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兼领
齐秋丽从油纸里拿出来一个五色饽饽,坐在婉莹的床边,壮着胆子,探着身子,伸着脸,捏着饽饽,心想:我是好心,惦记她肚子饿,她若觉得我这样是冒犯她,她就是狼心狗肺。
一看婉莹还在多愁善感,把饽饽拿到婉莹面前说:“这是我去厨房帮你取的五色饽饽,你好歹垫垫肚子吧。”
婉莹不伸手接,也不吭声,还是躺在床上,悠悠怨怨地想心事。这大概就是齐秋丽最看不惯的矫情吧。大家都是宫女,人家怼了你在先,可是你也没有饶过人家,怼也让你怼完了,完事之后,自己还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好像这世界都是围着你转。
齐秋丽自言自语道:“果然是个狼心狗肺的,亏我惦记着你肚子饿,冒着鹅毛大雪,出去给你找吃的,早知你不领情,我何苦天寒地冻的,出去冻一趟。好没意思。知道大小姐你还生着气,我也不便开口解劝,她怼了你在先,固然是她不好,可你也没白让她怼啊!她若错五十步,你就错了一百步,谁也别怨怼谁。”
人有时候就解释不通,越顺着心情脾气去哄,越是哄劝不住,索性不管她,也就那样,倘若再给上两句难听话,就跟吃了灵丹妙药一样,什么都好了,气也顺了,怒也消了。
婉莹此刻就是,听了齐秋丽的几句重话像是吃了两丹妙药。虽然从小到大没有没挨过饿,没受过冻,更没这样没皮没脸地让人羞辱,被齐秋丽这么一说倒也释怀一些。是啊!自己不是也把人家噎得上不来气。转过身来,鼓着嘴说:“你说我狼心狗肺,我看在你给我找饽饽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
齐秋丽一听,‘哈哈’之笑,想说:“我看你能矫情到什么时候?你再矫情,也抗不过一个‘饿’字。”然而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这样性情古怪的千金大小姐,好不容易哄好了,若是再惹恼了,她岂不是一晚上竟抹眼泪了。
“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说您狼心狗肺,是我狼心狗肺行吧?我狼心狗肺地冒着雪给你找吃的。我狼心狗肺地扮丑角哄你一笑。”
齐秋丽说完,将饽饽塞进婉莹手里,婉莹听见她一连串‘狼心狗肺’虽然有些自怨自艾,不过细细碎碎之间,婉莹还是觉得心头暖暖的。
鸡蛋大小的五色饽饽,样子做得精巧,婉莹吃了一口,只觉得口中十分平淡,跟普通的馒头没什么两样,中间夹的馅儿,也是中规中矩的红豆沙,不甚出奇,也不精彩。若是放在平常,吃过一口,肯定丢在一边。如今肚子咕咕叫,也顾不得好吃不好吃,一连吃了两个,齐秋丽又送过来一盏茶,两个饽饽几口水,肚子总算天下太平。婉莹说:“要是有一叠玫瑰酥饼就好了。”
“这饽饽多好吃啊,里面的枣泥甜得很呢!”
婉莹脸上终于乌云转晴,笑着说:“亏你还是个六品命官家的小姐,竟连枣泥和红豆沙也吃不出来,这饽饽里哪里是枣泥,这是略略掺了些山楂粉的红豆沙。”
婉莹这句话,绝对属于吃饱了之后,脑子有点跟不上,就跟喝酒喝多了,有点上头是一样的道理。说完看见齐秋丽的脸上羞得红彤彤,也自知自己这句话说得太急欠考虑,有点冒犯对方了。
只是一瞬间,齐秋丽便收起了赧色,说:“我说嘛,这馅儿里面略略带些酸甜,我只当是枣泥,原来是掺了山楂粉的红豆沙。好吃,真的好吃呢。”
见齐秋丽不再羞赧,婉莹也舒了一口气,说:“饽饽好吃不如好看。”说完又觉得失言,便把后面的话收回肚子里。
“不如好看是什么意思?”齐秋丽大约是不明白婉莹说的意思,追问道。
若是隐藏反而不好,婉莹只说:“饽饽不过就是带馅儿的馒头而已,好就好在样子好看。”拿起油纸里一只兔子形状的五色饽饽说:“你看这饽饽,活生生是一只小兔,做得多好啊!吃了就可惜了,不如放在那里看,也是赏心悦目呢!”
天知道齐秋丽听了婉莹的大道理,心中是如何翻腾,恐怕狭窄的心房,此刻千军万马呼啸而过,万匹铁骑践踏,心里不是疼,是堵得慌。再浇上些刚才枣泥的自卑,心里妥妥的结实,就像是凝固成块的水泥一样,死死地堵在心里。
齐秋丽在心中把自己父亲和师大人的官职一一对比,正六品对正三品,中间相隔从三品,正四品,从四品,正五品,从五品这五个等级。想到这一处,再联想到刚才那宫娥巴结的嘴脸,心中更加士气低落。想她齐秋丽在太原府,也算是千金大小姐,怎么一进京城,活生生让别人给比成了平民丫头。
“你爹爹是顺天府尹?”
齐秋丽也弄不明白,偌大的京城随便就一块砖就能砸中几个一二品的大员,怎得顺天府尹就这么不可一世的煊赫?
这是这一晚上,齐秋丽第二次问婉莹,婉莹当然知道齐秋丽心里想什么,直接说:“爹爹正是顺天府尹——兼领九门步军统领提督。”
“九门提督是正二品,你爹爹怎么会是正三品的官衔?”齐秋丽深谙官场秩序,一下自就看到问题的关键。
这是师家不愿提及的一段往事。先帝在位时,师大人原是正一品的将军,领侍卫内大臣,是先帝最为亲近相信的股肱之臣。先帝忽然驾崩之后,当今太后效仿宋高祖杯酒释兵权的典故,宴请几位手握兵权的大臣。一顿酒席,师大人自请卸任了正一品的领侍卫内大臣一职。做了正三品的顺天府尹。然而九门提督一职,师大人一直是兼领。所谓兼领就是一个很微妙的地方,既可以解释为‘眼下是没有更合适的九门提督,暂由师大人代劳,’也可以理解‘若是将来有人能够胜任九门提督一职,师大人也必须将这一职位拱手相让。’其实还有几层意思师婉莹体味不到的,‘官场之间的制衡;师大人旧部的情绪;师大人自己的情绪……’
自从先帝驾崩,师大人对官衔高低看得极淡,又或者说,师大人从来也没有在意过自己的官职有多高,所以也不难过现在官职有多低……他位居高位,是他敬重的先帝,信他器重他,所以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先帝为君,在师大人心中却像兄长。先帝陡然驾崩,师大人几次想要辞官隐居,然而诸事困锁,诸方制约,至今也不得解脱。
“爹爹只是兼领九门提督。”
齐秋丽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是正三品,原来只是兼领,兼领已然煊赫如此,若是统领,那还了得?”嘴上说:“九门提督可是护着京城嗓子的要职,你爹爹为何不打点打点,把这位子给坐实了?”
婉莹心里冷冷一笑,想到:“我爹爹原是正一品的领侍卫内大臣,是爹爹自己主动请辞,九门提督也是太后左思右想,请爹爹代管。”国事家事婉莹自己也没有弄明白,自然不能随便胡说。想起爹爹母亲临行前的教诲,心里有些愧意,自己嘴上也太没遮拦了,这么随随便便又说了这么多。
“累了一天了,我想睡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齐秋丽见婉莹无心跟自己说家里的事情,当然也不便硬问,也说:“我也困了,咱们早点睡吧。”
齐秋丽将炭火独自提到外面,吹了灯火,躺在自己的铺盖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