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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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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险道神_现代耽美_BL 作者:常叁思

    第9节

    险道神_现代耽美_BL 作者:常叁思

    第9节

    关捷来的时候,石灶周围已经聚了不少围观的人,有大人有小孩,有的跟他一样,是来分提前约定的猪身上的部位,剩下的纯粹是没事干。

    但是人到了,待杀的猪还没有来,关捷发现自己来早了。

    他将车推进村里,停在了第一户人家的篱笆前面,免得放在大路上拦住别人的路,或者被别人的车扫到,然后他就靠在车座上等。

    等了将近十分钟,四个老爷们用一根木棍,抬着脚被捆着的死猪姗姗来迟。

    大院里没有猪圈,关捷没有养过猪,不知道多大的算大,但这里大多数都是住在村里的人,一见那头猪就“哟呵”上了,夸它的斤数大概有个二百五。

    关捷看了几眼那个二百五,感觉它的身躯确实挺庞大的,横着感觉比路荣行还长。

    路荣行要是知道他拿自己跟猪比,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感想,只是他没来,无从得知这一切。

    关捷看见杀猪的将重担卸在了门板上,抽掉木棍,解开绑腿绳,然后一人抓住了一条腿,准备将猪抬近热水已经就位的灶上。

    可说那迟那时快,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在那四人即将发力抬起那头猪的瞬间,它忽然死而复生地仰起头,哀嚎了一声,紧接着两只后蹄收起来再蹬直,抓住他右腿的大人就倒跌出几步,摔在了地上。

    一个活人竟然被死猪蹬飞了,实在是荒谬又喜感,笑声在人群里爆发开来,可是关捷笑不出来,因为在那个大人飞出去的下一刻,他看见的是那头猪绷直的后腿,它们在空气里打颤,抖着抖着忽然软垂下去,就像很多电视剧里,那些用手臂滑落来暗喻此人已死的配角们。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垂死挣扎”这个词,在一头该死却还活着的猪身上。

    关捷忽然有点不敢看下去了。

    杀猪他以前看过,但那些猪都是死透了的,它们不会动,静静地瘫在那里任人宰割,整个场景都不会让人联想到“杀”这个字眼,可这回不一样,他看见了它还活着的时候。

    李爱黎老说他是傻大胆,但有时候他的胆子也很小,自从看过一只刺猬被杀之后,关捷自己就只敢杀鱼了,因为鱼不会叫,而刺猬尖叫起来跟小孩啼哭一样,听得他夜里能做噩梦。

    在乡间的小路上,刺猬是一种很常见的客人,这些小东西爬得不快,一吓就会团成球,一捉一个准。

    还小的时候,关捷曾经用装龙虾的桶,在路上一扑下去盖了刺猬一家四口,全部提回了家。

    李爱黎简直服了他,说他真是个断子绝孙的祸害。

    关捷听他爸说刺猬会游泳,就用细绳绑着最大的那只的一条腿,逼别猬在小水池里游泳给他看。或者将最小那只摊在手上轻轻地抛,这样蜷成球的刺猬才会打开身体,密集的刺就会绽出开花似的效果,非常可爱。

    他开心得不得了,和路荣行一人牵一只,蹲在水池上搞比赛,可那几只刺猬大概是抑郁了,没几天就开始不吃不喝,关捷没办法,只好把它们倒进了院外的菜园里,让它们去听天由命。

    然而当天傍晚,叶大妈家就宰了一只刺猬加了盘餐,关捷掏着耳朵,在家里问李爱黎是什么在叫,李爱黎说缺德,哭得这么像小孩,是谁在杀刺猬。

    关捷循声跑去一看,看见了一砧板的血和一小张带刺的皮,就在叶大妈的院子里跳脚,非说别人杀了他的刺猬。

    叶大妈被他嚎得挺尴尬,干巴巴地问他怎么证明那刺猬是他的,关捷证明不了,后来就再也不捉了,看见路上的傻刺猬,就跺着脚将它们往草丛里赶。

    这头猪再次让他感觉到了刺猬叫时的不舒服,关捷不想看了,外加还得宰个两小时,他于是推起自行车,准备继续往前走,去看看“金”老师。

    自从靳滕去了初中,他就很少能见到人了,新换的生物老师也不是不好,可是关捷还是更喜欢原来的。

    这儿离靳滕家不远,关捷一想起来要去,就十分迫不及待,踩着脚踏一路狂蹬。

    靳滕没有回老家,正在村里的家门口剥葵瓜子。

    种下向日葵之后他根本都没管,谁知到了秋末居然结出了密集饱满的三大盘,一直挂在屋檐下,不久前靳滕去上厕,所看见了才想起来还有这玩意儿可以炒来吃,连忙兴致勃勃地生了个炉子。

    别人家都在烟熏火燎地准备过年的菜,靳滕却不知道该说是懒还是干脆,买了点排骨、牛r_ou_和大葱往厨房的大盆里一盖,就什么也不管了。

    他家没有烟火气,左邻右舍地大姐们就又开始可怜他,说单身汉就是这么惨,连个给他做饭的人都没有。

    靳滕看在眼里,对上面了就一笑而过,他犯不着去反驳别人,因为说了对方也不会认同,就像他明明看得见那么多人都同情他,心里却仍然觉得自己过得不错是一个道理。

    而且如果他有爱人,他不可能翘着二郎腿,坐着等对方伺候他。

    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过上同一种生活,而不能接受别人的不同,本身就是一种狭隘。靳滕从认识到自己很险隘,一直改到现在,改了五六年,才慢慢变得不再别人说什么都想去反驳了。

    时间不能让所有人都成长,但想要改变的人,却一定需要时间。

    他将瓜子收在簸箕里,扒半盘就着生的嗑几颗,同时在簸箕里扒拉着找花盘的残余物,惬意得像个喜获大丰收的农民。

    关捷风风火火地骑过来,老远就开始喊:“‘金’老师,你还种瓜子了啊?”

    靳滕循声抬起头,看见这个小学生飙过来,将车停在门口,揉着发红的鼻子跳上了晒台。

    他有点意外,将簸箕放到地上,站起来迎过去摸了摸关捷的头,笑道:“嗯,你吃吗?一会儿带点儿走,你怎么来了,提前来给我拜年吗?”

    关捷就是突发奇想来看看他,没有想过拜年的事,但是靳滕一提他倒是记住了,琢磨着回头叫上他的现任学生路荣行一起,因为靳老师是外地人,在这里没有亲戚可走。

    “没有啊,”他老实地交代道,“我到前面看人杀猪,离你这儿可近了,我就过来了,你忙不忙?”

    靳滕回屋里给他搬了把椅子,摆在了另一边门的墙后面,示意他坐:“我不忙,你来得正好,一会儿我炒瓜子给你吃。”

    关捷的小眼神里登时闪过了一丝怀疑。

    李爱黎以前会把老南瓜的籽都攒起来晒干,说给他炒瓜子吃,但是屡炒屡糊,每次都黑得一嘴的炭味,他看靳滕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论翻炒的技术,应该只会更差。

    果不其然,半个小时候后,坐在炉子旁边的师生俩,对着一锅没有加糖的焦糖色的瓜子,苦到无法下咽,不得不倒进垃圾桶再接再厉。

    善于吸取经验的靳滕拿掉了一个煤球,第二锅就好多了,两人欣慰之余又开始作妖,加盐加八角加孜然粉,跟扮家家酒一样,炒出了一锅粘手的怪味瓜子。

    等到炒完,关捷也该回去拿猪排了,靳滕找了一张废试卷,给他包了一兜,让他回去享受劳动的果实。

    关捷将还热着的瓜子包放进车篓里,正要拜拜,靳滕又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折身进了趟屋里:“等等,这几本书你帮我带给小路,他上次问我拿,但我那回没找到,给。”

    关捷接过来瞥了眼书脊,发现是童年、海底两万里和鲁冰孙漂流记,立刻放进了车篓里:“知道了,那他什么时候还给你呢老师?”

    靳滕笑道:“什么时候都行。”

    关捷“好”了一声,挥了挥手,骑车回了杀猪的地点,他来得挺及时,那头猪确实已经被划开了,只是杀猪的人没有继续c,ao刀,因为有人在路边争吵。

    纠缠的双方一个是拉着个小孩的杀猪的,另一个居然是张一叶的爸爸。

    关捷停到近处,看见杀猪的大人脸红脖子粗地喊道:“喂,警察了不起啊,警察就能随便冤枉人哪!”

    “我们孩子上次不是交代过了吗?那个钱不是他偷的,是那个杀老师学生给他保管的,这就是事实,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算我求你了老哥,我们家不想在提这个了,你也别揪着不放了好吧?”

    张从林辗转了好几个村和组,前两家的小孩都一口咬定,当时上缴的钱就是李云给的,这里是第三家。他找到小孩家里,邻居告诉他孩子可能在村口看热闹,他又过来拉着路人问,这才找到孩子。

    谁知道他才亮出警察的身份,问了一句那些钱是怎么得来的,这小孩就哭着跑去抱他爸爸的大腿。

    张从林过去叫大人叫到了路边,本来是想给对方留点颜面,因为村里的人觉得被警察找上不是什么好事,可惜对方不仅没领情,反而恼羞成怒地嚷开了。

    悠关命案,不可能他不想被人问,张从林就不问了,他沉下脸,严厉地从大人看到小孩身上,喝道:“注意你的态度,你要是不想在这儿回答,我可以让你把儿子带到审讯室去说!”

    杀猪的男人脑门上迸出了青筋,这才消停下来,将孩子更紧地搂了搂,拍着后背安抚他,让他说实话。

    这小孩哭哭啼啼的,眼神十分躲闪,不怎么敢直视张从林。

    张从林以为是自己长得太凶,一直在让他不要怕,可关捷从同龄人的直觉上来看,觉得这位同学是有点心虚。

    如果关捷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就能发现这个心虚的小朋友,正是夏天李云跳河那天,路荣行、张一叶和他一起吃麻辣烫那回,坐他们对面阔绰地打嗝的四个小孩里面的一个。

    --

    几分钟之后,这小孩红眼眶红鼻头地止住了泪水,张从林重新开始向他提问。

    第一遍他问钱是怎么来的,小孩说是初中大哥哥给的,张从林问他大哥哥叫什么,他说叫李云,时间和地点也和前两个说的吻合,在案发第二天下午,游戏厅对面楼房的架空层下面。

    然后张从林拿出钞票的照片给他看,说:“这就是那天,被害的老师身上带着又丢了的钱,你看看照片上的名字,然后告诉我,你见过这些钱没有?”

    然后有意思的地方就来了,前两个小孩,一个说见过,一个说没见过,这个的反应另辟蹊径,他居然不看照片,而是抬头去看他的爸爸,脸上是一种没辙了只能去找靠山的彷徨和焦急。

    张从林注意到,他爸也被看得一脸懵,问他看自己干什么。

    可是孩子捂着嘴,又开始呜呜地哭,并且不停地摇头,不知道那意思是没见过这些钱,还是在对他爸说就看看,不想干什么。

    看见这反应,张从林基本就生出了一种预感,那就是这几个小孩有撒谎的嫌疑。

    过来之前,他就近去了趟派出所,找到了当时调解纠纷的民警。

    民警想起来还觉得巧,笑着告诉他:“逮到他们4个啊,起因说实话,还有点搞笑,是当中一个人的同学忽然跑来,说他天天大吃大喝,肯定是偷了家里的钱。”

    “小孩子嘛,我们本来当他是跟朋友闹了别扭,过来埋汰一下别人,没太当回事。但正好那时候镇上出了不少盗窃事故,粮管所的一个小孩前脚才走,说家里丢了400块钱,我们就想去看看再说,免得群众老说我们不作为。”

    “我们找到的时候,他们刚好在一起,老蔡从最高的那个身上搜出了370多块钱,问他哪儿来的,他说是别人给的,我们问谁给的,他说是一中一个小混混给的,然后我们追着问,居然问到了一中那个李云头上,这下事情大发了,我们就赶紧给你们去了电话。”

    后面的调查张从林基本都知道,因为流程是他们四处走的,录证人的口供画押,将从小孩们手上缴回来的钱还给死者家属。

    因为人证物证都齐的恰好,而那个李云也完全不得人心,所以一套流程顺利地走下去,让李云即使上诉也失败了。

    杀师案的物证,除了刀和指纹,剩下的就是这些钱,可万一小孩撒了谎,钱不是李云给的呢?

    当时负责搜小孩身的蔡警官向张从林透露了一个细节,当时从这四个小孩手上收回来的、花剩的钱里面,有3张100块的整钞,和将近40块的零钱。

    而张从林现在手里的那打照片中,带着名字的6张钞票数额就有180了,再加上另外3个同学交的钱,即使按每人最少19块来算,加起来也超过了200。

    也就是说,如果死者伍老师,当天丢钱的数目真的是卷宗里记载的370余块,那除掉这些带着学生姓名的200多,剩下的钱里面至多只会有一张100的整钞,这和从小孩手里收回去的钱对不上。

    这样就产生了3种可能,第一,小孩手里的钱,和伍老师丢失的钱不是同一批钱;第二,他们是几个神童,这么小就有反侦察意识,偷偷从乞丐那里换了钱;第三,他们警方一开始确定的这个370,就不是一个真实的数字。

    然而不管是哪种可能,这几个小孩都值得注意。

    半个小时后,张从林从这个心理素质不太好的小孩嘴里,得到了一个颠三倒四、让他大吃一惊的答案。

    他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是,最后彻底崩溃了,嚎啕大哭,说是偷的。

    “……在、在粮管所的院子里偷的,那三个混混让我们交保护费,每个人都要交100,不然就完了……我怕爸爸打我,伟伟他们也是,后来他说,他知道哪儿能弄到钱,他在院子里打篮球,从窗户里看见那个大妈往棉絮下面压钱了,还说门口的老太太眼睛瞎,走进去她都看不见……”

    关捷跨着自行车越溜越近,听到这个眼珠子都要惊掉了,恨不得立刻回去告诉路荣行不要怕,进他房里的不是乞丐,而是几个小屁孩。

    小孩的爸爸听到这话,脸上青白交加,半天说不出话,脑子里乱成一团,心想撒谎、偷东西、蒙骗警察,任何一条放在他们大人身上,都不敢干,这么大点的孩子居然若无其事,淡定得他不由去想,自己到底养了个什么东西。

    张从林继续追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要说是李云给的?还说他让你们藏起来的?谁让你们这么说的?”

    “是、是他逼我们去偷钱的,然后大人都说他杀了老师,偷了老师的钱,还不承认,所以被抓起来了。伟伟就说,那我们也说钱是他给的好了,这样家里就不会知道,我们偷别人的钱了。”

    张从林:“……”

    所以小孩的钱不是李云给的,乞丐身上的钱,却是伍老师的,他们一个整个系统,居然被几个小孩给耍得团团转,真是可笑又荒诞。

    然而这才是生活的真面目,作为一切想象和作品的载体,只有活在现实里的芸芸众生,才是最真实最复杂的人。

    半个小时后,关捷拖着猪排回到家,心里有消息不分享不快,他从车上跳下来,什么都没拿,直接冲进了路荣行的房间。

    路荣行听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愕然了半晌,脑中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靳老师在家里书柜上贴的一张便利贴。

    上面抄着一句话:我们总是在亲眼观察世界之前,就被预先告知了世界是什么模样。[1]

    而李云这个案子要更复杂,在结案之前,他先被打上了罪犯的标记,结案之后,他忽然又像是冤枉的,连这种确定的事实都能被推翻,路荣行心想,他到底应该看什么、相信谁……

    作者有话要说:[1]—《舆论》by李普曼

    第25章

    凭路荣行这个年纪的小脑袋, 能察觉到这个问题已经很不容易了,思考出答案对他来说几乎不可能。

    这一份疑惑以及其带来的失落,大概是因为事不关己, 所以并没有在他的意识里停留多久, 下午他翻开了关捷带回来的鲁冰逊,就将真相给抛在了脑后。

    关捷原本还想出去玩, 无奈隔天就是大年三十,街道上的店面关了九成,他连个文具店都逛不成,就将飞镖的圆盘粘在篮球架上, 一个人在院子里投飞镖。

    这技术他练了好几年,例无虚发不是盖的,一出手少说都是7环以上, 可技术太高了也有弊病, 就是上升的空间不大,体会不到进步的乐趣。

    而路荣行太水,连环都上不了,对方不想玩,他也看不上这个垃圾对手。

    关捷飞了半个小时,觉得没意思,将飞盘撕下来连同一把花花绿绿的小飞镖往堂屋的四方桌上一丢,骑着车去了镇上租书的地方。

    租书的老板住在街道的尽头, 因为是在家里做生意,寥寥的几排旧书架贴墙摆着, 不太影响他吃饭进出,所以今天还找得到人。

    这家的书无论是在数量、品相乃至于质量,跟靳滕家都比不了。

    靳滕的书都比较新,软皮硬皮、压印的烫金的都有,看着就让人肃然起敬,这儿的却是本本发黄、烂封卷角,不是小说就是漫画,每本都很薄不说,租一本一天还要一毛钱。

    可是关捷不得不舍无偿求有偿,因为“金”老师的书他都看不懂,像什么百年孤独,一翻开人的名字比裹脚布还长,等他看到点号后面的名字,就不记得前面是什么麦什么丝了。

    还是这里比较适合他,他背着手,在陈旧书架的漫画版块逡巡,也不知道什么好看,就看哪本的封面顺眼。

    老板在左边的墙角摆了个学生淘汰下来的书桌充当收银台,自己坐在那儿看云海玉弓缘,见他犹豫不决,推荐道:“昨天进回来一套新漫本,就在你站的那儿,倒数第二排,黑色的那一套,你看看,有兴趣没有?”

    关捷蹲下来,从那一打中随便抽出了一本,看见花花绿绿的封面上,最醒目的就是一个穿着背心小孩和他打出来的拳头,后面还有一堆人跟着他在跑,顶上写着《幽游白书》。

    他看封面ji飞狗跳,感觉挺热闹,就选了1、2去桌子那儿下五毛押金。

    老板从桌子里面拿出一个夹着钢笔的薄页本,翻开了边抄数名边问他:“只借两本吗?明天到初二我都不开门的,你想看后面的就只能等初三了啊。”

    关捷看书挺慢的,无所谓地“好”了一声,交钱走人了,接着骑到半路上才想起来,万一他提前看完了没法还,只能空耗租金,便在心里决定要慢点看。

    可等他回到家,因为卧室太黑没法看书,关宽又在主卧里看电视,他只好用两把椅子搭成躺椅,在客厅里笑成了一只打鸣的鸭子。

    书里桑原那个水平出挑一尺有余的飞机头莫名戳中了他的笑点,使得这个人物一出场他就在想快点下雨,这样幽助就可以站在朋友的头发下面躲雨了。

    漫画虽然不是学习书,但路过的李爱黎看见他在看书,居然都能比下有余地觉得欣慰。

    关敏就不这么觉得了,被他哈得思路频频跳闸,揉着太阳x,ue拉开房门,自我拯救道:“关捷,你好吵人!去,隔壁跟行子一起看电视去。”

    关捷被飞机头吸引住了,现在不想看电视,反调涌到嘴边又顿住,抱着他今日份的快乐,去跟路荣行一起分享了。

    路荣行看书的速度逐渐在变快,两个小时不到,他就已经看到了那艘因为过于笨重而无法的独木舟,然后15的孤独时光在书中匆匆而过。

    15年比他的年纪还要长,可书还没翻到一半,后面还能写什么,路荣行的打算是继续往下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关捷来了。

    他一来就热情地忽悠,说这个漫画好看到爆炸,路荣行一开始没相信他,接着看自己的,鲁冰逊在海岸上发现了一个脚印。

    关捷没能将他拉入伙,也不纠缠,冲着窗户趴在沙发上,和他相安无事地各看各的,过一会儿就哈一阵。

    路荣行已经习惯了这种级别的s_ao扰,不至于像关敏那么暴躁,继续阅读不是问题,他就是有点好奇,那本漫画是不是真的那么有趣,以至于一个平时不爱看书的人都笑得停不下来。

    这种猎奇的心思驱使他将漂流记倒着盖在床上,踩着扶手直接上了沙发,坐到沙发靠背上低下头,去瞅漫画上的内容。

    然后这几眼下去他也沦陷了,将脚尖cha到关捷的肚子底下,撬了一下让他给自己让个位子。

    关捷的分享欲实在有点强,完全不计较他的前后两张脸,不仅立刻往沙发边上爬了一点,还大度地将书翻回了第一面,准备让他从头看起,自己顺便重温一遍。

    路荣行在挪出来的地方趴下来,将漫画拖到了两人的中间。

    偏偏关捷的书品又不好,老是给他剧透,路荣行只好不停地让他闭嘴,后者左耳进右耳出,嘴里一直没停过。

    过了会儿汪杨路过堂屋,听见路荣行屋里有动静,在门口看了下,就见沙发上挤着两颗头。

    关捷手舞足蹈地说:“蔷薇刺鞭刀!pi~”

    路荣行为了让他不殃及池鱼,已经快贴到靠背上去了,可惜沙发没有张一叶家的那么宽,躲成这样也无济于事,被关捷跺了好几下,终于忍无可忍地将右腿斜着压在了对方的小腿上,不许他翘起来地说:“是棘和刃。”

    关捷这边说完“知道了”,那边继续喊错的,脱口而出的对他来说更顺口。

    这天两人在沙发上挤得腰酸背痛,刻苦到天黑的时候,两本书都看完了,意犹未尽地骑车赶到租书店,愣是把老板已经关上的门敲开了,由路荣行续了2块的押金,抱着剩下的回家挑灯夜读去了。

    李爱黎两口子熄灯的时候,这位还在隔壁刻苦,她就在门反面抵了把椅子,自顾自地去睡了。

    关捷十点多才抹黑溜回家,困得眼皮打架,连脚都没洗,邋遢地滚上床昏睡了。

    翌日是大年三十,镇上的习俗是早饭延后午饭提前,在上午吃一顿大的,通常妇女会留在家里准备饭菜,男人和小孩子则去上坟。

    关宽来叫人的时候,关捷还蜷在被窝里睡得像猪。

    他睡相不太好,走位非常风s_ao,1米8的床还不够他一个人施展,基本每天醒来脑袋都不在枕头上,这会儿躺位跟正常人近乎垂直,下巴藏在被子里,露出小小的半张脸,睡得正安稳。

    关宽虽然是个男人,但比媳妇要溺爱孩子,在姐弟俩还很小的时候,他会给关敏买头花,也会将穿着开裆裤的关捷顶在脖子上去看戏。

    也许是性格使然,父亲的爱通常会更沉默,也更觉得小事不叫事,关宽看他睡得这么香,没忍心喊他,出去又把门带上了,回厨房跟他媳妇商量:“小的还在睡,不然别喊他了,我跟阿敏去一下算了。”

    李爱黎觉得他简直是没点儿五线谱:“别人家的小孩都去了,就你儿子不去,像话吗?回头你爹妈别在下面说是我,把他们孙子给惯坏了,你给我去把他喊起来!”

    关宽只好又去了一趟,把关捷轻轻地摇醒了。

    关捷在被子里打哈欠、揉眼睛、撑懒腰,滚了一圈将被子一掀,毛衣毛裤都在身上,敢情睡觉就脱了层外衣。

    关宽问他:“你睡觉穿这么多干什么?不重啊,你翻得动身吗?”

    关捷将毛裤lū 起来,边往秋裤上套袜子,边向他爸传授经验:“这样方便啊,睡得快起来也快,而且起来的时候还不冷。”

    不用打着寒颤在冷空气里穿毛衣。

    关宽简直无言以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样他的衣服只会随着天气渐冷而越穿越厚。

    由于他的自作聪明,不到十分钟关捷就完成了起床和洗漱等所有程序,这时关敏才梳完头发开始擦面霜,一不小心挤多了点儿,连忙喊道:“关小炎,来一下。”

    关捷应着“干嘛”,进她房间迎头就被糊了两巴掌擦脸油,香得他差点打喷嚏。

    关敏在他脸上一顿乱搓,羡慕得恨不得跟他换皮,她已经进入了青春期,粉刺痤疮明察暗访,不像这种小屁孩,脸上和屁股蛋子一样光溜,连个毛孔都看不见。

    关捷被她那双嫉妒的魔爪揉得眼歪口斜,一点都不舒服,骂了句“有病啊”逃向了大门口。

    门外今早有点雾,不太浓,正在散,影影绰绰的像是没有质量的轻纱在感受不到的微风里舞动,关捷隔着这层缥缈的雾气,看到了在篮球场边上跑圈的路荣行。

    路荣行身体不好,还不爱动弹,汪杨念得狠了他就意思一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增加运动量。

    关捷的ji,ng神醒了,身体却还没有,这会儿懒得动,便往花坛前面一蹲,撑着下巴假装自己是体育老师,等路荣行跑近了他就喊:“那个谁,跑得太慢了,不及格,零分,重跑一遍。”

    路荣行慢悠悠地从他面前跑过,顺手摁住他的头往下压了一把:“你废话真多。”

    关捷的头往下一沉,抬起来的时候带出了一个哈欠,打得眼泪汪汪,但是废话没有停:“动起来动起来!路荣行,你这样没有激情,是不行的。”

    路荣行激情不起来,照旧龟速慢跑,两人闹了一小会儿,很快听到家长点名,连忙回到家门口,各自爬上的爸爸的摩托车,带着鞭炮、香烛纸钱和祭灯一起去了墓地。

    墓地坐落在一方农田的护坡上,离大院骑行需要20分钟左右,有很多条路都可达。

    小道上两边都种着白桦树,这时节树杈上落得光秃秃,天开了从路口远望进去,才没有夏天那种yin森的感觉了,颜色深浅不一、样式各异的墓碑林立在冬季草木凋零的旷野里,就是一个又一个人生的终点。

    关宽和路建新骑进来,先后将车停在了自家亲属的墓碑前面,蹲到近处去点香烧纸、念念有词,说些好久没有来看您了,不知道您在下面还有没有钱打牌,今儿给你送点钱来,祝您新年好,也保佑我们一家和和气气、平平安安之类的话。

    烧纸钱的流程有点长,因为一家至少都有好几个亲戚,关捷在爷爷奶奶的墓碑前烧了点冥币,因为位置小人又多,关敏嫌他碍事,让他到路上站着去。

    正好关捷也不喜欢这些烟熏火燎的环节,乐得到路中央去偷懒,等他站定后转头一看,发现路荣行比他还过分,不仅袖手旁观,他还戴上了口罩。

    不过他没有跑过去,因为一会儿他爸还得喊他磕头,他没必要跑来跑去,但是光站着又有点无聊,于是关捷往墓碑对面的斜坡下面走了一点,因为他在一棵树干上看到了蝉蜕。

    蝉蜕就是知了脱下来的壳,既轻又栩栩如生,肢爪的抓附性也强,随便往水泥墙上划一下它就能停住。或者放在手电筒的光前面,就能在墙上投出一只大怪兽。再不济拿蜡烛烤一下,没法吃但是特别焦香,关捷喜欢闻那个味道。

    他摸到树下看了看,发现抓在树上的那个是今年新蜕的,位置稍微有点高,他垫脚伸手也够不到,就退了几步到地上去找棍子。

    地上堆积着多年的积叶和枯萎的灌木丛,碎木棍随处可见,关捷低头就看见了一大堆,他弯腰捏住一根准备捡起来,却不妨被余光里的景象吓了一跳。

    那是一件不知道是被人丢弃还是遗失的脏衬衫,扭曲摊盖在高低起伏的草丛里,乍一看让他以为是一个人躺在那儿。

    不过发现是错觉之后,关捷立刻恢复了镇定,像个没事人似的捡起棍子将蝉蜕拨下来,捏在指尖上准备带回去玩。

    同一时间,无所事事站在路上张望的路荣行忽然发现,他们拐进墓地之前走的最后一条路,好像就是一中那个老师被杀的那条,可他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察觉,大概是时间长了,给忘了。

    上完坟之后,两人回家噼里啪啦地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然后领了爸妈给的压岁钱,胡吃海塞了一顿。

    关捷特别爱喝饮料,明明都吃到嗓子眼了,下桌前还用塑料杯端了一杯,偷偷溜回房间里去拆红包。

    李爱黎和关宽一人给了他20块,他在屋里偷笑了一会儿,藏了20揣了20,到隔壁去喊路荣行上街买鞭炮。

    路荣行已经过了爱放鞭的年纪,但他撑得慌,愿意屈尊陪他去消消食。

    集市口的鞭炮摊早已顾客盈门,比起火树银花这种烟花类,关捷跟喜欢什么地鼠、小蜜蜂这种会飞的,还有他的最爱,摔炮。

    摔炮是一种不用点火、爆炸性也低的小型鞭炮,拿起来往地上一摔,它会“啪”一声炸掉。

    路荣行以前也爱玩这个,现在感觉不到它的乐趣了,他抄着兜在路上走,看着关捷一路走一路炸,心里就想不知道关捷明年上初中了,还会不会玩这个。

    以及,这个人真的很无聊。

    回大院后路荣行见他突发奇想,将小蜜蜂鞭的纸壳包装全撕了,余下火药塞进上午找回来的蝉蜕里,点燃了。

    然后有些人就是得鞭炮的青睐,拥有了“轻功”的蝉蜕在院子里飞了一圈,冲着他站的墙角直s,he而去,关捷立刻抱着头往屋里蹿。

    路荣行坐在自己家门口,看他那个屁滚尿流的德行,觉得比什么烟花爆竹有趣多了,因为他看别人放烟花的时候不会想笑。

    这天夜里,举国上下都迎来了新的一年,春晚主持人在电视里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第26章

    虽然心有所系, 但张从林还没有那么高的境界,能舍小家为大家地在年终的盛会里继续为李云奔波。

    二十九号同事开车从市里过来跟他碰了头,两人又回访了他之前问过的2个小孩, 最后让4个人在正式的口供文件上按了手印。

    收工时天色已晚, 两人用呼机打完报告,在路边的烧腊摊上喝了点小酒, 感慨了一下小孩的狡猾和李云被冤枉的可能性,约定好春节假过后再接着追这个案子,随后各自回了家。

    同事有家室,他也有, 而且还是个烂摊子,张从林得回家去c,ao持,而且在他看来那个李云也不是什么好鸟, 让他在少管所多长几天记性, 也没什么不好。

    跨年这天,是环河少管所的开放日。

    李云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教室里看春晚,他正襟危坐,连指头都没有动一下。

    往年他都在外面玩,打游戏、吹牛皮、躲起来抽烟,这种无趣的节目他是不看的。

    可是今年不一样,三个多月的教养生活让他见识到了真正的枯燥和单调, 劳动、背书、唱歌、吃饭、睡觉甚至尿尿,都像个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无聊了或想偷懒都不允许,管教干部不会打他们,但有的是法子让他们规矩。

    以及,他到底有多渺小,从前他在学校里横着走,到了这里夹着尾巴做人,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这里是个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地方。

    人其实不容易察觉自己的变化,但是李云感觉到自己变了。

    他刚进来的时候,心里冤得找不出词来形容,并且全是恨的人,伍老师的老婆、警察法官、王聪曹兵甚至对他疾言厉色的关敏和同学,他整天黑着脸,想着等他出去以后……

    他撞过墙、咬过手腕,有一回还偷了几根手提袋的提手,打上结了准备将自己勒死,但管教们的目光太过敏锐,每次他都还没能伤到自己,就会被他们抓包,然后禁锢起来。

    所里的调解员跟着就会来找他谈话,劝他想想以后,多为父母考虑,但是李云心里只有自己,他没日没夜地想,怎么可以这么不公平。

    有时睡到半夜,他会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了,可等醒来之后,他仍然不知道该或者能怎么办。他有时候会偷偷地哭,都在夜里,闷在被子里,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这可能是他仅剩不多的尊严,不让别人看见他的软弱。

    然而少管所给李云的,不只是心里的这份不公。

    这里全部都是跟他一样,甚至比他还嚣张的人,以前在一中,李云觉得李小波这种书呆子最碍眼,他不屑与他们为伍,所以成天和臭味相投的王聪、曹兵同进同出。

    现在他的兄弟背叛了他,而他最看不惯的人,成了宿舍里最爱吹牛逼的那个抢劫犯。

    这人整天拿着自己抢劫的那点破事当炫耀的资本,强调自己多么冷静多么无所畏惧,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他进了这里还是胡汉三。

    宿舍的人也都是傻逼,听这种一看就是编出来的大无畏,居然也能听到两眼放光,羡慕到抬头看舍管,低头叫大哥。

    李云很烦这些人,觉得他们是真蠢,但为了不被排挤和挨打,还得跟他们装出一样的嘴脸,脸上谄笑心里暴躁。

    他每天都想死,并且觉得自己快死了,但下一个天亮他仍然会准时睁开眼睛,迅速爬起来去劳动。

    只是偶尔在糊孔明灯或者给手提袋穿提手的间隙里,李云会突然醍醐灌顶地想起,自己以前好像也天天吹牛、抢小孩的钱、厌恶上课、试图攀上校外的混子去闯江湖,室友吹嘘的一切资本,大多都是他曾经的日常。

    因为所里的日子真的是太苍白了,未来的十年也是一片空白,李云心里没事做,空到只能不停地去回忆。

    然后他慢慢在这些和他一样的人身上,看见了自己让人厌恶的地方。

    以前关敏讨厌他,李云觉得她是又装又瞎,现在他在“镜子”们身上照见了自己的卑劣,他又不愿意相信。

    他日复一日地沉默下去,既回不到从前,也不想跟着抢劫犯狼狈为j,i,an,更拒绝接受他会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

    但到底是不是,逃避或许就是李云的答案,前因后果,丝丝入扣。

    两个月后,他不再那么频繁地去想他的冤屈和恨的人了,它们被今天还有多少任务、菜里为什么还是没有r_ou_、探监的日子还有几天给取代了。

    李云甚至开始琢磨,他要怎么不动声色地偷懒,才能让管教看不出来,并且不自觉会去关注院子里那个减刑的显示屏上,闪过了哪些人的名字。

    他有时候也想好好表现了减期,但有时又觉得八年和十年差不了多少,想想还是算了。

    他适应了糊手工和背法律的日子,起初晚上不学习,他也会申请去教室里坐一会儿,从那些无知的牛逼群里暂时逃离。

    接着李云发现,即使是在这里,教室里也不缺学霸,就是心术不太正就是了。

    这些头脑聪明的人当中有一个,下笔写公式似乎比他抽纸擦屁股还容易,碾压关敏吊打李小波,做题连草稿都不用打。

    李云起初是因为无聊,撑着下巴偷瞟这人做题,对方却因此得到了错误的信号,以为他也是个擅长这些的高智商同类,过来邀请他一起pk解方程式。

    学霸的思维令他难以理解,李云只会pk打架,他说不会,一点都不羞愧地拒绝了,对方闹了个笑话,向他道了歉,接着作了自我介绍。

    这是李云在少管所认识的,第一个他愿意跟对方说话的人,虽然是个骗了同学的钱的穷骗子,金额有点大,比他早进来半年。

    后来他继续去教室,屋里的人都学习,他在这种氛围里,也会找几本自然科学类的杂志看看,习惯了所里的日子以后,一晃就是年底了。

    刚刚主持人笑容满面地祝大家阖家团圆、幸福美满的时候,李云愣了一下,脑子里闪过了他爸的脸,他恍惚记得这个月中他来探监的时候,头发好像白了一些。

    这一年的最后一刻,他在少管所的铁栅栏里,突然领悟到了他那个不那么好的家里的好。

    他想回家了。

    --

    正月初一,9点不到就有人来拜年了。

    关捷端着个塑料盘子,蹲在杂物间里抓东西,花生、瓜子、糖和冰糖橘,装好后放到了堂屋的桌上任人自取。

    根据往年的惯例,他今天上午会很忙,要给亲戚端凳子倒水,将他们带来的鞭炮和纸钱全堆在一起,借麻将、给吃饭的桌子套一次性桌布、上餐具、端菜,要是亲戚带了小屁孩子,他还得去客串幼儿园的园长。

    完了客人吃饭他还只能看,因为人多没有他的位子。不过关捷很平衡,因为路荣行没有姐姐,要干的事情比他还多。

    初一的上午多少都有点难熬,不过看在昨天收了压岁钱的份上,关捷跑得还算情愿。

    到了10点,他爸这边的堂表亲戚慢慢来齐了,关捷跟这些叔啊哥的一年见不了两面,人都对不上号,睁着眼睛瞎喊。

    亲戚听他喊错了,基本也不会戳破他,就笑着说他乖,长大了。

    关捷在熟人面前很活跃,生人多了他有点拘束,心里就巴不得这些人赶紧全部去打牌,不要跟他说话,也不要问他在学校里的成绩。

    不一会儿天随人愿,他得了空溜进隔壁,去跟路荣行商量给靳滕拜年的事。

    路荣行家他爸是掌勺的大师傅,汪杨在前面待客,院子里用红砖垒了个临时的灶台,路荣行就坐在火口上添柴,头上包着块挡灰的毛巾,像个土老帽。

    关捷一看见这造型就笑了,不过没有刻意提它,只是过去问了正事。

    路荣行用火钳拨了拨灶腔里的干材,被扬起来的灰飞得眯住了眼睛,说:“我问过我妈了,她说只要不是路太远,一般拜年都是早上,我什么时候走都行,看你。”

    关捷心想家里还有关敏呢,先打了个包票说行,接着才回家去跟李爱黎打报告。

    这事他昨天就说过了,李爱黎巴不得他跟所有老师关系都好,掂着炒锅答应了他:“去吧,喂你别空手啊,带东西,也不要给老师添麻烦,听到没?”

    关捷一个猛虎掉头就要走:“知道了。”

    关敏在后面稀奇地笑他:“哟,什么时候跟老师关系这么好了?以前不是都绕道走的吗。”

    关捷没理她,边走边想了想,感觉靳滕不太像老师,反正他不怕。

    去的路上还是路荣行骑车载着他,家里留一辆车,遇到酱油醋的没有了,大家还可以借着用。

    20多分钟后,两人拐进了靳滕住的那一排,经过的好几家门口都坐着打牌或是闲聊的客人,只有靳滕的家门口,连一辆车影子都没有。

    他俩还没有那么感性,会因此觉得靳滕可怜,反而都还松了口气,因为不用面对不认识的人。

    路荣行将车停在了老师的小菜地前面,关捷先他一步,拿着车里的两份年货跑进了屋里,还没说话就耸起了鼻子,闻到了一阵比麻辣烫的汤底还浓几倍的香味。

    他喊了一声“金”老师,循着香味往厨房里钻。

    靳滕正在后面吃饭,听见喊声迎出来,看见他腰两侧夹的东西就笑了,心想这孩子真有心,想完才准备打招呼,大门口居然又冒出来了一个,家里好像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靳老师新年好,”路荣行跨过门槛,正儿八经地给他鞠了一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在他姥爷那边,大家都说“恭喜发财”,说完大人就会给红包,但他们不是来要红包的,所以他换了套说辞。

    靳滕被这份隆重打得有点措手不及,愣了好几秒才笑起来,在羽绒服上擦了下手,走过去接关捷手里的东西,感动地说:“谢谢谢谢,我不知道你们会来,一点准备都没有,完了完了,我的印象分没了。”

    关捷没给他,自己将四筒酥饼和两瓶罐头放在了他的桌上,不知道在乐什么,一个劲儿地笑,其实他也该说句祝福的话,但他有点不好意思。

    靳滕摸了下他的脸,感觉还挺热乎,就知道他不是骑车的人,接着又过去捏了下路荣行的指头,发现也不凉,这才松开道:“你们俩家里今天没来客人吗?居然还有空来看我,吃饭了没?”

    关捷被他厨房里的味道香得忘了学生该有的矜持,老实地摇了摇头。

    比起过于客套的人,靳滕更喜欢他这种直肠子,当然这种喜欢只针对和他关系好的人群,他见状立刻笑道:“虽然我已经开饭了,但还是想问问你们,搓火锅吗两位小朋友?”

    两人对视一眼,关捷看路荣行没摇头,自己于是就点了头。

    靳滕平时一个人吃饭,用的一张木质的小折叠桌,高度只配用小马扎,他去院子里又找来了俩,摆好了给他俩拿碗筷,拿的都是家里吃饭用的瓷碗和竹木筷子,不是宴客用的一次性餐具。

    中途顺便还开了瓶果粒多。

    关捷坐好后一直在桌上打量,他们家天冷的时候也经常吃火锅,但是汤色不会这么吓人,而且菜也都是一锅烩,不像靳滕这里,锅里只有辣子在滚,菜无论荤素,全都生的码在桌上的盘子里。

    恕他是个土仔,还没吃过这样的火锅,他在怀疑自己会不会辣死,或者拉肚子。

    路荣行见识比他多点儿,川式火锅他见过,但他咽喉娇贵,不太能吃辣。

    靳滕看他俩都有点敬畏的意思,笑得不行:“你们俩这是什么表情?怕辣吗?这个不辣。”

    关捷瞅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锅里,被这红淌淌的颜色唬得老师的话都不相信了。

    路荣行夹了块拌满辣椒面和芝麻粒的生牛r_ou_,提在手里犹豫着要不去锅里试探一下。

    靳滕看他们还不开动,只好手起菜落地往锅里扔了一筷子牛r_ou_和鱼,放弃了口头劝说,准备煮好了直接让他们试吃。

    煮r_ou_的功夫里,他给两人倒了饮料,端起杯子说:“谢谢你们来看我,我特别高兴,来,干一杯,套话不说了,就……全世界美好的祝福都在这一句里吧。”

    真要说起套话来,关捷估计还说不出来,轻松开心地跟他“叮”了下杯子。

    路荣行也碰过来,喝了一小口,喝完听见关捷在旁边惬意地舒了口气,斜着视线一看,发现饮料ji,ng果然是一口闷了。

    要是靳滕一个人吃火锅,他压根就不需要饭,因为年纪到了胃动力不够,吃的不多消化慢,光吃菜他就够了。

    但是多了两个还在长身体的小孩,主食怎么都不能缺,他就起身去用电饭锅热了点剩饭。

    这边火锅里开了,关捷尝了一小口牛r_ou_,发现还不如街上的麻辣烫辣,立刻lū 起袖子新鲜地在锅里煮起了丸子和白菜,一边将路荣行拉下了水。

    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开始是靳滕问他们寒假在干什么,接着从书说到漫画,有缘的是靳老师不仅看过幽游,还记得藏马那个蔷薇的招式,关捷就像找到了知己,不停地问老师你记得这个那个吗,靳滕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

    有关漫画的话题扯了多久没人统计,后来莫名其妙地又从鲁冰逊跳到了关捷在杀猪现场的所见所闻。

    大清早张一叶按捺不住内心的我草,专门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他爸,昨天放春晚的时候跟他说,李云那个案子怎么怎么样。

    路荣行根据张一叶透露的内幕,结合夏天李云在桥栏杆上嘶喊的话,咽下嗓子眼里涌上来的嗝,问道:“老师,万一李云真的是冤枉的,那他被关了这么久,不是很可怜吗?”

    靳滕放下手里咬了一半的黄瓜条,摇了下头对他笑道:“说实话,你用这个问题去问不同的人,会得到不同的答案。比如你问小捷,他肯定会说,对啊他好可怜。”

    关捷忽然被点名,看了老师一眼,觉得他说的没错,就对路荣行点了点头。

    靳滕继续说:“你问李云班上被他欺负过的同学,他们可能会说,虽然杀人的不是他,但跟他脱不了关系。”

    “你问路上议论这事的叔叔阿姨,他们有的会说可怜,有的会说活该,要不是以前不跟同学好好相处,不到路上混,也不至于会被看坏。”

    “但是你要是来问我,我觉得他在被定罪这个点上是可怜的,但打老师和之前欺负同学又不对。问题是打老师和他被定罪,又是连起来的一件事,他又活该又可怜,至于那种情绪更重,就得看我对他的印象了。在命案出现之前,我都不认识他,有关他的消息都是路上听到的,真的假的很难说,而且评判他的人不会少,我就不站队了。”

    “最重要的是,现在别人怎么想,对李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万一他真的是冤枉的,他只会欣喜若狂,因为有人能还他清白,他也不用被关上更长的时间,这绝对是一件对他人生很有影响的大好事。”

    路荣行觉得他说的都在理,唯独没有听到答案,这时的他还不懂,不随便去评判一个陌生人,才是成年世界里最高级的尊重和宽容。

    --

    从大年初二起,关捷和路荣行就开始走亲戚了,到处去说恭喜发财,7天全在吃饭和赶路。

    到了初八,张从林回处里去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乞丐提进审讯室。

    他在对面同事在单向玻璃外面,看见的都是这乞丐一脸的淡漠,他说:“有本事就拿证据来说话,没有证据,就不要随便冤枉好人。”

    他还自诩好人,说钱是他在垃圾堆里捡的,什么初中的老师他根本不知道,口风异常的严。

    当然他也不得不紧,因为当年杀父和继母的时候他还是未成年人,如今潜逃多年过了承担刑事责任的年纪,一旦和命案绑定,他就死定了。

    张从林为此不得不去了趟少监所,让李云仔细回忆当天的一切。

    得知小孩撒谎,而他有可能无罪的消息时,李云恳求张从林务必要帮帮他。他回忆得很仔细,但事发时慌张,他也没能想起什么,只说记得上了大马路后碰到过两个大人,一个开拖拉机的,和一个扛着锄头的。

    可这两个人根本毫无作用。

    张从林回处里申请开会,想成立专案组,支队说什么都没有,成个屁,让他先找到人证或物证再说。

    这一找就是几个月,毫无线索,队里每天都觉得很无望,可少监所里的李云却守着这个像是希望的消息,小心地不再违规了。

    中小学相继开学,关捷迟钝地感受到了升学的压力,入学半个月就碰上一次摸底考试,数学90多,语文刚过70。

    路荣行则因为初中的广播室面临更新换代,被班主任喊进了办公室,原因是广播室的老师认识汪杨,而汪杨是镇上各种大会的主持人,老师想着有其母必有其子,就让孟萍问问他,有没有意愿去念稿子。

    路荣行原本不爱参加活动,但什么同底数幂、零指数幂搞得他正头大,他可能是昏了头,没有立刻拒绝,而是说他回去考虑一下。

    到了4月开春,道旁慢慢点缀上了零星的小碎花,六年级的关捷失去了放风筝的资格,只能人在教室心在外,眼巴巴地看着低年级的出去春游。

    这天他上课基本没听讲,每本书上都画的是风筝,风筝上的图案全是骷髅头,含蓄地表达着某种意见。

    第9节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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