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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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星期过去了,罗多尔夫一直没有再来。一天晚上,他终于露面了。
农业评比会第二天,他对自己说:
“不能太早返回去看她,那样反而会把事情搞糟。”
头一个周末,他动身去打猎。打猎回来考虑已经太晚了,但他又分析道:
“既然头一天她就爱上了我,她一定急切地盼望见到我,越是急切,爱我就爱得越深。还是让她继续等待吧!”
一进客厅,他就注意到爱玛的脸色刷地变得煞白,便明白自己算计对了。
只有爱玛一个人在家。
罗多尔夫一直站着。爱玛只是勉强地回答了他最初的几句问候。
“我嘛,”罗多尔夫说,“事情忙,又生了一场病。”
“病得严重吗?”爱玛急忙问道。
“啊,”罗多尔夫在她身旁一条圆凳上坐下,答道,“病得倒不严重,主要是我不想来看你。”
“为什么?”
“你还猜想不出来?”
他又看她一眼,目光那样热烈。爱玛不禁脸一红,低下了头。他唤道:
“爱玛……”
“先生!”爱玛说着稍稍挪开一点。
“啊!你看得出来,”罗多尔夫用忧伤的声音说,“我不想来看你是有道理的。爱玛这个名字,这个占据我的整个心灵的名字,我情不自禁叫出了口,你却不准我叫!包法利夫人!……不论男女老幼,所有人都这样叫你!再说,这并非你的姓氏,而是别人的姓氏!”
他重复道:
“是别人的!”
他用双手捧住脸。
“是的,我没有一刻不想你……一想念你,我就陷入绝望之中。啊!对不住!我要离开你,永不再见你!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跑到天涯海角去,你再也听不到别人谈论我……可是,今天……不知是什么力量支使我又来到你身边!看来,天意不可违抗,天使的微笑不可抗拒!人会情不自禁被美好、迷人、可爱的东西所吸引!”
爱玛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对她说这类话。她的虚荣心随着这热烈的话语,舒舒服服地扩展开来,整个儿膨胀起来了,就像身心完全放松,在进行蒸气浴一样。
爱玛转向罗多尔夫,呜咽道:
“啊!你真好!”
“不,是我爱你,这并不说明别的!这你不会不知道!告诉我吧,对我说一句话!一句就够了!”
罗多尔夫不知不觉地从凳子上溜到了地板上。但这时,厨房里传来木鞋的响动,两个人刚站起来,夏尔进来了。
“你好,大夫。”罗多尔夫忙打招呼。
夏尔听到这意外的称呼,大为高兴,便显得格外殷勤,极力恭维。罗多尔夫利用这个机会,稍稍镇定下来,说道:
“尊夫人刚才同我谈到她的健康……”
夏尔打断他的话,说实际上,他也正为此焦虑万分;他妻子胸闷的毛病又犯了。罗多尔夫听了,便问骑骑马是否有好处。
“当然,好得很,再好不过了!……啊,这真是个好主意!你应该按这个主意行事。”
爱玛说不行,她没有马。罗多尔夫先生表示愿意借一匹给她,她却谢绝了。罗多尔夫也不坚持。
送走罗多尔夫,包法利便问妻子:
“布朗热先生主动借马,如此美意,你为什么不接受?”
爱玛装出赌气的样子,找出许多理由,最后说:“别人可能会少见多怪。”
“啊!我才不在乎呢!”夏尔说着旋转一圈,“身体最要紧!这你可错了!”
“哎呀!我连骑马的衣服都没有,你叫我怎么骑马嘛!”
“倒是该给你定做一套。”夏尔说道。
夏尔答应做骑马服,她才同意。
衣服做成,夏尔给布朗热先生修书一封,说“我太太翘首期盼,恭候你的到来。”
第二天中午,罗多尔夫牵着两匹出色的马,来到夏尔家门口,其中一匹耳朵旁饰着粉红色绒球,背上套了一副供女人用的麂皮马鞍。
罗多尔夫穿了一双长筒软靴,爱玛被他的翩翩风度迷住了。她早已打扮停当,正等待着他。
一到田野上,爱玛的马就奔跑起来,罗多尔夫策马跟在她身边。两个人不时交谈一句。爱玛坐在鞍子上,微微低着头,手高高抬起,胳膊伸得笔直,任凭自己随着马儿奔跑的节奏上下颠簸。
跑到山脚下,罗多尔夫撒开缰绳,两匹马同时一跃,飞驰上山,到了山顶,突然停住。
爱玛眯缝着双眼,想认出自己的住宅。她所生活的这个可怜的村镇,从来没显得现在这样小。站在他们所处的山上眺望,整个盆地就像一个白茫茫的大湖,向空中蒸发着水汽。
罗多尔夫和爱玛沿树林的边缘走去。爱玛不时把头转向一边,躲避他的目光。这时她就只看见松树的树干,一排排连绵不断,未免有点头晕。马喘着气,皮鞍嘎吱作响。
他们走进森林,太阳刚好破云而出。
他们下了马。罗多尔夫将两匹马拴好。爱玛踏着车辙间的青苔,在前面走着。
但她的袍子太长,尽管撩起来,行走还是不便。罗多尔夫跟在后面,出神地看着她的黑呢裙与黑靴子之间细柔的白袜。在他眼里,那部位简直与裸露的一样。
爱玛停住脚步,说:
“我累啦。”
“哎!再走一段试试。”罗多尔夫说,“加油!”
又走了百来步远,爱玛再次停下来。
“我们到底去什么地方?”
罗多尔夫并不回答。她急促地呼吸着。罗多尔夫环顾一下四周,咬着胡子。
他们来到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方。那里有些小树被砍倒了。两个人在一棵横躺地面的树干上坐下,罗多尔夫开始对爱玛倾吐爱情。
爱玛低头听着,用脚尖拨弄着地面的碎木片。
但是,当听到他说:“现在我们俩的命运不是连在一起了吗?”她连忙回答道:
“不。你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她站起来想走。罗多尔夫抓住她的手腕子。她只好站住,抬起一双含情脉脉、水汪汪的眼睛,注视他几分钟,慌张地说道:
“啊!得啦,不要再说了……马在什么地方?回去吧。”
罗多尔夫现出生气、心烦的样子。她重复道:
“马在什么地方?马在什么地方?”
罗多尔夫目不转睛,咬紧牙关,现出古怪的微笑,伸开双臂,向她走过去。她瑟瑟发抖,后退几步,结结巴巴说道:
“啊!你这副样子让我害怕!让我难受!咱们走吧!”
“你一定要走就走吧。”罗多尔夫换了一副样子说道。
他立刻又变得恭顺、温柔、畏缩了。她把胳膊伸给他。他们往回走。他说道:
“你怎么啦?为什么?我真不明白!你大概误会了吧?在我心里,你就像一位圣母娘娘,高高供奉在一个牢固、洁白无瑕的神座上。不过,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不能没有你的眼睛,你的声音,你的思想。做我的朋友,我的妹妹,我的天使吧!”
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她轻轻地试图摆脱他。他依然搂着她朝前走。
他们听见了两匹马嚼树叶的声音。
“啊!等一等,”罗多尔夫说,“别忙走,再待一会儿吧!”
他拉着她走到更远的地方,绕着一口小水塘溜达。满地浮萍,碧绿的漂于清波之上;萎谢的睡莲,一动不动地浮在灯芯草之间。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草丛里的青蛙,一只只跳开躲藏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爱玛说,“听信了你的话,我真是疯了!”
“为什么?……爱玛!爱玛!”
“啊!罗多尔夫!”少妇慢悠悠说着,把头伏在他的肩上。
她的呢袍与他的丝绒外套粘贴在一起。她仰起白皙的、鼓鼓的颈子,发出一声叹息,浑身酥软,满脸泪水,从头到脚猛一震颤,将脸藏起,顺从了他。
薄暮降临,四下里静悄悄的,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开始跳动,血液像一江乳汁在她的肉体里流淌。
他们顺原道返回永维镇,一路上看见去时他们两匹马并排印在泥地里的蹄印,看见去时见过的灌木丛和草丛里的石头。他们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可是对爱玛来说,却发生一桩重大的事情,比大山移动了位置还异乎寻常的事情。罗多尔夫不时探过身子,抓起她的手,在上面印一个吻。
爱玛骑在马上,真是风姿绰约!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弯曲的膝盖贴着马鬃,一张脸经清风吹拂,又映着晚霞,微微透红。
进入永维镇,她骑着马踏着街石小跑。大家跑到窗口看她。
晚餐时,丈夫发现她气色很好,便问她骑马散步的情形,她却装作没听见。她双肘支在餐盘边,一边点一支蜡烛。
“爱玛!”丈夫唤道。
“什么事?”
“嗯,今天下午我去亚历山大先生家了。他有一匹老母马,看上去还挺漂亮,只是膝盖受了点伤。我相信出百把埃居就能买下来……”
他停顿片刻又说:
“我想你准会喜欢的,就要了……就买了下来……我做得对吗?告诉我呀!”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过了一刻钟,她问道:
“今晚你出去吗?”
“出去。有什么事吗?”
“啊!没什么,没什么,亲爱的。”
打发走夏尔,她立刻上楼,进到卧室里把门一关。
起初,她仿佛感到眩晕,眼前总浮现出树木、小径、壕沟、罗多尔夫;她还感觉到他双臂紧紧搂抱着她,枝叶抖动,杂草沙沙作响。
但是,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她大吃一惊。她从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睛这样大,这样黑,这样深邃。某种神奇的东西注入了她的体内,使她焕然一新。
她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语道:“我有了一个情人!我有了一个情人!”这想法令她心花怒放,仿佛她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少女时期。
第二天是在新的柔情蜜意中度过的。两个人海誓山盟。爱玛向情人追述自己的种种苦恼,罗多尔夫则用亲吻打断她。她半闭眼睛,凝神地看着他,要他再叫一遍她的名字,要他再说一遍他爱她。他们还是在昨天那片森林里,躲在一个制木鞋工人的茅棚里。茅棚的四壁是干草编的,棚顶非常低,待在里面老得弯着腰。他们俩依偎着,坐在一张干树叶铺的床上。
打这天起,他们天天晚上给对方写信,长此不断。爱玛把信送到花园尽头的河边,放进河岸的墙缝里。罗多尔夫来取走,同时把自己的信放进去。爱玛总是嫌他的信太短。
一天早晨,夏尔天不亮就出去了,爱玛心血来潮,想即刻见到罗多尔夫。她估计可以很快赶到拉于谢特,在那里待上一小时再返回永维镇,人们还在睡梦之中。她这样一想,不免欲火攻心,心跳气喘。不多一会儿,她就到了草原上,步履匆匆,头也不回,只顾朝前走。
天边露出了曙色,爱玛远远地就认出了情人的住宅。屋顶两个燕尾风标,耸立在熹微的晨光之中。
穿过院子,有一座建筑,想必是庄园的宅第,她便径直进去,仿佛墙壁见她到来,就自动闪开了似的。有一座大楼梯笔直通向一条走廊。她抓住一扇门的把手一拧,往房间里一瞧,只见一个男人正在睡觉。那正是罗多尔夫,她不禁发出一声惊叫。
“啊,是你!啊,是你!”罗多尔夫一迭连声说道,“你怎么来的?……啊!你的袍子打湿啦!”
头一次大胆行动成功了,以后每当夏尔出门早,爱玛就赶快穿好衣服,蹑手蹑脚走下通到河边的台阶。这时罗多尔夫还没睡醒,而她像春天的早晨来到了他的卧室。罗多尔夫笑嘻嘻把她拉到身边,搂在怀里。
完事之后,她把他的卧室仔仔细细看个遍,打开一个个抽屉和柜子,又对着他刮胡子的镜子,用他的梳子梳头,甚至经常从床头柜上水瓶边的柠檬和方糖块之中,拿起他的大烟斗,叼在嘴里。
临到分别之时,说再见得足足说上一刻钟。每当这时,爱玛总是热泪潸潸,真想永远不离开罗多尔夫。总是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她推到他身边。竟至有一天,罗多尔夫见她不期而至,不禁皱起眉头,看上去似乎不高兴。
“你怎么啦?”爱玛问道,“不舒服吗?告诉我呀!”
罗多尔夫沉吟良久,才严肃地说,她来看他,越来越不小心谨慎,会引起别人飞短流长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