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公子附耳说了几句，苏畅的眉头皱到了一处。七公子的话，明显让他吃了一惊。
    “如果这次我死了……麻烦苏公子你给田青仁他带个信儿，就说……我并不后悔来京城，也不后悔死在这京城里，我做这一切，别人看着不值得，但我自己觉得，倒也值了。”
    “七公子……如今太医们正在研究方子……”苏畅试图劝他：“而且，你的妹妹还在等你带田青仁回去呢，你一定要撑住。”
    “我根本没有妹妹。”
    “嗯？”
    “我说我有妹妹，不过是说出来骗你们的。”七公子咳嗽了两声，靠着墙坐着，身上的棉被又厚又重，他的喘息也越来越重：“我说我有个妹妹，很是喜欢田青仁，其实，喜欢田青仁的那个人，是我……”
    “嗯？”苏畅摸了摸七公子的额头，以便确认他并不是在说胡话，七公子伸出手来，他的手是那么细，他的皮肤是那么白，白的能透出骨头来
    “七公子，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所以说了胡话？”苏畅见七公子几乎要歪倒，便坐在他身边搂着他。
    七公子摇摇头，他将手抬起来在苏畅面前摆了摆：“你看我的手，你看，是不是女子的手，其实……我是一个女人。”
    苏畅一愣。
    “我真的是女人。”
    苏畅不由自主的望向芙蓉，七公子的话，芙蓉是听见了的，如今那个皇上派来伺候芙蓉的宫女早将苏畅搂着七公子的事告诉了芙蓉。
    “白氏，我……”苏畅尴尬，当他知道七公子是女人时，他想闪躲，可七公子又病怏怏的，他又怕一旦躲开七公子便会歪倒。
    “没事。你搂着她吧。”芙蓉不动声色。
    “白氏，你不要生气，天地良心，我真的不知七公子他是女人。对了。”苏畅叹了口气：“如今也不能叫七公子了……白氏。我真的不是故意搂别的……女人。”
    “我知道。如今七……公子他病着，你搂着他也没有关系，我不怪你。”
    “你当真不怪我？”
    “当真。”
    “不能秋后算账。”
    “不会，你放心。”
    七公子听芙蓉这样说，不禁对芙蓉充满了感激之情，一面又轻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这是其一。有没有吓到你们？”
    “有。”苏畅点点头。
    “还有一点，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我怕说出来。你们会不跟我好了，会防备我，会孤立我……”
    “你说吧。如今你不是男人……我们都能接受了，何况别的呢。”
    七公子垂下眼帘，他的睫毛是那么的长。就像是蝴蝶轻轻的煽动翅膀：“其实，我在家里排行第七，我爹总说，寻寻觅觅之间才得了我这一个女儿，所以就叫我七寻。我此次进京赶考，其实中不中进士也没关系，我并不是冲科举而来。我为的是田青仁，为了田青仁，我才来到京城里。”
    苏畅只觉得面前有一个大的疑团，又像是秋后浮起的浓雾把他淹没其中，以往跟七公子相识的种种如今都被推翻，他不敢往下想。听七公子如是说，他唯有“哦”的份儿。
    “其实我跟青仁也算是青梅竹马，可惜他家里穷，爹娘又早死，他日子过的很凄惨。我小时候，有一次跟我爹娘去庙里上香迷了路，他陪着我在树林里呆了一夜，后来我爹娘找到了我，给他十两银子他也不肯要的，再后来，我爹见他是练武的材料，便把他送到了你们边疆去……”
    “哦。”
    “其实，我爹便是齐国的国君，我便是齐国的七公主。我一直很喜欢青仁，从小时候那次相遇起，我就很喜欢他了。只是后来听他说，他只想过平凡人的生活，不想去打打杀杀伤害无辜的百姓……所以他甘愿在朝阳门当一个小小的守卫头子，也不愿意跟我回齐国。”
    “哦。”
    “如果他跟我回齐国，便要做齐国的大将，他不想，所以我怎么请求，他都不愿回去，我也知道，他性子倔强，他不肯跟我走，我便只有留下。”七公子眼睛里含泪。
    苏畅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一直以为七寻是个风流倜傥的少爷，如今才知道，七寻她是一个心思细密的姑娘。
    “其实来了你们京城以后，衣食住行我都不习惯，这里跟我们齐国差别太大了，可是为了青仁，我愿意留在这里，我之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们我的身份，是因为我知道，齐国当年对你们虎视眈眈，你们也一直防备着齐国，如今我还是齐国的公主，这事若让皇上知道，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哦……”
    “苏公子就没有别的什么对我说么？”七寻咳嗽了一回，又吐出几口血来：“我记得以前在齐国时，最喜欢吃的一道菜是黄酒沾蛤蜊。来到京城以后，我只吃过那么两三回，而且味道也不怎么对。如今我怕是活不久了……可惜，我也吃不到黄酒沾蛤蜊了。”
    苏畅轻轻给七寻拍着背，一开始知道她是女儿身，他还有所忌讳，怕有所不便，如今七寻病重，苏畅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七公子说了太多话，身子更加虚弱，苏畅端茶给她喝了，她才勉强睡去。
    或许她埋藏在心里的话，那些一直憋着的话，如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讲出来，这一次，七寻睡的安稳些，甚至，嘴角有一抹笑意。
    苏畅跟芙蓉，依然各自依偎着各自的窗户坐着。
    安放在窗台上的蜡烛一夜比一夜短。
    月亮倒没变，一样的冷冷清清。
    太医院还是老样子，药渣儿的味道还是呛鼻难闻。
    有时候苏畅跟芙蓉说几句话，有时候，二人相对沉默。
    七寻的病情，让他们轻松不起来，而且，芙蓉心里很是担忧苏畅。
    “黄酒沾蛤蜊。”芙蓉反复念叨着：“这道菜……听七公子说，在齐国常吃，咱们京城里好像并没有这样的吃法，就是在石米镇，也没有这菜式，杨波那里我是知道的，也没有。”
    “七寻她……”苏畅扭头看看躺倒在稻草上的七寻，七寻瘦了，眼睛凹陷，因她吐了几次血，整个房里都有血水的腥味儿：“七寻她……我怕……所以……我觉得咱们应该帮她弄些黄酒和蛤蜊，反正……唉……”
    芙蓉点了点头。
    若七寻不能常活，那临死前能吃顿她想吃的东西，也算是欣慰，如今芙蓉被关在四面朝天的太医院里，她能做的，也唯有此了。
    芙蓉交待伺候她的宫女：“皇上不是说了么，我想吃什么，你们就会送什么来，如今我们想吃黄酒沾牡蛎了，你去端一点儿来。“
    宫女答应着去了，一路走到宫里的御膳房，见厨子们都各自忙碌着，她跟一个小太监说了几句话，脸上一呆，便赶紧回了太医院。只是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拿，更没有黄酒跟牡蛎。
    “芙蓉姑娘，我刚才去了御膳房，御膳房的厨子都在给皇上做饭菜呢，听小太监说，这两日，皇上几乎没有吃东西，看到东西就咳嗽，也没胃口，他们正变着法儿的做稀奇菜式呢，大伙都在忙皇上的事，所以……我也没敢问黄酒跟牡蛎的事……”
    “皇上也喜欢吃黄酒沾牡蛎……”七公子挣扎着坐起来：“有一次，我在宫里跟皇上聊天，曾说起这道菜的美味，皇上一时心动，便让我从宫外带来一份儿，我们同吃了，皇上还说味道好。”
    芙蓉便叫了小宫女上前，这一次，小宫女直奔御膳房找到了管事大人，把芙蓉交待她的话跟管事大人说了，管事大人一听便皱眉：“什么？在牡蛎上倒些黄酒撒些紫苏，这样生吃？不可不可，皇上闻不得腥味儿，而且，谁敢给皇上吃生冷的东西啊，吃坏了肚子，咱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你只管送去，跟别的菜式一起，皇上若是吃了，吃的高兴，你便说是你的功劳，若皇上没吃，或吃的不高兴，你便说这道菜是芙蓉姑娘的主意，这样，皇上也不会责怪你，如何？”
    管事听小宫女说的在理，见御膳房也没有什么牡蛎，便派遣小太监出宫去采买，冬季，京城又不临海，牡蛎这种东西倒是难得，小太监几乎跑遍了京城所有的市场街市，才算买了十来个。
    御膳房将牡蛎清洗干净，又配上一碟黄酒，另外撒了些紫苏碎，装在一个白花黄底的盘子里，随着那些精致的菜肴一块端到了养心殿。
    皇上歪在榻上，虽腹中“咕噜咕噜”直叫，可没有胃口吃东西，那些做工精良价值不菲，在民间看来是极为高贵的菜式，摆满了桌子，可皇上抬眼看看，很快又垂下眉眼：“端出去，朕闻不得这些油味儿。”
    这两日，皇上总是如此，御膳房辛苦做出的菜式，每每被要求端回去，皇上无心用饭，便是御膳房不尽责，管事没有办法，便闷声将那盘黄酒牡蛎端到桌子的另一端，这样，皇上便能看到了。
    “什么东西，腥味儿这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