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楚国初会(一)
纱窗日落,点点残阳洒在棋盘上,落下斑驳的影子,棋盘旁边正有一扇窗,窗外是一棵极高又极粗壮的梨花树,上面的淡白挂满了枝头,许多正飘落下来,美不胜收。
远远一望,这就是琼葩堆雪的难得景色。
棋盘前正坐着两位仪容出众的公子,一位白衣常服,一位淡墨王袍,两人正各执一方棋子悠闲对弈。
“真没想到你能从容应对我父王的刁难折辱,住在这偏殿里。”白衣男子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摆设,虽然和多年前没有丝毫分别,可是坐在这里的人身份已经变了。
宁攸飏见他神色冷漠,于是落子对他道:“你难道还不能将过去的事情放下?”
“放下?”那公子漠然一笑:“我母亲是楚国的谋逆罪人,我放不放得下难道很重要?”
“二殿下……”宁攸飏声音温和,开口却又不知怎么安慰,只得作罢。
云清和宁攸飏自然是相熟的,当年田贵妃被赐死、宁攸飏作为质子来到楚国的时候,相似的遭遇让他们惺惺相惜。
云清显然不愿意再谈当年之事,只是反问道:“我的事不足挂齿,只是你…真是为了娶广陵才来的?”
宁攸飏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那片白色花海,那白色很纯很单薄,就像一个美丽的梦,他微微僵直的后背显得紧张,手中反复拿捏着棋子,有些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对广陵并非无情,她对你亦然,既然你们都是要搅在时局中的人,那么我认为她嫁给别人还不如嫁给你,至少你会对她好,护她一生一世。”云清落子。
宁攸飏闻言默然。
“我不如朝臣和父王想的那么复杂,且对朝政没有丝毫兴趣,只是作为广陵的哥哥,我认为你可以给她更好的未来。”
宁攸飏早已无心棋局,干脆将手中的棋子放回盒中。
仔细想想,从继位以来,宁国的朝臣劝过,楚王遣人来问过,楚国百姓乃至天下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他面上从容不迫,心中却波澜起伏。
可他不知该怎样做出决定,因为他们的婚嫁不仅仅是两情相悦的情动、厮守终身的约定,更牵涉到两个国家的臣民安定,更或是天下的局势.....
而此时,宁攸飏只是定定的看着那棵美丽的、繁茂的、他所熟悉的梨花树。
云清有些无奈,拍了他一下道:“我在跟你说话,你到底在看...”话说到一半,将视线移到梨花树上,云清止住了。
那雪白的花瓣高驻、仿若天边浮云,云间嵌着一抹极清傲明艳的水色衣裙,衣裙的主人有一头美好如墨绢的长发,一双慧黠无双的明眸和浅浅笑意。
云清也免不了一愣,似乎没想明白今日的云舒怎么又像个小孩子一样,爬到树上看风景:“广陵,你在那里做什么?”
云舒淡淡一笑,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二哥,我有些话想和攸飏说。”
云清很快反应过来,将棋盘收拾好向宁攸飏告辞,离去的身影不能再潇洒,话说回来,如果此事不是涉及到云舒和宁攸飏,他恐怕是天塌了都不愿过问。
看着那抹白色身影转进宫巷,云舒才回过头,笑容仍是宁攸飏熟悉的那般...灵动、闲适,安好。
她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树枝,偏头含笑:“要不要上来看风景?”
这棵树是同年他们一起看风景的地方,是年少时最为新奇的景色,如今住的蹑云殿虽可观遍四时、目及山河,但味道却与过去不同了。
是宁攸飏先打破眼前的沉默:“赢华来了,他也来了,这些你应该都知道。”
“我知道…”云舒闷闷应了一声,看着远方的集市和飘着红布的铺子,那大概是个酒庄。
宁攸飏看着她悠闲略带向往的神色,内心一动,脱口道:“对不起”
云舒诧异的转过头,正对上那双清澈见底又温润如玉的目光,对不起什么?是如今的政治联姻还是当年的不告而别?
凝望着他永远安宁平静的笑容和眼眸。
这个人应该是天边的风、湖中的水、应该是无拘无束的山林野鹤或是安闲自在的落叶春花。而眼前的宁王,他已被无奈的身份和毫无所谓的天下禁锢在权利之中。
“你…这次来楚国,是要娶我吗?”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宁攸飏望着她的表情一愣,看着女子柔顺的发丝随风轻飘,颊边飞上两朵红云,他浅浅一笑,觉得心中有什么陷落去。
“若我说是?”
云舒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的回答,抬头有一瞬间的慌乱,微微别过头,鼻尖飘进淡淡的梨花香,就如同从前的每个夜晚,心就这么安定下来。
再抬头时,那双眼熟悉无比,却沉静异常的眼眸,正散发出淡淡暗光:“若你需要我、需要楚国为助力、需要后方的安定来成全宁国的安稳,我当然会助你。”
她笑了“你曾说过,宁国与你并不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但如果这是你此刻的希望,我愿意成全。”
云舒说的真诚而笃定,宁攸飏看了她一会,沉静温热的眼光渐渐冷却下去,恢复了温和与宁静:“那赢华和……凤朝歌呢?”
“赢华志在必得但未必能和我父王谈拢条件,而凤朝歌……他、”云舒口中吟这他的名字,神色极为复杂的转了几转,愤恨、迷茫、犹豫和怅惘一一闪现,然后变成犀利的嘲讽:“像他那么会算计的人哪需要你来担心?”
“舒儿…”宁攸飏有些无奈的唤了她一声,对她说道:“其实凤朝歌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不堪,我听说你在长定门上差点将他杀了?”
“他哪有那么容易死?”云舒靠在树上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当初在洞底断了几根肋骨的人,奄奄一息都能活过来,现在不一样是活蹦乱跳而且还能算计她?
成碧远远从宫巷中走过来,看到在树上赏景的云舒和宁攸飏不禁吃了一惊,以往跟着荣妃只能见到乐平公主娇憨的样子,却从没有见过如此率性随意的云舒和整个京城都在传言仁义的宁王殿下。
原来,王公贵族还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还好在荣妃身边多年,成碧并非没有见识,于是来到树下行礼:“奴婢见过宁王殿下、公主殿下,王上说宾宴已经准备好,请两位殿下移步。”
......
烟华台这边,众臣坐在事先准备好的酒榻上窃窃私语。
如今的宁王曾经在楚国为质子的事天下皆知,楚臣中有许多人都曾见过,如沈意之和苏子臻这般甚至还颇有交情,至于上次赢华来楚国的那次宾宴也让许多人曾见识过他的沉稳和机变。
说来说去,最让人好奇的只有这位凤朝歌殿下了。
比身份,他不如宁王已经继位宁国,也不如赢华被选为世子将会成为未来的浊沧之主,更别提墙头上被广陵殿下射的那一箭,怕别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沈意之看着上座的凤朝歌,他黑发束玉冠,青衣无长饰。
长身玉立的身姿令人望之俨然,举动间风采高雅,有着醉人的风流,可那风流都是恰到好处的,多一分太世俗、少一分太拘谨。
这样的人看似事事完美、事事恰到好处,可若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只会令人觉得可怕和不可思议吧。
“他就是那个被殿下恨得牙痒痒、却时常会被算计到的凤朝歌?”沈意之眯着眼睛问,他忽然想到那日方文渊让自己先走,留下云舒独自谈话,于是思忖道“我猜丞相的意思,肯定希望殿下嫁给宁王那样的人吧。”
苏子臻这次倒是深以为然,环顾了一圈,却只看到赢华和凤朝歌,不由问道:“云舒呢?”
那边云舒和宁攸飏交谈过后,被成碧请到了烟华台,云舒今日并无盛装,可她以锦缎为衣、珠玉为饰,谈笑间褪去了江湖中的洒脱随性,多了几分难以难以言喻的高雅清华,缓缓走来与宁攸飏仿佛一对天上璧人。
她已无需盛装。
沈意之看着他二人,回答苏子臻的问题:“人家是开宴出红妆,她却当做平常,不在宴席上,那自然是和宁王在一起。”
宁攸飏身份高贵,只是点头向楚王示意,便去上座,云舒向楚王见礼,向赢华和他旁边的赢歆点头致意,在众臣殷切的关注中,她看向了凤朝歌。
那双凤目正含着深浅合宜的笑,连嘴角的弧度都勾起的近乎完美。
“楚国广陵见过凤朝歌殿下,那日长定门上,我正在教一位熟识的孩子射箭,若是惊扰到了殿下还望恕罪。”她优雅屈膝,声音清妙绝伦。
众臣屏住呼吸看向凤朝歌,这一句连他们都不会相信的敷衍之词,真不敢相信是从素来聪慧高贵的公主殿下口中说出,如果凤朝歌专要挑剔,以此事威胁公主下嫁可如何是好?
可凤朝歌仅是优容一笑,显得风雅无铸:“殿下说的是哪里话,箭术如此精湛,能和殿下切磋是文昭的荣幸。”
云舒听到他对自己的称谓,目光轻闪,表情似叹似憾,相识近十年却是第一次知道他本有字,字文昭……凤文昭……
原来这些年在江湖上,他们也不过是当做一种玩乐,她未曾明言自己的身份,他也未曾好好的道出姓名,只因他们都知道会有这一日,远江湖而见朝堂,风云诡谲,从此相识不如不识......
众臣见她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凤朝歌,面面相觑之下皆觉得有些尴尬,如果公主一直不回答,按礼仪他们是不能够出声提醒,但如此未免有些怪异。
“看来广陵殿下和我一样,都不曾知道公子原来有字,字文昭。”宁攸飏平和的声音在众人耳中响起,而面对云舒投来的感谢表情,他只是安抚一笑。
“广陵,你久‘病’初愈别在风口上站着了,快坐下。”楚王赶紧打了一个圆场,这话是说给众臣听,也是说给赢华和凤朝歌听。
楚王确实不知道云舒和凤朝歌、赢华三人曾相逢于江湖,更没看到苏子臻抚额尴尬的模样,他只是为了云舒这些年未在世人面前露面做出解释,却不曾想引起三人各自所思,然后是心知肚明的一笑。
宁攸飏自然明白个中道理,看着他们几人各怀鬼胎的模样,也觉得有趣,因此笑意也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