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终到读书时
苏长莫起了个大早。或者说其实一夜都没睡踏实。
这事,对少年来说,是这么多年来最大的事。身后有那高大儒衫,少年第一次觉得天地间不再孤身一人,敢去做点什么,去向天地间要点什么。
酒楼内外,扫了个干干净净,里里外外,进出七八九趟,苏长莫瞧着天色渐亮,鼓足了勇气敲了敲旁边的房门。
“达叔,起了没?”
鸦雀无声。
“达叔?”
还是无人应声。
少年若有所思,推门而入,房内空无一人、
少年神色略有失望,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突然如鲠在喉。
床上被子纹丝未动,还是昨日自己叠起来的模样,摇了摇酒壶,已经空了。是喝的多了自己跑出去了?甩了甩脑子,少年自嘲一笑,怎么高兴地脑子都坏掉了,仙人怎么可能喝得醉。何况达叔还是那么厉害的仙人。
苏长莫下了楼,坐在柜台后。
穆浩儒迷迷糊糊的下楼,被早就在门外等着家丁带回家吃早饭。
白杨和那老者终于露面,风尘仆仆的回来,打了个招呼便进了房间。
小二们出出进进,苏长莫趴在柜台上双眼无神。
去了哪儿呢?
小镇西边崇文街的正对面,是垂珠巷,多是些已经隐退的官员据住在此处,徐家便是其中之一。
连个家丁都没有的大街上,无人行色匆忙步入徐家大宅。
院内石亭下,徐京墨负手而立,眉宇间英气勃勃。
“劳烦各位今日多跑这一趟,晚辈向各位前辈告罪”徐京墨作揖行礼。
三人微笑站定,皆摆手:“无妨。”
站着三人,分别是那衙署内的道剑男子,曾和罗苏木一起出现在酒楼的威严男子。还有一位千里而来的黑脸老僧。
少年昨日不在,三人在徐家从堂内吵到大门,谁也不乐意先走,谁也不能愿意闭嘴。一直到徐京墨从酒楼赶回家才作罢。
只是三人万万没想到,少年开口便是,那你们打一架,谁赢了我跟谁走。
道剑男子脸色最为难看,自己本就是替人走这一趟,近水楼台,做个顺水人情,难道要坏了自己定的规矩?
老和尚只是一个劲的说着阿弥陀佛,倒是那威严男子善解人意多问了一句“有顾虑?”。
本就是玩笑,徐京墨进了家门,甩了句让三人明日再来。这才有了此时三人再次站在这石亭之下。
徐京墨起身,毫不拖泥带水:“我去九界圣宗。”
哪个宗门,从昨日起,对自己而言,就已经不重要了,昨日之所以没答应,只是有些事自己需要搞清楚而已。
三人略有惊讶,少年和昨天态度,云泥之别!
道剑男子开口道:“你确定不再想想,要知道,上墟境给的条件可不薄,而且他们打定了主意只选你一人。而你又是灵墟洲本洲人士,若是留在本洲,更能汲取一洲气运为己用,事半功倍!”
少年低头默不作声。
老僧盯着徐京墨,说了句身旁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家里的珠子,见过了?”
徐京墨虎目怒睁,浑身紧绷。老僧淡然一笑:“那你该知道,你天命不在圣宗。”
少年邪魅一笑,双手抱着脑后,凑到老僧面前,沉声道:“跟我谈天命?那你告诉我之前这些年我的天命在何处?今日倒是舍得来找我了?”
老僧低眉:“罢了,罢了,机缘未到。不过施主记得,若有一日天地之下无处安身立命,记得来趟守一寺,画龙点睛,浴火重生。”说话间便出门而去。
道剑男子原地消失,只留下威严男子,若有所思。
徐京墨背对此人,坐在石亭台阶处,“怎么称呼?”
“无心。”
“无心?心被挖了?”
“对自家宗门长辈,就这般态度?”男子盯着少年背影,言语平和。
“都是聪明人,废话少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打听了下,你们圣宗号称天下最强,而我配的上你们。各取所需罢了,绕那么多弯弯肠子有意思?”少年嗤笑,肩膀微抖。
“你倒是直截了当。”男子笑道,接着问道:“那和尚,你认识?”
少年回头看着男子,上下打量:“要是放在五六日前,我连狗屁仙人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我能认识?你想问什么,直接点。”
少年一脸玩味,满眼期待。
扔出一份书册,落在少年面前,“这是圣宗内门弟子的大道根本,这段时间,你自己悟到多少算多少,一月后随我去宗门。至于到时谁做你师尊,宗门自有打算。”
少年外头拎起,眼中满是不屑,“不送。”
书名“太上”。
无心也不生气,淡然转身。少年大道和圣宗如此相冲,为何非要此子?还是自己那位不理俗事师兄亲自出关秘法传讯。
“罗苏木在你们圣宗年轻一辈排第几啊?”
无心背后,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悠悠传来。
“第五”无心朗声答道,出门而去。心中一叹,原来如此。
少年握书,力透纸背。
唐家宅内,早早做了一大桌饭菜,为了感谢那位带着唐英飞出泥塘做凤凰的天玄圣宫仙尊。
唐英一脸疲惫的坐在桌子上,瞧着一个个渐渐变凉的菜,心里已将那人祖宗上下,问候的差不多了。架子也忒大,慢慢悠悠,没得礼数吗?
少年父母来来回回,已经将门槛差不多都要踩断,才望见那人从街角出现。
妇人家差点没激动地眼泪夺眶而出。
败家孩子,难得有个飞上枝头的机会,非要作妖,说什么不带着苏长莫就不去,给自己好一顿骂,再好的朋友那能一辈子在一起?那孩子是不错,可是哪有因为别人误了自己前程的道理,要是真想帮,等自己以后和那人一样,也做了坐在凡人头顶的仙尊,帮的岂不是更多?
到底还是个孩子,目光短浅。
虽然那孩子确实心眼不坏,瞧着投缘,可是那也不行!
迎客进门,蓬荜生辉,桌上众人喜笑颜开。
唐英没说话,只是吃饭,可是脸上也是笑意连连,只是瞧着,有些异样。
还有四个时辰启阵,天玄圣宫的仙尊说过,启阵之后,外来天才会受到此方天地压制。
与常人无疑!只是体魄强些!
琅玕和罗苏木在祁子音家打坐,祁子音自己翻着罗苏木带来的书册,书名“太上”。
罗苏木的名字已经在祁子音家的地契上,而琅玕求得从来都不是这些。
孙不留在镇西边的新宅子里,隔着一堵堵高墙,望向小镇正中方向。
孙家的宅子是少年自己找的衙署,要换一座新宅子,即使那叫齐康的道剑男子说明了前因后果,少年也是毫不松口,只是说那就要个最大的宅子。
对少年而言,什么气运,都是虚妄,比不上让娘亲睡在软软的床上,不用早起去抢着打水,不用为茶米油盐发愁来得实在。
娘亲衣食无忧,能享清福,那就够了。
属于自己的,老天不给,自己也能抢的来。
离着小镇北山不远处有做孤零零的宅子,连个围墙都没,少年司深欢喜雀跃,上蹿下跳,那白捡来的师傅,刚刚教了个秘法,自己双眸可随心意而动,从今往后少年再也不用那黑纱,司深双眸亮若星辰,与常人无异。
九影和少年泣不成声的爹娘站在一起,嘴角上扬。
大袖长风,酒楼内青衣入门,苏长莫激动起身,瞬间竟有点心头微酸。
少年多年来没什么依仗,永远少了那么一丝丝勇气,但是自从见到青衣男子后,言语其实并不多,但是上山有人陪,忙碌时目之所及便在左右,死里逃生睁眼便在,少年有种从未有过安心。
在少年心里,父亲在,应该也是如此这般。
少年恍惚间,心中开始对什么都没那么怕了。
“达叔。”苏长莫温声笑道。
“等急了吧?”男子摸了摸少年肩膀,撩衣落座。
“不急不急。”倒了杯酒,苏长莫顺势坐在桌旁。
“达叔昨晚没睡?我今早进去,被子都没动。”
“哈哈,一日不睡,无妨,我趁着天黑去找了个平日里躲躲藏藏的朋友,把酒言欢。”男子声音压得极低。
苏长莫疑惑问道:“达叔在小镇还有其朋友?”
男子饮酒笑道:“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不过他年轻时我们见过面,现在老了,变丑了”
“不认识您那算个什么朋友,他都老了,达叔你怎么还这么年轻?”苏长莫跟着傻笑。
“吆,也学着会拍马屁了?”
“真心话。”
“今日小镇启阵,你们这些少年也都开始初登仙途,你怕不怕?”
少年笑容一紧:“怕。”
“怕什么?”男子目光和蔼。
“怕我有一天也变了。跟他们一样。”
“为什么?”
“站在苍桐山上是看不见小镇街上嬉笑打闹的孩子的,就像我们走路稍不注意就看见脚下的蚂蚁。仙人都那么厉害,万一呢……我要是稍不注意伤到谁,那该多伤心。”
“那该怎么办呢?”男子似乎也是一头雾水,温和问道。
“当然要达叔你教我道理啊,就像私塾的柳夫子一样,懂得道理可多了,小孩打架他能让两个孩子心甘情愿的收手,遇到衙役们耀武扬威的胡闹,他也劝得住,最难的是遇到镇上婶婶们吵架他也拉得开,那可了不得,那些婶婶可是连自己丈夫出面都拦不住的。”
少年似是想到好笑处,眉眼弯弯。
“我懂的道理也不多啊。”男子嬉笑回道。
“多的,达叔看着就像有学问的人,这叫腹有诗书气自华,达叔还可以教我读书啊,那柳夫子曾经还说过道理都在书本上的话呢。”
“不怕读书耽误修行?”男子挑眉。
“不怕的,早起一会儿晚睡一会的事,耽误不了其他。书上人说话可好听了的。”苏长莫满眼希冀。
男子哈哈大笑“好,那我们就去读书,去那天下学问最大的地方读书。”
“啊?买书回来就行,不用去私塾的,我攒的钱好多呢。”少年拍着胸脯,一脸得意,这些年开的工钱,可是基本都没花过的。
“不去私塾,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哪儿啊达叔?”
“到了就知道了。”
男子满脸得意,自己果然是最好的师傅,万年前是,如今更是。
天底下最难的修行,便是懂道理,守得住道理。
天底下之所以到了这般光景,便是因为少有人去想一想问一问是对是错。
人人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大的道理。
眼前少年,因为心中有畏,所以一心求知,这第一步,走的极好。
当然,剑还是要练的。
一高一矮,相依出门去,少年衣衫是今日新换。
苍桐山上,老拐笑的前俯后仰。
老夫子头顶四五个大包,气的吹胡子瞪眼。
什么狗屁大哥,什么一面之缘,什么年轻的时候仰望着他把他奉若神明。
自己修道一辈子,读书一辈子,一座书山都记得下,会记不得一个人?
就这样一个人,怎么能点燃那盏观书灯!真是古灯瞎眼。
仗着修为高,说不通就动手,下手也没个轻重?这样是放在自己年轻时,非得再次拎起山下那把大剑,砍他个三天三夜。
老夫子瞪着眼前笑的合不拢嘴的男子,恨不得一巴掌怕拍下山去,奈何对面之人恢复了修为,想到此处,又是火冒三丈,还是因为那男子几句话,点化出了一个人间止境。这人莫非是自己的克星?
“说啊,到底因为何事?”老拐一再追问,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能将老夫子打成这般,还不伤及性命,肯定不是小事。
老夫子转头望向云海,似有追忆:“他让我打开九宫藏书阁。”
“他要干嘛?那里不就剩破书。还是有宝物?”老拐也是一脸疑惑。
老夫子瞪了眼老拐,沉声道:“让苏长莫出入自由。”
四目相对,落针可闻。
齐康祭坛启阵,山岳震动,云海翻腾,不过片刻即停。
少年郎行至山下。
一袭黑衣劲装立镇外,着男子打扮,如女子美艳,眉如远黛,眸似秋波,绝世而立,英气逼人。
左挎长剑,右别墨扇,不急不缓,梧桐道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