人人都应该这样。
只可惜世间事,事事事与愿违。
能如何呢?该如何呢?
应天长曾想得头大,却也不想再去想,活好自己便好。别人有别人的思维,自己干涉不了。
所以事事无论对错,应天长因此从不肆意评价或要求别人,也不愿意别人以此来和自己唠叨。当然,现在是心斋主人张元春的老书虫与陈临安是例外。
而这也是应天长觉得自己和陈临安陈师兄最大的不同之处。
陈师兄啊,总是希望这个世界能变得更好又更好。
应天长自己却不这么想。
至于那位女子,应天长不愿再去多想了,想起就头疼。而最让应天长感到恼火的,是那名女子的修为,应天长掰着指头数自己所认识的那些修行人或江湖人,也只有长安城里遇见的那位清河崔氏的白衣崔裕能够和她一较高下。而自己,就目前来说,差得有些多了。
其实按道理,以应天长现在的修为,应该是看不透那女子本就不曾显露的实力与气势,可奈何应天长有一只上古凶兽饕餮转世的包子在身侧,早已与包子心灵互通的他自然通过包子的感触窥得一二。
虽然那名女子对自己抱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但应天长心中也没多少畏惧,不说其他,光包子在就够了。这一路上陈临安为其转化灵气为食,包子离自己全盛的力量又靠近了一点。应天长揉了揉包子的头,虽然还离着十万八千里就是了。见过了视魔门卢嘉枳的玉壶秘境如无物的穷奇,应天长便很好奇自家的包子能做到何种地步。
“争点气。”应天长对包子说。
包子呜呜着,这他么我也想啊。
回到自己的房间,应天长将黄纸与朱砂在铺展在书桌上。自己磨好朱砂,从老书虫给自己的包裹里翻找出一只毛笔。
老酒鬼当初教会应天长所画符箓种类很多,几乎在老书虫那里刚下课就被老酒鬼架着脖子去学画符与一些道门秘法。而如今应天长想要画得符箓也不多,总共就三类,赶妖符,明净符,与护身符。
这三类符箓的品秩并不算高,可以说极其低了,除去稍微好一点的明净符,赶妖符与护身符皆是人间市井里随处可见的符箓。只是市面上所见与去寻常道观所求的符箓,多是简单的普通画符而已,并未以真正的灵气心意书写。哪怕如此,那些只算是抄录道门于天地天道中悟出的符文的符箓依旧拥有驱魔辟邪之用。
而应天长的画符手法与画符路数皆是老酒鬼所传授的龙虎山与武当山的正统秘法,老酒鬼当时拿的那本书,叫什么《云笈七签》?应天长记不太真切了,总之,老酒鬼教自己画符的第一句话,就是说符箓乃天道之体现,以自身精力心意作桥梁,天地灵气灌之,方才为符。
非以此道,非符也。
所以应天长试着在第一张黄纸上画下一道符后,就将此符撕碎,专心致志地去画之后的每一道符箓。
直至晌午,应天长才放下毛笔,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画符一事,果然太费心力了。况且自己所画符箓还是品秩较低的符箓,若是画一些高阶一点符箓,还不知自己得累成什么模样。
而他桌上,已多出三叠画好的符箓。
一旁的朱砂与黄纸还有剩余。
在床上,应天长用手臂将自己撑起,使自己的目光能够看见自己所画的三叠符箓。这三类符箓里,主要是防御型符箓为主,其中就算是带着些许攻击性的赶妖符,威力也并不大,就如齐名,赶妖而已。
“毕竟是在书院嘛。”应天长喃喃自语道,若是在荒郊野岭,他画的就不是这些了,哪怕如今的他一天只能画一张甚至几天画一张,他也要画出一张杀伤力巨大的符箓。
肚子不合时宜的发出惨叫,应天长的心思才随之回来,他低下头,包子正可怜兮兮的看着他。应天长摸摸自己的肚皮,将三叠符箓揣进怀里吗,无奈出门。
因为早晨的那件事,应天长并不想去青蚨坊市。不是怕也不是畏惧,只是烦而已。
而打开门,门口坐着先前那只牛妖。
他望着天空,身后的尾巴一甩又一甩,有些惬意的样子。
看他看着天空出神的样子,想必已经在这坐了很久了。
“喂。”应天长在他身后开口,想让它让开。
顶着一对牛角的小书生回过头,站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应天长傻笑。
应天长看着牛妖,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先前在市集里的恐惧,笑得有些憨傻。应天长忽然觉得这样似乎挺好,这牛妖远比方才顺眼多了。
应天长想起自己在山野里的那些妖怪伙伴。
“你来干什么?”应天长问。
“谢谢你刚刚帮了我。”牛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包裹给应天长。
应天长将信将疑地接过,包裹不是很重,打开来,是一些水果糕点和干粮。很杂乱的混在一起,倒也是这类没脑子的妖怪做得事。
但应天长并不反感这些,刚好也不用去青蚨坊见那些人模狗样的书生了。
“先前你帮了我,我竟然因为害怕你没说谢谢,等你走了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错的,就一路找了过来。”牛妖说,“这是我家乡的一些吃食,想谢谢你。”
应天长有些吃惊,那得找多久啊。但少年也没多说什么,招呼包子过来,和包子一起坐在牛妖方才所坐位置的旁边。
应天长递给包子一块大饼一样的干粮,自己挑了一个认不出名字的水果,啃了起来,也给了牛妖一个。
“我是应天长,估计你也知道了,你叫什么?”应天长边啃水果边问。
这倒让这头涉世未深的牛妖更为吃惊,有些不敢相信:“基本没有人敢吃我们的食物。”
“你叫什么?”应天长没理睬牛妖的问题。
牛妖战战兢兢地和应天长同坐,说:“我叫青黄,是只青牛妖。”
应天长吃完一个水果又拿起一个,说:“你差一点便能完全化作人形,说明法力不弱,修为也不算低,你怎么会让那几个书生按在地上打?”
牛妖用化形的人类手掌揉搓着手中的水果,说:“虽然我侥幸成精,但我们终究是妖怪。”
“是妖怪又怎么了?”应天长很是不解。
“我们来书院就是为了得教化明是非,而不是来惹是非的。”牛妖笑着说,“何况我也有三百多年的修为,加上我们牛妖本就皮糙肉厚,他们伤不了我的,忍一忍就忍一忍嘛。”
应天长看不见这只名为青黄的牛妖的笑容里有什么愉悦或是高兴。他又啃一口水果,汁液与果肉在口腔里回荡,很甜。
“会收纳我们这些妖怪的书院,世上只有这里了。我们不想被赶出去。”青黄说。
“你们?”应天长也总算知道了书院里为何有如此重的妖气,他也想起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女子所说的“有教无类”四字。
看来老书虫这书院主人当得不错嘛,只是老书虫站得高,可能看不见书院里的淤泥污浊吧。
应天长虽然觉得书院既有“有教无类,一视同仁”八个字,就不该有人妖的区别,哪怕真的人妖有别。可少年依然不想帮这些自甘认命的妖怪去做什么。
不说自己与其他人类书生怎么想怎么做,就这些妖魔而言,也不一定领情。这是应天长走了数万里中原山河所学到的。而教会自己的,是那个死了的烂橘子,也因此,他才死了。
“你其实没我想的那么难相处。”青黄补了一句,“虽然话少,但不是坏人。”
“坏人?”应天长有一些想笑,“人啊,哪有好坏,就和你们妖怪一样,没得什么好坏之分。”
“我知道。”青黄说。
这句回答出乎应天长所料。
“一些妖怪食人心肝吃人魂魄,是天理如此,或者是不得已而为之。就像一个人误入山野被猛虎所吃,非猛虎之错,它本身就要猎食。还有一些厉鬼,是怨念所化,已无神智,本能害人而已,也不能说对错。”青黄说,“这些我还是知道的。”
青黄说这话的时候,应天长有些不自在,他总觉得这些话不该出自憨愣如此的牛妖之口。但更多的不适应,是来自青黄嘴角的淡淡的笑意。这一抹笑意,应天长能看到其中所蕴含的情绪,比如无奈,比如茫然,比如天理如此……就像有人将手指,伸入了他的心脏,一点一点刻印出不同的思想,而他嘴角的笑容,是心脏被雕刻时流出的血液。
“但你是第一次说人就和我们妖怪一样的人。”青黄说。
应天长觉得他说得对,也觉得他说的不对。
更觉得他可怜。
陈临安曾说自己以草喻己,而应天长眼前,这青黄只是借说妖魔鬼魅的无对无错而已。
他真实想说的,却没有说,对它而言,也是不敢说。
应天长挠着头,继续啃手中水果,这真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