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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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人注目的农业评比会开幕的日子果然来到了!人们络绎不绝从镇子两头涌进大街。也有许多人从小巷、夹道和住宅涌向大街。不时听见门环响,那是戴线手套的妇女拉上身后的门,准备去看热闹。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棵高高的紫杉挂满了彩灯,当间搭了个台子。官方人士将在那上面就座。此外,镇公所大门口的四根柱子上,绑了四根竿子,每根竿子挑一面浅绿色小布幡,上面写着金字。第一面写的是:“促进商业”;第二面是:“促进农业”;第三面是:“促进工业”;第四面是:“促进艺术”。
这时,药店老板打客店门前经过。他穿着黑燕尾服,米黄色长裤,海狸皮鞋,尤其与平日不同的是,他还戴了一顶礼帽——一顶矮筒礼帽。
“啊!瞧,”勒佛朗索瓦太太对他说,“勒乐正在菜市场向包法利夫人打招呼哩。包法利夫人戴顶绿帽子,居然由布朗热先生搀着她的胳膊!”
“包法利夫人!”奥梅说,“我得赶快去向她致意。她也许很希望在场子里面的过道边找个座位。”
勒佛朗索瓦太太叫住他,要继续向他介绍。他不愿再听,赶紧离开她,一路上左边点点头,右边招招手,不停地向熟人打招呼,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脚步迈得特别快,黑礼服的燕尾被风鼓起来,宽宽的在身后飘荡。
罗多尔夫远远看见他,便快步朝他走来,但包法利夫人气喘吁吁跟不上,他这才放慢脚步,满面笑容地大声对药店老板说:
“我是要避开那个胖子,你知道,老板。”
爱玛用胳膊肘捅一下罗多尔夫。
“她这是什么意思?”罗多尔夫心里想。
他一边走,一边用眼角打量爱玛。
“她是嘲笑我吗?”罗多尔夫想道。
其实,爱玛那个动作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醒他注意,勒乐先生在他们身边,像有意加入他们的交谈,不时插上一句话:
“今天这天气可是好极了!人人都从家里出来啦!这刮的是东风。”
到了马掌铺前面,罗多尔夫不继续沿大路走向栅栏门,却拉着包法利夫人突然拐进一条小道,一边喊道:
“晚安,勒乐先生!玩你的去吧!”
“瞧你就这样把人家打发掉!”爱玛笑着说道。
“为什么要让别人插进来呢,既然今天我有幸和你……”
爱玛脸红了。罗多尔夫没有把话说完,转而开始谈论天气以及在草地上散步的乐趣。草地上长出了一些雏菊。
“瞧这些美丽的雏菊,”罗多尔夫说,“足够供本地落入情网的女子去求神问卜啦。”
他又加上一句:
“我去摘几朵来,你说怎么样?”
“莫非你落入了情网?”爱玛轻咳一声,问道。
“啊!啊!那谁知道?”罗多尔夫答道。
草地上渐渐挤满了人。妇女们撑着大伞,提着篮子,抱着孩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经常不得不绕过一队长长的乡下女人和女用人。评审的时刻到了,农民们一个接一个走进一个类似赛马场的地方。那地方是用一根长绳拴在桩子上圈出来的。里面圈着牲口,全都头冲着绳子,臀部高低错落,参差不齐地排成一行。
在两排牲口之间,几位先生挪动着沉重的步子,逐头进行检查,每检查完一头就低声讨论一番。其中一位先生看上去比其他人地位高,一边走,一边在一个小本子里记着什么。此人就是评审团主席德洛泽莱先生,邦维尔人。他认出了罗多尔夫,忙走过来,和蔼可亲地笑着对他说:
“怎么,布朗热先生,你扔下我们走啦?”
罗多尔夫说他一会儿就回来。可是等主席一离开,他就对爱玛说:
“老实说,我才不回去呢,和他在一起还不如和你在一起。”
“再说,”他接着说道,“一个人住在乡下……”
“就什么也别想指望啦。”
“你说对了!”罗多尔夫附和道,“想一想吧,那些老实巴交的人,连燕尾服的款式都没有一个说得出所以然!”
于是,他们谈起乡下的庸俗,人生活在这里都要给憋死,幻想都要破灭。
“所以,”罗多尔夫说道,“我感到非常郁闷。”
“你?”爱玛吃惊地说,“我还以为你很快活呢!”
“啊!表面是这样,因为在人面前,我总是装出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可是,有多少回,我在月色下看见墓地,便不由得问自己,我是不是像那些人一样长眠于九泉更好一些……”
“噢!那么你的朋友们呢?”爱玛说道,“你就不留恋他们?”
“我的朋友?谁是我的朋友?我有朋友吗?有谁关心我?”
罗多尔夫说到最后一句时,像是欷起来。
包法利夫人又挽起罗多尔夫的胳膊。罗多尔夫像是自言自语,继续说道:
“是的!我错过的机会太多了,至今还是孤单单一个人!唉!如果我的生活有一个目标,如果我获得了感情,如果我遇到了一个人……啊!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克服一切困难,冲破一切障碍!”
“可是在我看来,”爱玛说道,“你并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啊。”
“噢!你觉得是这样吗?”
“因为,不管怎样……”爱玛又说,“你自由。”
她犹豫一下,补充说:
“你又富有。”
“别取笑我啦。”罗多尔夫说道。
爱玛赌咒她不是取笑。这时,突然一声炮响,人们立即乱哄哄往镇子里拥去。
广场尽头出现了一辆带活动篷的四轮出租马车,由两匹瘦马拉着,戴白帽子的车夫挥动鞭子不停地抽打。国民自卫队和消防队敲着鼓,列队相迎。
于是,就见从车上下来一位先生,短燕尾服上绣着银花,秃顶,仅后脑勺有一绺头发,脸色苍白,人看上去极和善,一双眼睛很大,厚厚的眼皮眯缝起来,打量着群众,同时扬起尖尖的鼻子,瘪瘪的嘴唇浮现出微笑。他从绶带认出了镇长,便上前告诉镇长,省长大人因故没有来,他自己是省府的参事,谨向诸位表示歉意。镇长图瓦什一味客套,参事表示不敢当。
客店伙计伊波力特,赶过来从车夫手里接过马缰,瘸着一条畸形的腿,把两匹马牵到金狮客店的门廊下,许多农民挤在那里看省长坐的车子。鼓声大作,礼炮齐鸣,先生们一个接一个登台,在向图瓦什夫人借来的红绒软椅里就座。
先生们的后面是上流社会的夫人们,坐在门廊下的柱子之间。普通群众则全在对面,有站着的,也有坐在椅子上的。赖斯迪布都瓦把草地上的椅子全搬了过来,还在继续去教堂里寻找,一直忙个不停。由于他做这个生意,会场的通道都被堵塞了,谁想登上主席台,要费很大劲才能挤到小梯子脚下。
这时,罗多尔夫领着包法利夫人上到镇公所二楼,进到会议室。一看里边没有人,他就说在这里可以更自由自在地欣赏整个会议的场面。他从国王半身像下的椭圆形会议桌旁边,搬过三张圆凳,放在一个窗口,两个人紧挨着坐下。
主席台上有点骚动,经过长时间的低声商量,参事先生终于站起来。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他的名字叫略万,群众正一个挨一个传开去。他拿起几页讲稿核对一下,凑近眼睛,看真切了,才开口说道:
诸位先生:
请允许我在谈到今天这次盛会的目的之前,首先向最高当局、政府和国王表示敬意。
“我应该后退一点坐。”罗多尔夫说道。
“为什么?”爱玛问。
但这时参事的嗓门提得异乎寻常高,只听见他讲道:
先生们,国民不和、血染公众广场的时代,业主、商人甚至工人夜里在平静的睡梦中突然被警钟惊醒、人人胆战心惊的时代,邪说横行、肆无忌惮煽动颠覆社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因为下面的人看得见我,”罗多尔夫答道,“这样一来,我得费半个月口舌,去东赔情西解释,而且,以我这样的坏名声……”
“哎!你成心自己骂自己。”爱玛说道。
“不,不。实不瞒你说,我的名声坏透顶啦。”
省府参事继续他的演说:
先生们,撇开往昔那些黑暗的景象,放眼我们美丽祖国的现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什么情景呢?
“再说,”罗多尔夫补充道,“按世俗之见,人们对我的看法也许不无道理。”
“这话怎讲?”爱玛问道。
“怎么!”罗多尔夫说,“难道你不知道,有些心灵在时时受折磨?他们此时需要幻想,彼时又需要行动,抑或需要最纯洁的爱情、极度疯狂的欢乐。这样,就不可避免地要干出种种怪诞、荒唐的事情。”
听了这番话,爱玛抬眼打量他,就像打量一位游历过许多奇异国度的人。打量一阵,她说道:
“就是这种消遣,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也得不到啊!”
“可悲的消遣,从中找不到幸福。”
“可是,幸福难道找得到吗?”爱玛问道。
“找得到。有一天它会降临的。”罗多尔夫答道。
“有一天它会降临的。”罗多尔夫重复道,“有一天,当你已经万念俱灰时,幸福会突然降临。”
罗多尔夫说到最后一句话,打了一个手势,随后将那只手放下,让它落在爱玛的手上。爱玛抽回自己的手。省府参事仍在照本宣读讲稿:
诸位先生,有谁对此感到吃惊吗?只有那些闭眼不看现实的人,那些死抱旧时代的偏见不放的人(我这样说不怕得罪谁),才不承认农村的民众有头脑。
“哼!又来了,”罗多尔夫说,“开口闭口总离不开义务!义务就是感受一切崇高的事物,热爱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不是接受社会的种种清规戒律和它强加于我们的屈辱。”
“可是……可是……”包法利夫人想反驳。
“哎,不!为什么要口口声声攻击爱情呢?它难道不是世间唯一美好的东西,不是英雄主义、热情、诗歌、音乐、艺术,总之一切东西的源泉?”
“不过,”爱玛说道,“总还是应该稍稍顺从社会舆论,服从社会道德吧。”
“啊!道德有两个,”罗多尔夫说道,“一个是低级、流俗之道,朝三暮四,吵吵嚷嚷,在下面胡闹,庸俗不堪,就像你现在看见的这群蠢家伙一样;另一个是万古常存之道,存在于天地万物之间,一如我们周围的景物和我们头顶上光辉灿烂的蓝天。”
台上,略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嘴,又继续说道:
先生们,农业的作用,还用得着我在这里向诸位阐述吗?我们的日常之需是谁供应的?我们的衣食是谁提供的?难道不是农民?
整个广场直到居民住宅前面都挤满了人。所有窗口都趴满人,门口也站满了人。
罗多尔夫贴近爱玛,急速地悄声说:
“对世人的居心叵测你不反感吗?有哪一种感情不受到世人的谴责?最高尚的本能、最纯洁的同情,也逃不脱迫害和诽谤;两颗可怜的心灵好不容易碰到了一起,世人会千方百计阻挠他们结合。然而这两颗心灵偏要试一试,他们拍动翅膀,相互呼唤。啊!迟早有什么关系,半年,十年,他们终归要结合,要相爱,因为这是命中注定的,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罗多尔夫双臂交叉放在膝头,抬起脸,凑近爱玛,两眼直勾勾看着她。爱玛看见他黑色的瞳仁四周,放射出一道道细细的金光;她甚至闻到他那贼亮的头发上生发油的香味。于是,她感到浑身酥软,不禁想起在沃比萨尔陪同她跳舞的那位子爵。子爵的胡须像罗多尔夫的头发一样,散发着香子兰和柠檬的清香。她不自觉地眯缝起眼睛,尽情地领略那香味。可是,就在她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时,她远远地瞥见,天边尽头,那辆旧驿车“燕子”正缓缓驶下崂岭,后面扬起一股长长的尘土。莱昂就是经常乘坐那辆黄色的驿车,来到她身边,后来却打那条路走了,永远不回来了!她仿佛看见莱昂在她所坐的窗口对面,随后一切变得模糊了,眼前掠过一团团云雾。她又仿佛还在吊灯的照耀下,在子爵的臂弯里,随着华尔兹舞曲旋转;莱昂离得也不远,马上就要来到她身边……然而,她感觉到罗多尔夫的头一直贴近着她。这种怡人的感觉与往昔的欲望掺和在一起,仿佛风刮起的沙粒,在弥漫于她心灵间的幽香中旋转。她好几回尽力翕动鼻子,闻缠绕在柱子上的常春藤的清香。她摘掉手套,擦擦手,用手绢在脸旁扇风,感到太阳穴快速跳动,同时听见下面人群中发出嗡嗡声,也听见参事念讲稿的声音。
参事说:
诸位应该继续努力,坚持不懈,既不要墨守成规,也不要凭鲁莽的经验主义轻率行事!尤其应该致力于改良土壤,积好肥料,发展良种马、牛、羊和猪。
略万先生回到座位上。德洛泽莱先生站起来,开始另一篇演说。他的演说也许不像参事的演说那样词句华美,但自有其特点,有一种讲求实际的风格。罗多尔夫和包法利夫人谈论着做梦、预感和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力等问题。
“所以,就拿你我来讲吧,”他说,“为什么我们会相识呢?是什么机缘促成的?这是因为我们俩特定的秉性促使我们走到一起来了,就像两条河流,经过漫长的行程,最后汇集到一起。”
罗多尔夫说着握住爱玛的手,爱玛并不抽回去。
罗多尔夫捏住爱玛的手,觉得它热乎乎,瑟瑟发抖,就像一只被捉住而想飞走的斑鸠。爱玛呢,不知是想把手抽回,还是为了对他那样紧捏不放表示响应,她的手指动了动。罗多尔夫激动地说:
“啊!谢谢!你没有推开我,你真好!我知道我是属于你的!让我看看你,端详你吧!”
窗户里刮进一股风,吹皱了台布。楼下广场上,农妇们的帽子在风中摆动,像白色蝴蝶扇动翅膀。
罗多尔夫不再说话。两个人相互注视着,烈火般的欲望使他们发干的嘴唇直哆嗦;他们的手指软绵绵的,不用力捏就黏在一起。
会议结束,群众散去。演说稿念过了,人人回到原来的地位,一切照旧:主子依旧粗暴对待仆人;仆人依旧鞭打牲口。得了奖的牲口,头上挂着绿枝花环,无动于衷地返回牲口棚。
人群散去之时,国民自卫队上到镇公所二楼,每人刺刀上扎一串点心;队上的鼓手拎着一筐酒。包法利夫人挽住罗多尔夫的胳膊,让他送回家。他们在包法利家门口分手,罗多尔夫独自去草场上溜达,等待酒宴开始。
夜晚观赏烟火的时候,他又见到了爱玛,但爱玛与她丈夫及奥梅夫妇在一起。药店老板担心腾空而起的烟火会发生危险,不时离开身边几个人,去关照比内几句。
花灯渐渐熄灭,夜空中现出星星。天上掉下几个雨点,爱玛把披肩挽在没戴帽子的头上。
“说实话,我真想睡啦。”奥梅太太连打几个大呵欠说道,“不过没关系,今天这节日过得挺开心。”
罗多尔夫含情脉脉地低声附和道:
“啊!是呀,过得挺开心!”
大家道过晚安,转身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