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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宇摇头:“并不是你就该忠诚于他。我只是想说,身为男子,二十年寒窗苦读,若光凭升官发财这样的信念,是不可能支撑得下来的。读书人总有报家国的心,你不比我总要肩负养家重任,凡事总要瞻前顾后,委曲求全。
你有一个二品大员做叔叔,一个阁老是爷爷,什么事情做不得?什么路走不得?十多年寒窗时心曾有过的理想,比我更容易千万倍就能实现。我恨不能自己是你,若我是你,我永远都不会为了一个妇人而放弃这能轻而易举就实现理想的机会。”
唐逸听完一笑冷笑,昂首,抬脚蹬在那凳子上,瘦而高的少年郎,低眸蔑扫陈启宇一眼道:“当初韩覃放弃你,实在是再明智不过。”
陈启宇见唐逸已起了抵触的心,遂也不肯再劝下去。清高与固执有时候是一回事,而豁达和世俗也可相齐并论,他一个穷家孩子,跟着唐牧五六年,看他的行事作人,学他的处事哲学,谦虚,卑伏到泥尘里,想升官发财,亦想建功立业。骨子仍还清高,但灵魂已然豁达无比,对于唐逸,是加杂着鄙夷的可怜。
眼看已是腊月中,年关临近,淳嫂整日跟着唐牧在外忙碌,韩覃在忠日坊开的炭行如今生意兴隆,虽她不曾接过宫里的生意,但只要朝中官员,皇亲国戚们听闻那炭行是唐阁老家夫人开的,自然都要照应一番。
年关这一口是炭行生意最火的时候,掌柜蔡金雇了七八辆大车,十几个搬货的苦工,一天仍是忙的焦头烂额。韩覃自打回京之后,每日都在炭行楼上亲自照应下单,临近小年,更是把柏舟与芳姊等人齐齐拉过来前后照应。
小年这一天一直从五更天亮忙到中午,众人才能歇缓一气。韩覃正在兑单,便见大壮拖着条腿一步步挨上了楼梯,上楼来脱掉头上黑乎乎的脏帽子抹把脸,唉叹一声,却是塌肩躬背望着窗外。韩覃也知他仍是在想乔惜存,过去替他拍过了土,扶着在窗边椅子上坐了,怨道:“我请你来,是叫你来替我管人的,你倒好,苦的累的,脏的重的皆冲在最前面,那雇来的人想抢着干都抢不来。我仍给你开着一样的工钱,你这又是何苦?”
大壮揉着自己那条砸了又重接过的腿道:“若是我的腿未被砸折过,力气当比如今更多,可惜好好一个人叫这条腿带累,连惜存都不肯要我了。”
韩覃也知这些日子来大壮一直想着乔惜存,认为是自己折了腿,乔惜存才不肯要他。她劝道:“你这几天再别下苦力了,好好在后院呆着修养几日,也将自己倒饬倒饬,洗个澡,把我买来那新衣都穿上,过得几日若乔惜存还不肯来接你,我亲自往她家找她去。”
乔惜存所仰仗的那些太监们,当初那个刘锦已经叫皇帝给剐了。再上来一个马骥,听闻前几日也死在诏狱了。这些阉人们,自有朝以来,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如今司礼监也废了,东厂也没了,总算个个儿夹起了尾巴,不能再为祸朝纲。
若说以如今的大壮来论,只要韩覃替他置处小院,再叫他管着这间炭行,要寻个样貌平常但贤惠的娘子并不成问题。可大壮的心里只有乔惜存,虽叫人家赶了出来,每天总还要到乔惜存家门上张望一回。韩覃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
她下了楼,从后门上出去,准备一人逛到相邻不远的药铺去替大壮买几贴缓腿疼的膏药来,才走到巷口,便见淳氏一身男装,疾步匆匆也往那药铺中去了。淳氏虽是个妇人,但行步走路皆是男子形态,于人群中十分的显眼。她多日不曾见过淳氏,正准备追上去与她打招呼,谁知她已经左右四顾着出了门,手中提着几包子草药,疾步离去。
自打从城外回来,韩覃几乎没有断过药。而且药皆是唐牧自己开的方子,淳氏抓药,春心熬了端给她。韩覃一直未曾见过自己的药方,她暗猜淳氏抓药,必是要抓给自己的。此时见她走了却也不追,转而进了药铺。
她这些日子常在忠日坊各处走动,给各家都送了些炭。各家自然也曾风闻这炭行的东家是那位阁老家的夫人,又见韩覃貌美而亲和,彼此路过皆要点头。韩覃还未进药铺,那掌柜便迎了出来,笑着连声叫着韩夫人,便揭起柜台盖板将她迎到了里头,笑盈盈问道:“夫人是要抓药,还是过来与我聊聊天儿?”
韩覃亦是笑着应合道:“亦抓药,亦准备与掌柜聊一会儿。”
不是同行,彼此为邻,相互走动聊聊生意光景也是常有的事。掌柜请韩覃在内间坐了,见有人进来抓药,又忙忙的迎了出去。
韩覃站起来,踱步到药房,见有两个小郎中一个提着戥子,一个拿着药方正在抓药。见她进来,皆躬腰一礼,却也不多话。韩覃亦是一笑,昂首从一排排药匣边走过,到那铺着油纸的大案上时摸得一摸,见钉子上戳着许多药方,趁着这两孩子不注意,将最上头那张抓了下来。
淳氏才走,再无人进来,这方子还是唐牧的字,显然就是唐牧开的方子。韩覃头一回作贼,虽表面上风清云淡,出了药铺却也是两手心的汗。
她多走几步,另寻一家新开的药铺进去,要请个郎中替自己看看方子。这家掌柜却是个年轻人,眉清目正还有几分斯文气,他笑嘻嘻伸了手道:“夫人倒是瞧着眼熟,您这方子让我来看看可好?”
韩覃与所有人一样,总觉得郎中就该皱纹多一点,胡子多一点才能信得过,犹疑着问道:“你们铺里可还有年长些的郎中?”
这郎中笑了笑道:“不瞒夫人说,这家药铺正是我自己开的,虽医术不够精湛,但寻常的头疼脑热我还是能诊得的,若您肯信我,就让我替你瞧瞧这方子,如何?”
韩覃犹豫了片刻,将药方递给了他。这郎中接过方子,请韩覃在墙根的椅子上坐了,自己也出柜台坐到她旁边,看了片刻道:“这是夫人给自家开的方子?”
“郎中此话怎讲?”韩覃反问道。
这郎中一笑道:“避子汤这药是十分常见的,大户人家开它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不过夫人这方子有固有守,是个十分良善的方子。我学医多年也从未见过,若夫人不介意,能否容我自己誊上一份?”
韩覃脑中嗡的一声,却也不动声色,顺着这郎中的话儿反问道:“这避子汤果真管用?”
郎中这下总算明白了,这位年轻夫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这方子,怕用到妾室们身上不够保险,要专门出来寻个郎中吃定心丸。他忙指着药方上几味药材解释道:“夫人您瞧,如黑木耳、柿蒂并油菜籽等物,皆是避子良品。且这方子中没有水银、红花与麝香等寒凉之物,是个温补而又能避子的良方,若夫人愿意,我要誊一份留下来,您可看好?”
自成亲以来药汤不断,唐牧整天逼着春心端给她的,竟是避子汤。
“无事,你去抄吧。”
那回在京郊两人办事儿时,唐牧本要弄到外头,韩覃还抱着他说想要个孩子,心以为他是愿意了,谁知一回到京城,他便仍开了避子汤给她吃。韩覃咬牙闭眼坐了半晌,听一阵脚步匆匆连忙站了起来,接过药方问那郎中:“郎中,这药若是吃的久了,是否会永远不能生育?”
郎中忖了片刻道:“自然会!”
韩覃险些站立不稳,自他手中抽过那张方子才要出门,便听内间一个声音叫道:“二姐姐!”
韩覃回头,便见韩雅穿着件绛色碎花棉布长袄,梳着妇人髻,头上只得一根木簪,但面色光亮,倒比原来在韩府时好看了许多。她手里端着只箩,箩内满满的僵蚕搁到了柜上,出柜台拉着韩覃的手叫道:“我竟不期能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