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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书仰面躺着望床顶的帐幔:“杜禹,你觉得这些年我对你可好?”
杜禹点头道:“好的不能再好。”
自窦明鸾死后,她虽与他不在一府,不是夫妻,但只要他打仗归来,给他洗衣洗头洗脚,照顾他生活起居,从来不假于她人之手。自从二十年前那夜在运河边别过玉逸尘,她便不闻不问,就仿佛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玉逸尘那个人一样。
贞书又道:“我今天见过玉逸尘了。”
杜禹吓的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伸手上下划着,许久才说:“不可能,他已经死了。”
他见贞书仍是盯着头顶的帐幔,跪到床沿上轻言道:“他本是个阉人,后来又做了和尚,我这些年供着白塔寺大半的香火,我们已经对得起他了。”
贞书这才哭了起来,她此生统共这样伤心的哭过两回,一回是伏在玉逸尘怀里,交付她少年单纯时初蒙的爱恋和被杜禹所夺走的初心。第二回便是此刻,她哭的喘不过气来,伸手挡了杜禹递过来的帕子。哭够了才道:“我此生罪孽深重,概因我的爆性,亦因我的随性与放荡,这些我皆不悔,也无从悔及。父母已丧姐妹隔千里,此身于他们我已是不负。惟我与你一再无法了断的缘份纠缠,或许是份累孽。从那日自运河边回来,我便一直全心全意抚养小鱼长大,我想要就此消掉我们的缘份,只此一生就好。
如今孩子已经长大,我也终于等到了他,我想我们的缘份也该断了。”
当父母亲眷,儿子丈夫,所有的缘份皆是恶缘时,舍一生,舍一身,成全他们所有的也消解他们所有的罪恶,将累生累世所有的恶业善缘一并消去,就此,干干净净无牵无绊的去往地狱门上吧,应那求出无期的地狱之约,赴一段恒河沙数后未可期的尘世纠缠。
她闭上眼睛,面上的胭脂唇上的口脂在暖暖烛光的照耀下,就仿如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青春岁月般动人好看。
杜禹已然四十多岁,他父亲这个年级的时候已经谋断专权开始迈上了窃国之路。他心性单纯不肯参与争斗,便是父亲身败名裂之后,仍能在新帝手下继续干他的游击将军,戌边一干就是二十年。
他自有生以来头一回捂头大哭起来,轻声唤道:“夫人!”
见贞书不应,他以为贞书是厌他叫自己夫人,又试着叫道:“贞书,宋贞书。”
一声声落土声洒下,贞书沉沉一声长叹,心道:原来杜禹是要葬我的人,而玉逸尘,却要陪我一起下地狱的人。
她缓缓睁开眼睛,见这四壁皆石的屋子里有盏油灯,心中又是一笑:杜禹还替我留了盏油灯,好叫我变做魂魄也能多看玉逸尘一眼。她便是怀着这样的心勾唇笑着,因自己还能流眼泪而庆幸。
盘腿僧坐的玉逸尘恰就抱着她,恰是那塑成金身的模样。贞书未语先泪,伸手要去抚玉逸尘的面庞,伸手却叫他轻轻捉住她的手,一滴滴冰凉的眼泪滴落,贞书这时竟有些吃惊,试着唤了声:“玉逸尘。”
玉逸尘握贞书的手在自己唇畔,覆唇在上久久不能言语。
“谢谢你,宋贞书,谢谢你肯回头看我一眼。”
若她在白塔寺不肯回头看他一眼,此生,他便只有守在城外,永无止境的守着她,去同寻一个地狱可期。而她,也终将停止反抗,顺应尘俗,在沉默中渐渐消耗自己,直至死亡。
只因那一眼,她回头看了一眼。
贞书此时才知,自己竟是做了个梦。她忆起这次出行,忆起马蹄寺,忆起三十三天洞窟,才知自己与玉逸尘此刻并不是被人合葬,而应当是在三十三天壁窟中。
玉逸尘拉她起身,一同自石阶上往上爬着。这悬壁上的洞窟从山底一直凿到了山顶,一路佛祖慈目相睹下,从第一重天一直到三十三重天,三十三重之上,山顶微风吹拂,下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蓝天与白云。
站在山顶许久,贞书仍不能自梦中缓过来:“我疑心如今才是个梦,而我在白塔寺,终未曾回头多看你一眼,所以,或者我们如今就在地狱中,或者我们已经死了。”
玉逸尘揽贞书在怀中,渐渐越搂越紧,许久才道:“无论是梦是真,你终究未曾放弃反抗,未曾放弃坚持,而我,全赖于你的这份坚持,如今才能站在这里。”
从一开始,她就在抗挣,与世俗礼教,与整个世界的观念抗争。她向往精神同契的爱情,并愿意去追求,即便求不到受到欺骗也不寻死觅活,而是用细瘦的肩膀默默承担起父母不能承的家业。
概因她心中仍有梦,仍相信自己能寻到那个良人。
那个愿意在阳光下,在花语中,在寂静天地中听她读经,听她讲昏话,与她精神同契的良人。
即便那良人是恶魔,即便他即将坠入地狱,她亦要拼全力将他拉回来。
正是因为她的这份抗争,才能叫他此时还能与她并肩站在一起,俯瞰那三十三重天之下的殊胜与美景,意念动,心随行,相拥着彼此感知尘世间的美好。
而她回头的那一眼,也许恰恰是他用双脚丈量着脚下每一寸佛土,用虔诚与悔罪,替自己换来的一段救赎之旅。
那个愿意在阳光下,在花语中,在寂静天地中听她读经,听她讲昏话,与她精神同契的良人。
即便那良人是恶魔,即便他即将坠入地狱,她亦要拼全力将他拉回来。
正是因为她的这份抗争,才能叫他此时还能与她并肩站在一起,俯瞰那三十三重天之下的殊胜与美景,意念动,心随行,相拥着彼此感知尘世间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