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魔鬼大帝
帝都岩重的初夏,依旧清爽宜人,宛如春日。
习习清风穿行于街头巷角,柔婉轻拂,散尽了浊热暑气。丝丝缕缕的凉意渗透着整座岩重城,就连飬于皇宫内的几十头金背狮鹫也丝毫不见褪羽,每日早晚扑扇着宽阔坚实的双翼,在宫殿上空翱翔飞掠,怡然之极。
摩利亚帝国始建于光明历376年,当时的领土,还不到如今的十分之一大小。可能是由于天生体内就流淌着好战的血液,摩利亚人在历代君王的统领下南征北战,逐步扩张着疆域,鲜有败绩。到得定都岩重之后的那一代,更是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统治者——阿莫罗索大帝。
这位名震大陆的铁血帝王继位时年仅十七岁,执掌大权后即厉法治国,严惩官宦结党,徇私舞弊。并且在军队中,首度实行了严明的奖惩制度。
摩利亚军种繁多,大体上可分为骑兵,步兵,弓箭手,以及魔法师部队。隶属作战役新入伍者,皆为下等兵。阿莫罗索刻意拉大了士兵不同等级之间的待遇差别,一个下等兵每月的军饷为一枚银币,而进阶一级成为上等兵后,军饷则是五枚银币!其间相差了整整五倍!军官亦是如此,往往是相差一个级别,待遇悬殊便极大。而想要升职进阶,唯一的衡量条件,便是军功。
摩利亚人生性本就悍勇,阿莫罗索大帝此番举措一出,更是将军队的战斗欲望提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自此以后,摩利亚军中从士兵至军官,对敌时无不奋勇争先,凶悍犹胜虎狼。
除此之外,睿智的阿莫罗索还极为重视军事方面的研究开发。国内的大型兵工铸坊成百上千,铸造师们几乎在每一种兵器的设计上都挖空了心思,力求突破。同等的人数,同等的士气,完全不同的杀戮结果,这就是阿莫罗索大帝唯一要求铸造师们做到的事情。
每一个被承认资格的铸造师,无论是平民,还是异族,在摩利亚都可以得到贵族身份和优厚待遇。这些铸造师中有退伍的战争老鸟,有手艺娴熟的矮人铁匠,还有一些,则是造诣高深的炼金术士。在大陆上的其他国家,他们可能什么也不是,而在这里,阿莫罗索却给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一切。
事实证明,当这些准贵族凑到一起的时候,他们所发挥的创造力是难以想象的。飞行稳定性极尽完美的三棱倒勾箭头自从被大批量生产起,便成了摩利亚军最为犀利的杀人工具。软乌金绞成的弓弦虽造价高昂,却让弓弩的射程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战场上最为普通的长矛刺枪,也被刻意铸造成了接近两丈的恐怖长度。当大规模步兵在以集结阵形推进时,它们便构成了一种巨大的难以抵抗的威力。没有任何一种盾牌,能够挡得住这些可怕武器的穿刺。而马刀阔剑之类的轻兵器,亦在各个环节上进行了改进,它们变得更为称手,更为轻便,同时,也更具杀伤力。
兵工铸坊有着一整套几近残酷的管理方法,每一件武器从精铁胚模直至铸造、冷却成形,层层工序均由专人负责,专人监工。废次品一旦超过规定数量,制作工匠便会受到严惩,而在较长时间内手工稳定的工匠,则有机会得到晋升,成为新进匠人的管带。
直接有效的管理模式,打造出了一支强大严谨的兵工生产队伍。当年的军机大臣曾在一次宴会后,醉醺醺地拍着胸脯与人打赌,即使是寻遍整个摩利亚军营,也找不出两支分量、形状上有一丝一毫差距的三棱箭头!要知阿莫罗索当政时穷兵黩武,全国不过五百万人口,却供给着一支八十万的大军。摩利亚军又一贯长于射术,军营内配备的羽箭恐怕只能用难以计数来形容。军机大臣此言虽有夸大之处,但却由此可见当时兵工精密程度之一斑。
此后整整三十年内,摩利亚军队横扫坎兰大陆北部,纵横捭阖,当者无不披靡。然而就在摩利亚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吞并疆土,逐步成为大陆上的超级强国时,被世人称之为“魔鬼大帝”的阿莫罗索却在皇宫中无故暴毙!一个远见卓识的君王,一个睿智铁血的统治者,一个残暴之极,要求战场上不留半个俘虏的三军统帅,就此走完了他短暂而辉煌的人生。他留下的,却是一片无边无垠的江山,和传颂于世的不朽威名。
没有了阿莫罗索的摩利亚,就像是一台缺少了主心轴承的钢铁机器,尽管强大依旧,却难以协调运作。一片混乱之后,国家最高权利机构——元老会做出了决议,摩利亚的军队开始陆续从国外战场上撤回。无论是年迈的元老们,还是忧心忡忡的王公大臣,都十分清楚地知道一点,摩利亚人对阿莫罗索崇拜的疯狂程度,甚至要远超于光明神王。他的死讯一旦传至前线,军心必然大乱,与其如此,倒不如先行撤军,再作打算。
也正是因为阿莫罗索这颗帝王之星的陨落,坎兰大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久久地平静下来......
光阴似水,匆匆而逝。一晃又是将近百年过去,摩利亚强盛依旧,却再也没有出过一位能与阿莫罗索大帝相提并论的君王。纷飞的战火之中,大陆东方的几个国家相继崛起,却一一被临壤的巴帝王国所吞并。奇力扎山脉如同一道坚实的栅栏,阻隔着两头相安无事了几百年,却从未停止过眈眈对视的庞然猛兽。它们沉默着,戒备而谨慎,没有一方肯率先做出试探动作,但彼此的爪牙,却早已冷冷磨利。
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结盟,出乎了绝大多数人的意料,其中甚至包括了摩利亚的一些高级将领。世上总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是皇宫内的机密,也会随着时间,而成为少数人暗地里的谈资。令那些好战派将领感到愤怒和羞辱的是,这次的盟约,是由如今的皇帝艾特蒙得·凯萨亲自向巴帝国所提起,并且附上了一桩结盟国家间最为司空见惯的政治联姻——他把自己最小的女儿莎曼公主,许配给了巴帝国王的第三个儿子。
结盟的进程异常顺利,联名进言的摩利亚将领们被艾特蒙得拒而不见,而巴帝那边,则始终持着不冷不热的配合态度。
终于,在一个万众欢腾的神诞日,两个大国的君主走到了一起,共同在羊皮纸上签下同盟契约,盖上了国玺大印,美丽的莎曼公主也在那天带着酸楚与无奈远嫁他国。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不知不觉中,那个耻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军人们被怒火烧沸的满腔热血早就冷透,在帝都军部中,没有一个人再愿意提及这件事情。桀骜与强悍,早已成为了摩利亚军人的代言词。而如今的他们像是被人狠狠地掴了个耳光,却无法还击。因为那个动手的人,正是他们老迈的皇帝。
皇宫正门前的帝国广场上,耸立着阿莫罗索大帝的巍峨雕像。它通体由青铜所铸,一手微垂于身侧,一手平伸,竖执着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帝王权杖,神态威严,宛若重生。
每当清晨日暮,便会有陆续的军官前来,或是默立良久,或是献上一束小花。他们大多体格挺拔,步履沉稳,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神情坚毅。当凝望着高高矗立着的阿莫罗索大帝时,军官们标枪般的身躯会挺得更直,冷漠的目光会变得狂热。这个傲然立在高处的男人,是摩利亚的大帝,他曾经写就了一段不朽的神话,他的威名至今仍传扬大陆,他,才是他们心中的至高神。
当然,并不是只有军人才会来瞻仰祭奠。有时候,一些平民会带着自己年幼的孩子,来到这里为他们讲述那铁与血的传奇。帝都的王公贵族们倒是鲜有出现在这里,世袭制度使得这批人几乎毫不费力地拥有了绝大多数东西,他们已习惯于享受生活,并正在学着遗忘。
整个社会构筑成了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处于最顶端的那一层里,存在着一个例外。在帝都的每一天,他都会来到大帝雕像前,凝视着那张意态豪迈的脸庞,静静伫立。与任何人都不同的一点在于,他的眼中没有疯狂的崇拜,没有发自内心的敬仰,有的,只是深深的怜悯之色。
很多平民都已习惯于在雕像前见到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们知道,他便是皇帝的第二个儿子。
而当今天普罗里迪斯出现在广场远端的时候,却与以往略有不同。他的身边第一次出现了同伴,一个有着满头黑发,瘦弱矮小的孩子。
撒迦跟随着二皇子的脚步,缓缓地走着,头颅低垂,动作僵硬而迟钝。他穿着一套干净合身的麻布短衣,头发用一根黑缎带松松地束在脑后,犹带着稚气的脸庞上神色木然。
“我们面前的铜像,是摩利亚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阿莫罗索大帝。”普罗里迪斯冲着不远处几名军官微笑示意,行至雕像前站定,口中淡淡地道:“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回帝都的第一天,就先把你带来这里?”
撒迦木直地看了雕像一眼,摇头。
普罗里迪斯的视线逐渐上移,停留在大帝粗犷的面容上,平静地道:“他在很小的时候,便被诊断出患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疾病。当年帝国修为最高的光明祭祀曾断言,他绝对活不过二十岁。”
撒迦没有答话,毫无反应地立在原地,仿佛也化做了一尊小小的雕像。
普罗里迪斯的语气依然平淡得有如一条寂然河流:“然而,大帝却没有依靠任何治疗,活到了四十七岁。这三十年里,他统率着帝国的军队,打下了迄今为止最大的一片疆土。在那个时候,即使是再难以攻克的城池,只要阿莫罗索大帝亲临战场,士兵们就如同发了疯一样地冲锋陷阵,以血肉之躯将所有的一切踏于脚下......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位能够燃点起近百万雄师战魂的铁血君王,竟然会是一个随时可能失去生命的垂死者?”
“是什么让他突破了生命的极限?”普罗里迪斯转向撒迦,温和地道:“我想,除了钢铁般的意志以外,另一个原因,便是希望。”
撒迦沉默着,眸子里空洞一片。
“正因为有了希望,人的生命才会变得坚韧。阿莫罗索大帝的希望是把摩利亚变成一个强大的国家,所以他能够打破预言,把原本早该结束的生命奇迹般延长。边云人的希望是在鬼域里活下去,戈壁和沼泽虽然难以逾越,却丝毫没有磨灭他们的斗志。你父亲的希望,是有一天你可以成为一名强者,我想这些年以来,他也是一直在以这样的方式引导着你。”普罗里迪斯似是有些疲倦,顿了一顿,才缓慢地道:“你呢?告诉我,你的希望是什么?”
撒迦怔怔地迎上他的视线,喃喃地道:“希望......我不知道。”他的整个心灵,早就被残忍的命运割刺得鲜血淋漓,那种感觉并不是疼痛,而是,难以言喻的茫然。
普罗里迪斯眉宇间掠过一道阴霾,冷声道:“你跟我来。”也不待撒迦答话,他已霍然转身,径直行向广场远端。撒迦怔了一怔,机械地迈动步伐,远远跟在了他的后面。
岩重城内纵横交错着宽阔之极的石板道路,负责帝都警卫的禁卫军身着银色锁子甲,腰佩长剑,分成若干支小队纵马巡行于城内各处,交替轮换,昼夜不休。
普罗里迪斯走到广场的边缘地带,径直迎向一支禁卫军队伍。见到二皇子行来,士兵们急忙翻身下马,远远肃容敬礼。普罗里迪斯一语不发地掠上其中一匹白色健马,纵马行到撒迦身边,伸臂将他提起,口中轻叱一声,向着帝都东侧城门疾驰而去。只留下几名满面错愕的禁卫军呆立原地,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