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战俘
唇舌间有淡淡的血腥味道。
上官绛吃力地睁开眼睛,随即当头泼下的一桶冰水让她彻底清醒。
她像一只野兽,本能地想要扑咬,谁知双手被缠着符咒的铁链紧紧束缚住,连脖颈都被宽厚而冰冷的刑具死死固定在身后十字形铜柱上。铜柱上凹凸不平的纹案令她有些无所适从,若是内里添加了滚烫的火炭,那便是令人生不如死的炮烙之刑。
脊背冰冷。似乎预示着折磨尚未开始。
周身气息不似魔域,这里应该是天界无疑。上官绛冷笑一声,想不到世人所传颂的凌玄天界亦有如此残酷刑罚,自己被俘,想来戎苑与其他埋伏将士也不能幸免,不知眼下可安好?那些神仙本就是贪得无厌,恨不得普天之下皆有神明眷顾与福泽,绝不会白白放过他们。
她胸口起伏不定,愈发担心战事与苏芳城安危。心知此处不宜久,女子一双眸子警觉地望向四周,妄图找寻脱身之法:身上除却在红岩溶洞中的擦伤并没有其他伤口,想来昏睡时并未遭遇墨丞的为难,既然他对她有所顾忌,说明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还不算输得难堪。
扭动手腕,想要摆脱手镣的捆束,不想稍一挣扎就结结实实就吃了看守的斗将一鞭子,那人凶煞瞪着她,呵斥道,“老实点!”
上官绛咬紧下唇,暗自回想着洞窟中佯装烂醉的男子是何模样,只是那时峰回路转地太过突然,当真没有看清楚,依稀只记得一袭华贵黑氅浓得像墨,墨丞整个人似乎散发着淡淡的金红色光华。
像是黑暗中的一盏灯,灼得她双眸生疼。
“是墨丞抓我来……这里的?”她撇开目光,冷着声问看守,“还有其他人么?”
“一会儿帝君就来审你了,我劝你这魔物还是留着点力气多喘几口气罢。”
也罢,该受着的躲也躲不掉。她阖眼,料定主意要好好会一会与她斗了数万年的凌玄帝君……至少看清楚那男人究竟是何模样,就算是死,也知道往后化作厉鬼向谁来寻仇。
脚步声渐响,未见人影,却有笑语,“月弄影不是一直想要百草老君炼药的七星炉嘛,传令下去,这便差人去给他建一个……不,给他建十个八个的,一溜不同色儿的摆在留仙岛上看着也壮观……”
月弄影?上官绛心一沉,那日她强留他在苏芳城中,眼下亦不知其安危。
“凌玄帝君到——”
一声传唤将她的思绪给扯了回来:一把四方檀木御椅被两名小仙哼哧哼哧搬到她面前,一张白虎皮赫然铺于其上,一并搬过来的还有盏点燃的青铜独脚仙鹤香炉,幽幽飘着的龙涎香冲淡些许牢狱中不断上涌的血腥气。
墨丞一身墨色鎏金华服逶迤及地,慢腾腾挪过来坐在她面前,肩上装饰着些许黑色羽毛似是昭然上古凤族的尊贵身份。只见他略显慵懒地接过侍奉仙娥恭敬递过来的烟枪,深深吮吸了一口,在呼出的一片白雾之后缓缓抬起脸。
目若朗星,眼角微挑,刘海遮了半边明眸,凌玄帝君与传闻中说得一般,面相极好却莫名带着几分邪气。
上官绛凝视着他,抿唇不发一言。
若是目光如刀箭,想来那男人已是千疮百孔。
似是耐不住此刻压抑,墨丞将烟枪搁下,忽然扭头与身边的侍从道,“还真是个女的啊?”
年轻貌美的仙女们连连点头应允,小口一张叽叽喳喳:是呀真是想不到,魔域苏芳王居然真的是个女人!本来还以为是别人误传呢,眼下一见……哎呀哎呀,魔物真是不得了,连女人都这么凶悍呢,哪像我们这儿……
墨丞听罢只是笑,又与她们嬉闹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她。
“喂,上官绛。”
他唤她一声,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你我隔空打了么多年的仗,彼此也算不上陌生,有些话我便开门见山与你说了:我想要苏芳城,却不想再与你打下去——不如你和你的族人都来做我凌玄帝君的臣子罢,我保你们魔域永世长宁。”
她呼吸一顿,随即一口吐沫唾到墨丞身下的白虎皮上。呸。
凌玄帝君眨了一下眼,低头看了看脚边透着淡淡红色的秽物,“倒是挺有骨气……只是稍微偏了点。”
他伸手指指虎皮,立即有侍从蹲下身子将那块污秽擦拭干净。
上官绛怒目而视,高昂的头颅无声诉说着决心。
“这就是苏芳王给我的回答?”墨丞眉头一蹙,站起身来踱步到她面前,“我知道苏芳王恨我,我这就站到你面前,口水尽管往我脸上吐好了。”
她始料未及男子的言行,唯恐有诈,只冷冷瞅着他。
“怎么,这会儿却不对我凶了?”他笑,抬手扼住她的下巴,“你……到底是畏惧我?”
上官绛双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出句赌咒的话,墨丞上前一步,在众仙家惊愕的目光中侧过脸含住她的唇……
她大惊,扭了扭脖子却无路可退,索性心一横狠狠咬了他一口。
墨丞吃痛退了一小步,嘴角流血,瞪着眼睛怅然若失。
一众神仙都围了上来,争着抢着递上柔帕,顺势丢给上官绛一个个警告的眼神。墨丞用袖口拭了拭嘴角,看着她委屈道,“让你咬一口算作赔礼,苏芳王就莫再生气了。”见女子不为所动,眼中仍是逼人凶光,他口气又软,“先前使了点小计将苏芳王请到这儿来,招呼不周是我不对……来人,给她将枷锁卸了。”
凌玄帝君一声令下,无人敢有异议,甚至连劝阻的话都没有冒出一句——想来他们料定了如今的苏芳王纵然有再大本事也逃不出凌玄帝君的手掌心,连分毫戒备之心都没有。
看守的斗将不敢怠慢,三下五除二将她双腕和脖颈间的镣铐给卸了。
上官绛立在原地,不动声色思索着脱身的办法。
墨丞也不搭理她,只望着其中一人道,“你方才抽了她一鞭子是么?”
那斗将一怔,迟疑着点头,“是……不过小仙方才是为了……”
“你拿好。”凌玄帝君将他腰间的皮鞭讨要过来,往上官绛面前一横,“随苏芳王高兴,想抽他多少下都没问题,我绝不护着。”
那斗将脸色唰一下子就变得苍白,魔域苏芳王是何许人物!要是迎面吃下她一鞭子,以自己的浅薄修为,指不定当场就皮开肉绽,魂飞魄散了……
上官绛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接过鞭子,扬手一挥,长鞭却径直朝墨丞脸上抽过去。
哎呀呀呀呀。众仙又是一阵惊呼。
长蛇般的鞭子被墨丞稳稳接在掌心中,她啧了一声,后悔只用了七分力。魔息全数被封印了起来,法术根本使不出,上官绛暗暗盘算着自己若是硬闯出去能有几分胜算。眼下手中多了件兵刃,无疑是雪中送炭,她眯着眼抽回鞭子,长鞭上暗藏的倒刺立刻在男子掌心中拉出一道血痕。
嘶……墨丞倒吸冷气的声音在狭小牢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苏芳王这可就不对了。”他眉头皱的紧,低头看着掌心伤口声音愈沉,“我和和气气与你说了那么多话,可不是为了吃鞭子的。虽然你这倔强性子我很是喜欢,可作为敌人,苏芳王还当真是叫人头痛呢。”
哼。上官绛鼻中一哼,扬手又要挥鞭子。
脚下一痛,她猛然低头,发现竟是白森森的两柄地刺无声无息扎入自己脚掌——她本是赤着足,脚背上裂开的伤口煞是可怖,皮肉翻卷,血珠四溅。
那种钻心的疼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她身子一颤,随即重重摔倒在地。
长鞭滚落在旁,她伸手去探,不想却将伤口撕扯得更大更深,连小腿都开始抽搐起来。那地刺事先就已埋伏好,触发也只为控制住她的行动。上官绛仰面恨恨望向墨丞,颤着声从牙间挤出一句话,“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神仙……对待战俘,便是这般残忍……”
“那么苏芳王对待不安分的战俘又有什么高见呢?”墨丞哼笑一声,挑眉抛出句戏言,“莫不是要我也对你穿一穿琵琶骨才能安分?苏芳王,这里可是天界,不是你的苏芳城——治你的办法我有的是,你最好不要太嚣张。”
她伏在他衣摆下,因双脚传来的剧痛而有些痉挛。
墨丞冷冷看着她,眸子像是望不见底的深潭,与方才谈笑风生的家伙简直判若两人。
气氛僵持了片刻,不合时宜地声音响起,“帝君,这苏芳王……到底要怎么办?”
“先关着,这几日给我守好。”凌玄帝君满面尽是挫败与不甘,此时眸中冷光已敛去许多,又向身边人嘱咐,“将她脚上的伤给包扎了,再找几件干净衣裳换洗。”
他顿了一下,摸摸下巴望望天,“要么再抬张卧榻来?安排几个仙娥轮流照应着?诶,不妥不妥,毕竟是魔域之王嘛,又是个女人家,还是把这地牢重新修葺一下吧,装修档次与风格就按照我寝殿来……”
看守的斗将额上跳着青筋,却弯着腰接连应声,间或瞥向上官绛的眼神仍旧充满敌意。
“帝君,姝华娘娘在外已经候了您很久了。”忽有传令的小仙俯着身进来,“您要不先过去看看?”
墨丞怔了下,极为不耐烦地摆手,“这种地方,她一个女人家跑来做什么。”
“娘娘说,已经近三个月未见到帝君了,似是念得紧……此番又听说您生擒了苏芳王,就擅自前来候着您,想向您道个喜。”
“随便找个理由把她打发走不就行了?我现在可没空招呼她。”他抓了抓头发,显得很是苦恼,一番话说得任性,“待会儿也没空。明天也没空。一直都没空。”
“可姝华娘娘说,今儿非得要见到帝君本人,才肯离去。”
“麻烦死了,让她远远看一眼就行了对吧?”男子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口中仍在絮絮叨叨,“对了,姝华长什么模样来着?”
“就是……就是……”传令小仙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只得含糊道,“姝华娘娘今日穿着水色流仙裙、披着银灰狐裘……后面还跟着八位侍奉仙女。”
与墨丞亲近的仙娥小小声又耳语一句:打扮最美的便是啦。
哦。墨丞意味深长地呼了一声,走出牢门没几个步却又折了回来。回望一眼上仍旧匍匐在冰冷地面上的上官绛,一身破碎红衣像是被碾落的大朵罂粟花。他叹了口气,忽然附身将其打横抱在怀中,扯过四方椅上的白虎皮替她裹了身子,向瞪着眼睛的侍从道,走吧。
上官绛双足被血染做通红,银牙轻咬,欲用手扼他脖颈。墨丞长袖一振,大掌捉了她双腕,笑眯眯言一语狠话,“我要杀现在的你不过是动动指头的事,苏芳王一死,你的部下可就都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所以,你还是老实点比较好。”
她喉咙一甜,气血直往上涌,浑身似是针扎。
墨丞笑得更是得意,“唔,眼神不错。”
“帝君这般出去,叫人看见……怕是不妥。”多事者犹豫着提醒,满面皆是纠结。
“有点事想与苏芳王私下谈谈,我要怎么带她走,轮得到谁来置喙?”他冷言一声,脸翻得比书还快,随即又是笑,“你们该干嘛干嘛,就当我没来过这里哈。对了,那边刚才偷偷藏了骰子的两个小仙,下一盘我十两银子压大,若是赢了记得将钱送到我凌玄殿去。”
牢狱中静的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众神仙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墨丞十分满意自己的语出惊人,刚抬脚准备出去,身后传来一个小仙童怯生生的声音,“可是帝君,您、您……根本没下注啊……”
“哦,对不住。”男子转身客客气气向小仙童赔礼,低头问上官绛,熟络地好似一家人,“你出征擒我时身上有带银子么,先借我十两呗?”
上官绛全然猜不透他内心所想,红唇一抿,恨恨吐出二字: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