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前，气氛逐渐变得古怪。
    利奥波特的惆怅不加掩饰，而那位不善言辞的西蒙则皱眉沉思，既然已经摊开来说了，大家没必要虚与委蛇了。
    圣蒂斯医院是利奥波特在米国持有的最大产业。
    利奥波特并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正如他所说，他曾在八十年代带领家族度过难关，但实则所付出的代价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在商场上遭遇沉重打击，利奥波特自知不是经商的料，开始收紧资产。
    所谓的搬迁澳洲，不过是提前退休，并强行挽尊罢了。
    家族积攒的财富足以让他富贵一生，只要不犯傻，利奥波特的后代也会一直保持在豪门基准线上。
    酒店抛售是财务分析师给出的建议，与度假村酒店放在一起，没有任何生存空间可言。
    重新规划产业则需要追加投资。
    例如多洛莉丝的想法，一群专业人士也有考虑，重整旗鼓，转行做别的，毕竟地皮与酒店大楼是实打实存在的。
    但二者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棋者，一个是观棋者。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旁观者不一定全都门清，也可能是怒骂最强王者的嘴强王者。
    对于尤金未来的发展趋势，多洛莉丝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本人出身老派豪门，又是高智商高学历精英，并且在华尔街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有一个参议院议长的姐夫，自然而然洞彻大局。
    掌握信息渠道才是发财的根本。
    而相比之下，利奥波特的分析师并不能肯定尤金的未来到底如何，最终只能选择一个保守方案来止损。
    更何况比起当年的投资，这块地皮与酒店大楼的价值早已翻了数倍不止，稳赚不赔。
    可要说医院股份……
    无论是利奥波特还是分析师都没有考虑过出售问题，社会基础设施产业永远是市场的根基。
    尤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依旧是俄勒冈的第三大城市，如果不算州府塞勒姆，它仅排在波特兰之后。
    周遭城镇的居民医疗承担责任都在圣蒂斯医院身上。
    所以无论尤金是否得到发展，每年都将为他们带来可观的财富分红。
    因此为什么要杀鸡取卵呢？
    当李钦拿出手机，生硬转移了话题，显然表露着他的觊觎之心，作为尤金的地头蛇，这让利奥波特有一种被猛兽觊觎的感觉，不寒而栗。
    唐娜顺势起身，道：“那么，我们失陪一下。”
    剑拔弩张并不是好事。
    如果反应过于剧烈，会让对方产生应激反应，从而直接导致谈判的提前终止。
    缓和处理，给予他们充分思考的时间，什么事情都还有的谈。
    李钦、唐娜站了起来，小秘书也深吸一口气跟上，一直到三人走入电梯，旁边的里奇才回过神，一时间不知道该跟上去，还是留下来。
    在他心中，自然也是翻江倒海。
    李想要圣蒂斯医院的股份？
    那酒店呢？
    酒店似乎全程被无视了，这是否意味着自己面临着失业？
    “里奇。”利奥波特的声音响起。
    里奇浑身颤抖一下，猛地回过神，见到的是老板略显愤怒的目光，他微微低头躲闪：“利奥波特先生。”
    “这是怎么回事？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
    我能说什么？
    你有意无意让我知道你要出售酒店，作为负责人，我面临被前老板抛弃失业的风险，还是心照不宣的帮你照办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利奥波特先生，我什么也没说。”里奇脸上写着无辜，“我与李先生见面的次数不超过十次，全程的交流只是提及邀约晚餐的事宜，甚至于我并不知道您与李先生都持有圣蒂斯医院股份的事情。”
    利奥波特听到这话，也愣了一下……
    这事儿当然不能让里奇来背锅。
    可他想不通，对方为什么那么看重圣蒂斯医院，明里暗里有一股强买强卖的味道。
    “西蒙。”他看向身边的助理，想听听他的意见。
    西蒙沉吟道：“我们掌握的信息不足，但作为新晋地头蛇，强势汲取资源本就不需要任何道理，因为尤金现在是他的领地。”
    “我该怎么做？”利奥波特很苦恼，他这些年早就不操心商业上的事情了，如今也很讨厌思考。
    “尽量拒绝，但如果对方真想拿下圣蒂斯的股份，肯定会给出报价，如果报价是喜人的，我不建议和他们产生冲突。”
    “不能反抗？”利奥波特越来越焦躁。
    “那是最坏的打算，也将迎来一场恶战，而对于胜负我并不看好，以他们的实力，重建一家医院，设法掏空、转移圣蒂斯医院的资源只是时间问题，等一家新医院出现，您即便持有股份，价值也会大幅度缩水。”
    “最后的结果就如同这家酒店一样，实力均等的对手会为双方带来活力生机与发展，可一旦实力不均产生碾压，最后只能被狠狠的按在地上摩擦。”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用极为认真的眼神看着利奥波特：“对方现在离场，就是给我们讨论的时间，从心理侧写来看，他们应该没有极端的想法，而除此外……”
    西蒙又看向了里奇：“他们知道我们今晚的目的是什么，却不对此进行回应，我们可以在这一点上做文章。”
    利奥波特瞬间反应过来：“你是想说捆绑销售？但我还是要出售我的股份？”
    “坐地起价总比被打到苟延残喘时服输更具有主动权，这是乐观的思维方式，坚持反抗反而是悲观者的救赎，却往往不能成功。”
    利奥波特靠坐在椅子上，逐渐失神。
    一个年过五十的老男人，早就浸在富足的酒池肉林里被泡透了，锐气不在。
    另一边。
    电梯们关闭，李钦对唐娜道：“你怎么看？”
    唐娜莞尔一笑：“他们有些措手不及，而就当下的反应来说，利奥波特不具备什么攻击性，我们想要达成目的不是难事。”
    抵达顶层。
    晚风寒凉却正好吹散身上薄薄的酒气，享受片刻安宁。
    直升机在五分钟后抵达。
    等取到苏带来的牛排，三人折返下楼。
    这一去一回让方才僵持的气氛得到松动，利奥波特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将注意力放在了牛排上：“所以我们的游戏可以开始了？”
    “当然。”李钦笑着坐下，并将牛排交给了里奇，“相比起输赢，我更希望我的肉牛能得到你的认同。”
    所有人当做无事发生，就着这个话题继续闲聊起来。
    厨房的动作很快。
    十几分钟送来了成品。
    揭盖的刹那，肉质的飘香上头。
    仅是味道就让利奥波特与西蒙微微变色，不自觉对视一眼。
    比起澳牛的区别不大，但细微分辨，肉质散发的奶香味介于浓郁与淡薄之间，仿佛达到了某种奇异的平衡点。
    哪怕方才已经吃过一份牛排，还是重新激发了他们的食欲。
    利奥波特有些说不出话……
    他当下有种‘可能要输’的感觉。
    可潜意识里又觉得这不太可能，m12就是顶峰了，如果真被超越，不符合常识认知。
    或许它的口感味道要逊色，只是香味呈现过于惊艳？
    “诸位别客气，尝尝吧。”
    唐娜并未品尝过老鼠山的肉牛，当初在李钦的婚礼上，她送来礼物不久后便离开，需要与李钦拉开关系，做给托亚与庞狄看。
    比起利奥波特与西蒙两个大男人的胃口，她在饱腹后没多少食欲，不过还是切下精致的一小块，放入口中咀嚼品味。
    也就在入口的同时……
    “嗯~！”唐娜隐隐发出赞叹的鼻音，看似稀松平常，更像是对食物与李的尊重，但大家都发现她在切肉时的动作快了不少，一口一口满足的吃着。
    利奥波特将视线收回，剔除了肉边，将最嫩的肉块放入口中。
    与澳牛、和牛比起来，没有入口即化的情况发生，肉质具有韧性，似乎让这位老饕想起肉食本来该有的口感。
    咀嚼是一件令人满足的事情，而伴随着咀嚼，肉汁开始在口腔里爆发扩散。
    几乎瞬间，他的眼神颤动了，更不自觉看向了李钦……
    脑子里回忆起最早二人的对话。
    “有些腻。”
    “哦，不，这是澳牛应有的丰满口感，所以我们需要一些红酒来辅佐……”
    在此之前，这是美食家自认为对美食的终极理解。
    现在，利奥波特有些面红耳赤……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小丑。
    同样丰满的口感，少了油腻的感觉，又具备肉质本身应有的韧性，偏偏还不难咀嚼，每一次唇齿的开合都是一种幸福的体验，并让口水的分泌加剧，胃部似乎同时开始了叫嚣与呼唤，对口中的食物充满了期待。
    饭局忽然变得无声。
    等待为众人服务的里奇，发现没人理会自己，才被属于他的牛排吸引。
    他倒是觉得眼前的牛排与澳牛没什么区别。
    不是所有人都能从气味上作出细微的分辨的，甚至于里奇认为这很有可能也是澳牛或和牛。
    老鼠牛？
    别开玩笑了。
    饲养牛种的开发没那么随便，不是说吃老鼠山牧草长大的，就成了新品类的牛种。
    切割，入口，咀嚼的同时准备组织措辞，以便等会的点评，既不能扫了李的面子，还要保存自家老板的颜面。
    和稀泥是里奇最擅长的。
    酒店总能遇到难缠的客人，他总能恰到好处的拿捏边界，将问题化解。
    所以，打个平手是当下最好的结局。
    展示衷心，也留下了后路。
    里奇不是没想过，或许他有机会跳槽？
    度假村酒店抢占我们的生存空间，那既然打不过……我加入好了！
    想着想着，他嘴角露出笑意。
    可片刻后……
    叮，叮叮。
    清脆的响声将他从思绪中惊醒，而他低头才发现，自己盘子里的牛排已经‘不翼而飞’。
    ‘我牛排呢？？？？’
    里奇忍不住看向其他五人。
    只见除了李钦，其余四人也都望着空荡荡的餐盘出神，依旧一言不发。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在座的众人显然不会从他的餐盘中抢走食物。
    ‘所以，是我自己吃了？’
    里奇有些茫然，这种茫然也逐渐变成不可思议，他承认自己想事情想得有些出神，可现在……
    他开始有一种失落感。
    如果里奇阅读过来自东方的神话名著，大概就能很恰当的代入一个角色。
    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
    可竟让人意犹未尽！！
    当他逐渐感受口腔中的余韵，神色逐渐变得精彩，而肠胃里也开始抗议……
    发出了饥饿感的信号。
    他连忙想用一声轻咳掩盖。
    可没想到，一道同样的声音，在他之前响起。
    ‘咕咕’。
    利奥波特有些面红耳赤，不知是对此间情况的尴尬，还是对牛排而感到震惊。
    顷刻间，所有目光落了过去。
    利奥波特回避眼神，转头看向里奇：“我看方才带来的不少？应该还有其他部位吧？”
    里奇立即点头：“是的，方才诸位品尝的是菲力，还有西冷与眼肉，包括一大块肋排战斧。”
    利奥波特这才看向众人：“诸位有没有兴趣再来一点？”
    不常开口的西蒙道：“我可以。”
    唐娜点头：“给我一份西冷吧。”
    蕾切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有些膨胀的小腹，内心很挣扎，但最终选择了放任自流：“我都行。”
    李钦意味深长的笑了，最后一个开口：“帮我烤一份战斧吧，大家也能分着吃。”
    “我这就去，诸位稍等。”里奇匆匆走了。
    可到了现在，桌前依旧是沉默。
    利奥波特看着餐盘出神，也因为他的沉吟，众人没有开口打扰。
    现在已经可以肯定答案了。
    老鼠牛完胜。
    但作为失败者，利奥波特需要时间去消化。
    此情此景。
    大家才真正放下了之前‘谈判’的不悦，陷入在对美食的惊艳余韵当中。
    又是十几分钟后。
    牛排相继送来，所有人毫无意外大快朵颐。
    包括里奇在不着痕迹的落座。
    这一次他放空了神经与思绪，专注于眼前的牛肉，左右开弓。
    李钦的战斧牛排是最后上桌的，淡淡的焦糊感外焦里嫩，利奥波特已经吃完了自己的一份，毫不客气的展开新一轮攻势。
    不知不觉。
    饭局变得纯粹，仿佛一群正在上大学的学生，对于时隔许久的宿舍聚餐显得格外珍惜，生怕自己比谁吃少，那就亏大了。
    半个多小时后。
    酒足饭饱。
    所有人仰靠在座椅上，不愿动弹一下。
    一直到晚上十点散场。
    无人重新提及谈判，而对于游戏的赌约也似乎被抛之脑后。
    李钦先送唐娜与蕾切尔下楼，没让门童去开车，而是自己取了钥匙前往停车场。
    无人处，唐娜才道：“今晚的晚餐是我近几年吃过最满意的一餐。”
    “难道不该是此生最佳？”李钦笑道。
    唐娜唏嘘：“总有些饭局不是以食物的口味去评判定义好坏，我打赢人生第一场官司后的庆祝晚宴，哪怕到了现在也记忆犹新。”
    蕾切尔感同身受：“我也是！但不可否认，就牛排口味而言，老板……别说五万一头牛，我愿意掏五万再吃一次！”
    “哈哈哈哈，那真是太妙了，我以后不给你开工资，一个月请你吃一顿牛排怎么样？”
    “老板~！”蕾切尔气得跺脚，撒娇嗔怪，带着面颊浅浅醉意，显得有些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