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孤行
生平第一次,撒迦感受到了空中飞行的滋味。
激涌的风划过身边,涌于足下,人已变得如飞鸟般轻捷灵动。红的叫声在背后逐渐微弱下去,撒迦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下方,沼泽内的物体正在飞速地向后倒退着,自从离开石岛开始,他没有回过一次头。
普罗里迪斯侧目注视着身边的孩子,只是觉得,他单薄的身躯内似乎隐藏着一些什么东西,根本,就难以看透。
“驭风术”的速度,被二皇子发挥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陡峭的山体几乎是在片刻间即被掠过,山道两边林立的黑犀树纷纷倒卷起枝杈,树叶如雨般纷扬坠落,地面上尘土高高激起,形成了一道滚滚直上的黄龙。
“要是父亲和叔叔们会这样的魔法,他们就不用死在这里了......”扑面而来的猎猎劲风,将撒迦的满头黑发扯得笔直。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嘴角边泛起了一丝苦涩笑容。
接近边云的时候,普罗里迪斯降下了速度,两人在气流的拱托下缓缓着地。要塞的大门上,斑驳着黑红色的干涸血迹,撒迦凝注着那里,一动不动地凝注着,脸庞上仍然看不出一点表情波动。
“走吧。”撒迦垂下头,行进要塞,步履沉重而笨拙。伫立在一旁的二皇子随即举步,安静地跟在男童身后,迈入边云大门。
阳光正艳,天地间明媚而宁静,充满了融融暖意。而呈现在撒迦面前的边云,却有如黑暗中的冥府鬼域,即使是日光,也不能减少这里一丝一毫的死亡气息。记忆中残旧却温暖的家,已不复存在。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是如此浑浊厚重,几乎快要令人窒息。要塞中的空埕之上,杂乱无章地分布着一些尸骸断肢。它们惨白而僵硬,扭曲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乌黑的血渍攀爬在大地表层,纠结出一块块硕大的凝固体。无数只苍蝇带着嘈杂刺耳的“嗡嗡”振翅声,于尸丛间团团飞舞,忙碌不休。
可能是由于死亡时间已长的关系,一些尸体的眼珠变成了可怖的灰白色。撒迦怔然看着前方地上一颗眼球凸起的头颅,以及远处一具尸身光滑平整的颈部切口,不由地抬起手掌,将视线转向指端,脑中鲜血喷涌的画面一闪而过,似乎,还隐隐带着凄厉之极的惨呼声。
“这个人......好像是我杀的。”撒迦满面尽是迷惘之色,抬手,斜斜挥过,“我记得,他在逃,一直在叫着些什么。他的头掉下来以后,身体奔了好几步才摔在地上,流了很多血......”
普罗里迪斯微微颔首,轻声道:“你说的不错,昨晚我刚进要塞的时候,就见到你用手斩下了这个士兵的头颅。”
“真的是我吗?怎么可能?”撒迦喃喃自语,举步向前行去。
尸丛之中,一具身着全钢重甲的魁梧尸体尤为醒目。撒迦远远便认出了,他便是那傲慢嗜杀的少将——莫达鲁。
少将的盔甲表层累累密布着无数道划痕,深而狭长。满面皮开肉绽,一片上唇与整支鼻梁骨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阴森的深洞、半排惨白的牙床。致命伤位于额头正中,那里被灼出了一处极小的焦痕,他的整个人,已经被完全烤熟。
撒迦的瞳孔急剧扩张了一下,回身望向悠然负手而立的二皇子。后者正在对他微笑,语气悠闲得像是在叙述着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边云的士兵,都是我的英雄,这家伙却杀了他们。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让他偿命。”
环顾着周遭的尸骸,悄然间,一些断断续续的场景融为整体,自撒迦眼前清晰浮现。
熊熊燃烧的火焰将边云映照得有若白昼。风,在耳边呼啸。长而尖锐的黑色指甲每次冷冷划过,便会带起一大蓬赤红的血雨。奇异的快感犹如潮水般席卷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它缘自于切割肉体的那一瞬间,鲜血激射的那一刹那。甚至就连凄惨之极的垂死呼声,此时也变得如此悦耳。那个高速穿行于奔逃人群中的杀戮者,瘦小却强悍,他的样貌是如此熟悉,撒迦惊愕地发现,他正是自己。
莫达鲁在仓惶地奔跑着,喘着重重的粗气,身后拖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长长血痕。卡娜立在火场的远端,目光茫然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从血腥屠戮开始的那一刻,她就保持着木立的姿势,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撒迦掠行时的姿势诡谲异常,每每蹿出几步,便会微伏身躯,上肢轻轻巧巧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在空中高高纵起,一跃几丈之遥。尽管速度要远超于少将,但他却慢条细理地控制着节奏,只是在接近时才会划过利爪,在莫达鲁身上添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少将暴露在盔甲之外的下肢及头部,几乎已找不到一处巴掌大的完好所在。撒迦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咽喉等要害部位,尽可能的想要多玩一会。因为,在刚刚斜向转折,顺手斩去一个奔逃中的士兵头颅后,莫达鲁已经成了他最后的一头猎物。
要塞大门处传来的气流划动声惊动了撒迦,他带着一抹嗜血的笑容,狞然回首,一双如蟒类般妖异的竖直瞳仁定定凝向了那处。鲜血带来的亢奋令到他浑身都在微微战栗,但是,灵魂深处却还有着一头魔物在躁动不休,仅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来的两人似乎是被宛如炼狱的血淋场景所震惊,久久悬停于要塞门口处的空中,难以做出反应。被撒迦逼到死角处的莫达鲁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嘶声呼道:“殿下,救我!”
那两人正是二皇子普罗里迪斯与大魔法师麦迪布尔,后者远远瞥见了木立不动的卡娜,以及她身边地上倒卧着的几具法师尸体,顿时纵起身形,疾掠向卡娜所在。普罗里迪斯亦在同时催动魔法,高速向着莫达鲁方向飞去。
“是你?”撒迦桀桀低笑起来,黑发披掩下的一双魔瞳戾光隐现,十指屈伸搓动,坚逾精钢的指甲相互磨砺着,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吱”声响。
普罗里迪斯落上地面,打量了异变的撒迦几眼,神色不动地转过视线,道:“将军,我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您,一个七阶炎气的修习者,居然被一个孩子逼到在叫救命?”
“殿下,他是一个恶魔,彻头彻尾的恶魔!”莫达鲁畏惧地看了眼撒迦,想要将脚步移向二皇子,却又不敢稍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杀的!我敢起誓,这邪恶的小崽子绝对不是一个人类!”
“杀了很多人的,就一定是恶魔吗?那你又怎么算?我的叔叔们,死在你手上的可不少呢!”撒迦展开双臂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近在咫尺的二皇子在他眼里,就连丝毫的威胁感也不能构成。
普罗里迪斯沉下了脸,目中煞气一闪而过:“将军,这孩子说的,是真的吗?边云的人都在哪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说到后来,语声中已带着隐隐杀机。
莫达鲁神色极为怪异,瞟了撒迦一眼,低下头嗫嚅着道:“我......我......”
“我在临去索兰兵站以前,是怎么对你说的?没想到,你的私心居然重到了这种程度!是不是因为边云人曾经冒犯过你那可笑的将军尊严?或者,是你根本就在忤逆我的意思?!”普罗里迪斯脸色越来越沉,直视着瑟瑟发抖的少将,森然道:“还有没有边云的士兵活下来?说!”
莫达鲁不敢望向他的眼神,低声道:“都死了,就只有一个,被我派去了这个行省的总军机处,一起去的还有一名宫廷法师。”
“准备找人来收拾这里的烂摊子?将军,你的想法的确不错。”普罗里迪斯忽冷笑了一下,毫无征兆地射出一道电芒,“可惜,却要付出代价!”
撒迦神色悠哉地立在一旁,似乎是在看着一场事不关己的表演,却根本就没想到二皇子居然真的会对莫达鲁出手!刹那间,少将的前额正中被电光长蛇狞然吻上,满面错愕地倒了下去,盔甲外层迅速爬上了一层绚烂的蓝色火花。当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沁入鼻端时,撒迦先是怔住,继而怒发欲狂!
“你居然敢杀了他!”撒迦那原本沙哑的语声骤然变得尖利无比,身形疾纵而起,在空中带出道道残影,绷直如刀的锐甲自下而上直撩向二皇子胸腹!
普罗里迪斯抬起右臂,一团青色光晕自手掌上迅速膨胀,扩展,瞬间在身前集成一面光之护盾。
“哧”的一声微响,撒迦的指端破入光盾层面寸余。光盾表层微微荡起一层波纹,缓慢扩散,到得边缘处时反激而回。涟漪状的波层重重叠叠,连绵涌至,竟似永无止歇般在撒迦指端破入处越积越厚,将他的手指牢牢陷固。
撒迦手臂发力,却如同卡在光盾层中一样,丝毫不得寸进。普罗里迪斯静静注视着这个厉鬼般狰狞的孩子,淡然道:“这件事情我完全就不知道,信与不信随你。你的父亲是个英雄,我不仅把他当成是摩利亚的铁血军人,还把他看成是自己的部下,一个属于我的人。少将死了,这是他应得的下场。如果你想要多个人偿命,那么,动手罢!”
光盾辉芒忽闪,无声消失。撒迦愕然抬首,魔瞳中倒映出的那个年轻人,苍白而文弱,正在安然微笑。
高阶魔法“心灵安抚”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极高,历来便是大陆上最难掌握的几种回复术之一。麦迪布尔神色肃穆地念诵着咒语,古老而繁复的音节沧然回荡,宛如龙吟。随着他的语声渐转低沉,极高的夜空之中,星星点点的萤光自四面八方现出,曼妙流转,汇聚成一团鸡蛋大小的异色光球,轻盈没入了卡娜前额中去。
朦胧中,卡娜的神识被一股柔和之极的力量所环绕,清凉似水的魔力丝丝缕缕地渗透了身心每一处角落。就像是从噩梦中被遽然惊醒,女法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身体软软倒下。麦迪布尔伸臂横揽,将她扶住,一张丑陋的马脸上尽是和蔼神色:“没事了,老师在这里,不会再有半点东西伤害你。”
卡娜的法师长袍已被汗水湿透,无力地转过视线,望着周遭几具同伴的尸体,痛哭起来:“那孩子,一定是个恶魔!”
麦迪布尔低声宽慰了几句,目光凝向远处两个身影,眉头缓缓拧起:“殿下对这头恶魔的重视程度,似乎已经超过了任何事物......”
“你在犹豫什么?或者,我应该理解为,你已经在尝试着去接受、信任我了?”普罗里迪斯的语气温和而淡定,对咽喉上抵触的几支锐甲视若不见。
撒迦直视着他的眼眸,指端缓缓加劲,一点殷红立即自二皇子的咽喉处沁出。他沙哑地低笑着,瞳仁收缩得有如两根尖针:“那个被派出边云的士兵,我想要找到他。你会帮我的,不是吗?”
普罗里迪斯默然片刻,问道:“能不能告诉我理由?”
撒迦瞥了眼少将的尸体,淡淡地道:“他出卖了边云的所有人,包括我的父亲。”
“如果这不是威胁,而是请求,我答应你。”普罗里迪斯平静地道:“男人之间,需要彼此尊重的交谈方式,而不是像现在。”
“男人......父亲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呢!”撒迦撤回顶在二皇子喉咙上的手掌,神色古怪地笑了笑,“突然很累,该去小家伙那里休息一会了......要找我的话,明天去沼泽那边。答应我的事情最好做到,不然,你会死。”
普罗里迪斯尚未答话,撒迦就已纵起身躯,掠向了边云大门处。有意无意间,他迎上了卡娜投来的惊惧目光,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森然笑容,随即带着劲起的风声,魅灵般没入了要塞外的茫茫黑暗......
“现在,是该实现承诺的时候了。”普罗里迪斯的声音柔和响起。
撒迦自混乱的回忆中猛然惊醒,抬头怔怔地道:“你说什么?”
普罗里迪斯蹲下身,和蔼地注视着撒迦,道:“昨天的那两个魔法师,已经先赶去了这个行省的军部。等我们到了那里,你会亲眼看到那名边云的叛徒被处死。撒迦,即使你没有要求,他也同样会死。因为在我的眼里,这种人不配活着。”
“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像是做了个奇怪的梦。昨天的那个人,一点也不像我自己......”撒迦垂下了小脑袋,低声道:“一切都像是个梦,我只希望能够快些醒过来。父亲和叔叔们都还活着,而我可以永远和他们在一起,不要分开。”
“你知道‘撒迦’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吗?”普罗里迪斯忽然问道。
撒迦微微一怔,摇了摇头:“父亲没告诉过我。”
普罗里迪斯神色依旧温和,目光却逐渐冷下:“在坎兰大陆的古语里面,它的意思是‘赤色刀锋’。知道为什么刀锋会是赤色的?因为上面染满了鲜血!你的这个名字,是父亲起的,我有没有猜错?”
他探手上前,按住撒迦薄削的肩,一字字地道:“刀锋挥过,敌人的头颅便落下。要想做一柄永远锋利的军刀,你就得忍住疼痛,经得起最为严酷的磨砺!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以后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下去。想要成为一个令他骄傲的人,你必须要敢于挺起胸膛,去大口呼吸饱含着痛苦的空气!”
“回忆过去的感觉,往往很温馨,但同样会令人软弱。”普罗里迪斯松手站起,视线投向如洗的碧空远端,“我只尊重像你父亲那样的男人。虽然你还只是个孩子,但我希望能看到一些改变。一个人骨子里的某些东西是不是存在,我想,是与年龄无关的。”
说完了这番话,二皇子再也不看撒迦一眼,转身向要塞大门行去。他看上去有些疲累,脸色苍白,腰身微微佝偻着,走得不快,却未停半步。
撒迦立在原地,沉默良久,走到不远处,拔起竖直于地面的一件物事,吃力地用双手拖着,一步步移向边云外端。
“沙沙”的触地声传入普罗里迪斯耳内,他唇角微动,似是淡淡地笑了笑,缓缓行出边云要塞。
山风袭来,撒迦低垂着头,嘴唇倔强地紧抿着,长而黑亮的头发散于肩侧,拂动不休。他瘦小的身体上斑驳着血迹污渍,颊边有道道愈合后的扭曲伤痕,宛如一只死地中独行的凄凉小兽。在他柔弱的双手中紧握,且缓缓拖动着的,是一柄六尺长的马刀。
不知怎的,普罗里迪斯并没有发动“驭风术”,而是径直走下山去。那通体已被熏黑的长刀,有着难以想象的沉重分量。撒迦摇摇晃晃地拖动着它,举步维艰。
下山的路很长,很坎坷。汗水迷糊了双眼,手臂已酸痛如折,撒迦像是没有半分知觉一般,机械麻木地迈动着步伐,缓慢而固执。斩马虽然沉重,却是卡姆雷唯一留下的东西,他不想舍弃。
前面的那个人,已经走得很远了。在这个充满着阳光,却萧索万分的午前,撒迦知道,路,就在脚下。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孤独地走下去,走下去,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