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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应当来说,任何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于那么一刻,忽而觉得眼前的场景,仿佛在很遥远的过去就曾来过,身边新认识的人,也仿佛久别重逢一般。而李昊此时便觉得这韩夫人,似乎是自己久别重适的故人。他将韩清与刘太妃齐齐支开,此时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胸中似有千言万语觉得无不可对她言,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
韩覃轻轻摇头:“臣妇不曾有!”
李昊轻笑一声,又问道:“夫人与唐阁老,是几时成的亲?”
韩覃回道:“今年七月间,七月初四。”
那时候唐牧还未入阁,首辅俞戎还未叫萧山那个阉贼杀掉,就连高太后,也还依旧手握权柄,而他那胖胖的小庄嫔,也还时时偎在他身边。想到庄嫔,李昊胸头又是一阵堵。他起身,见韩覃又屈膝跪下,遂走到她身边,微微曲了膝,缓躬着腰,伸出一只缠着金蟾子星月菩提的手,欲要拉韩覃起来。
唐牧常年除了握笔便是握刀柄,手心一圈老茧,硬实而又有力。李昊的手却不同,他的指节细而修长,却比女人的手更要修长,白肤叫那细腻瓷密的鸡油色金蝉子映衬着,微微有些颤抖。韩覃缓抬头,盯着那只手看了片刻,无数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向她涌来。顺着那只手,她记得尚在潜邸时,他与她的头一夜,他在她身上的摸索,如小儿吃乳一般埋头在她胸前一声声的微哼。
这些东西毫无廉耻可言的,就那么涌入她的脑海。韩覃极力遏制着自己要疯了一样的记忆,屈膝往后退了两步。她忘了身后是细脚花几上摆着玛瑙琉璃假山盆景摆件儿。她的脚套到了细脚花几里头,再往后一退,花几摇动,那盆景晃得几晃便砸了下来。
而韩覃此时犹还不知,只见李昊忽而屈双膝跪下,伸着双手,几乎是向她扑了过来。韩覃心中再骂一声唐牧,闭上眼睛再往后一躲,那玉石做的盆景整个儿砸下来,先砸到她头上,再坠落到李昊手中,李昊竟未能将它抱住,重重砸在地上,玛瑙四散,琉璃石在毯子上一声闷哼,滑远了。
不知是因为砸疼了头还是关于那些记忆的羞耻心理,韩覃面红耳胀,手脚并用自那花架中抽出了脚,转身爬到另一侧,哑声道:“皇上,臣妇该告退了。”
李昊站了起来,轻摇着手腕将那串菩提珠总到了胳膊上,劈腿坐到了炕床对面大玻璃屏风前的红檀木软榻上,并不答韩覃的话,转而问道:“你妹妹韩清是韩复的女儿,你可知韩复在光禄寺任上贪墨了朕多少银子?”
韩覃记得当日隔墙听毛其顺说过,当有不下百万之巨。但那百万并没有到毛其顺手里,因为毛其顺最后叫陈卿与唐逸给收拾了。自古以来抄官员的家,人人都要顺手捞一点,韩覃不知道陈卿与唐逸最后捞了多少,更不敢明言自己听说过这件事情,只能摇头:“回皇上,臣妇内宅妇人,不懂朝廷大事,所以并不知道韩复究竟贪墨多少。”
李昊冷笑一声:“朕有生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竟贪了将近五十万两银子!”
这么说来,唐逸与陈卿两个扣了一半,给户部交了一半,比起毛其顺只给十万两银子来说,算是大方了。韩覃仍还跪着,不敢言语,就听李昊又道:“韩复贪了朕那么多银子,把朕当傻子一样。如今你们想把她的女儿送入宫廷,又不说说她有什么好处值得朕收了她,朕凭什么收她?”
他所说的你们,其中显然还有唐牧。李昊显然也知道唐牧的意图。他知道自己在一众阁臣的眼中,已经成了个必死之人,没有能力和体力理这江山,于是转而寄希望于他能留下一个子嗣,好让这社稷江山后继有人,而不致掀起动荡来。
韩覃默了片刻,首先想到的当然也是要将唐牧从这件事里择摘出去。毕竟她希望的,是李昊能够完成自己治世的理想,而唐牧,也能达成他穿越两百年到此的愿望。这样的事情,必得要君臣一心,必得要信任彼此,她虽不诽于唐牧的做法,却并不想李昊因此而与唐牧有了闲隙。
想到此,她反而没了方才的局促,跪挺直了胸膛道:“皇上,臣妇之所以入宫,是因为太妃娘娘几番相请,盛情不能拒。慈宁宫的太后娘娘是臣妇妹妹韩清的姑奶奶,因她思念姑奶奶甚之,所以几番央求之下,臣妇才愿意带着她入宫。至于皇上方才所说的话,臣妇从未曾想过,想必韩清亦未想过妄图以蒲柳之姿而攀龙附凤,还请皇上明察!”
李昊一边听着,唇角渐渐就勾了起来。他今年也不过十九岁,肤白,面细,人瘦,犹还是个少年的样子,重睑深深的眼角似鱼尾一样微微往上翘着。他重复了一句:“攀龙附凤!”
韩覃不敢再语,垂眸等着,希望李昊能就此开口,放她出宫去。等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李昊忽而说道:“六宫空阙大半,坤宁宫尚无主位之人,朕看韩清姑娘,亦是堪造之材,或者可以担起六宫主位之职,但凡事总要一步步来。罪臣之女入主坤宁宫,朝中大臣必不能服气,所以韩清姑娘的身世,还有待商榷。韩夫人可明白朕的意思?”
这意思是要让她给韩清一个全新的身份?
李昊都说了这话,可见对韩清是愿意的。既然他都愿意了,那他想给她一个什么样的身份,韩覃无法揣测,也只能等着李昊的指点。她摇头道:“臣妇不明白!”
李昊起身,仍是一笑,又伸那缠着金蝉子菩提珠的手出来:“唐夫人既是在太原府长大,想必也见过不少雪景,但这皇宫里的雪景,想必你还不曾见过。你陪朕一起赏回雪京,咱们慢慢商量商量该给韩清姑娘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可好?”
韩覃自己站了起来,仍是垂眸道:“全凭皇上的意思。”
出抱厦,外面的雪已经能坐得住了。自游廊出长寿宫,金瓦、红墙、五彩琉璃所雕的檐廊于大片的雪中静默而艳丽。墙角几支绿竹叶上齐坐着洁白的雪,在那遥远的记忆中,韩覃记得这宫廷里下过的大雪,但当时的她,似乎没有心境去欣赏过这大雪。当时的李昊,想必也没有欣赏这雪景的心思。
顺着这场大雪,韩覃搜寻起支连片断的记忆。在那已湮灭的一世中,这时候景王还未宫变,查恒仍是首辅,而司礼监掌印陈保,李昊童年时的大伴,仍还是李昊最信任的人。他想亲政,为此应该还带着她出宫去找过唐牧。
顺着这条线,她从脑海中搜寻前一世的唐牧,却始终想不起来那个唐牧究竟是什么样的容颜、性格。在这漫天的大雪中,李昊一袭白裘,韩覃却是一袭青色的麝鼠罗衣,这一青一白两个身影,皇罗盖伞遮顶,面前是才清扫出来却又被飞雪覆盖的路,身后是青一色十二三岁的小内侍内,唯有脚步声沙沙,金砖红墙,这条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李昊仍在回忆里搜寻这个唇色略深呈檀色的妇人,自己究竟是在那里见过。明明是才见过两面的陌生妇人,还是他臣子的夫人。可他分明记得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他甚至能猜到此时她心里的局促,以及恨不能这条路及早走完,立刻就能摆脱他的那种急切感。
他与庄嫔相处了六年,却从来不知道庄嫔心里在想些什么。而这个妇人,他只见过两次,却只需一眼,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爱慕一个人,远没有怜悯一个人更叫人痛苦。他在乾清宫中赌气不肯吃药时,她就站在门外递药碗。她说:“他不肯吃药,也许单纯只是嫌药味太苦。”
他那时闭着眼睛,就在门内听着。也确实是因为嫌药味太苦,他才不肯吃药。她语气里的怜悯,与他对她如出一辙。他那天果真吃了药,还是自庄嫔丧去以后,头一回在无人强压着头的情况下,顺从的喝完一整碗药。
他虽养在文孝皇后膝下,文孝皇后并不是他的生母,待他极其严苛。还年幼时,他每每生病,宫中没有宫婢或者嬷嬷能将苦药灌到他嘴里去,即便灌进去,他也会立马吐出来。有一回,一坤宁宫的宫婢内侍们追了两个时辰也未将一盏药喂到他嘴里。文孝皇后怒极,解翟衣,卸凤冠,连耳环都卸了,将他拽入怀中,以颌抵着他的脑袋,一手箍着他的两条胳膊,两条腿箍紧他两条腿,再一手捏紧他的鼻孔,在他终于张开嘴之后,命陈保将那碗药悉数灌入他的口中。
到如今,李昊也再未见过一个女人能有那样大的力气。她反剪他的双腿,扭着他细瘦的双臂,如丹漆涂过的红唇斜抿着,眼中满是轻蔑与鄙视,在他挣扎不脱终于屈服,喝完一碗药之后,才一把将他推爬在地上,站了起来,轻翘着兰花指掸着自己身上沾上的几滴药汤,用十分鄙夷的语气说道:“都说太子的药难喂,本宫偏就不信这个邪。他之所以犟,还不是丈着本宫的势?丈着本宫不敢拿他怎样?你们今日都看在眼里,往后太子若还敢不吃药,就用这一招,看他吃不吃!”
他不过是想要一颗糖而已。圣人不引五色,不淫于声乐,明君贱玩好而去淫丽。因为是太子,因为要为君王,要养殃,他幼时连一颗糖都未吃过。
韩覃眼巴巴的等了一路,又不好开口问李昊究竟要怎么给韩清一个身份,更不知道韩清此时去了何处。雪越来越大,越过盖伞打到她脸上,一丝丝的冰凉。前面远极处宫墙下金瓦的两层阁楼翘角飞檐,若韩覃记得没错,那当是武成阁。沿武成阁旁的宫墙入内,这是皇城的中轴线,皇极殿、中极殿一重重再往下,便是乾清宫。她上一世死在那里,李昊也是。
“皇上!皇上!”忽而一个身着四爪大龙缎袍的内侍飞奔而至,脚下打滑扑倒在雪地上,直接喷出一口鲜血:“东厂督主马骥带着番子们杀入外皇城,他要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