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之忆
灰蒙蒙的天空,乌云叆叆流动,倾盆大雨如注而泄。
目光飘忽茫然,任长发披散着被雨水打湿。她感觉不到二月料峭的冰冷,赤着双脚浸泡在路上的积水中,慢慢走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她凭着潜意识摸到了那个家——杞国公府。站在门口,她犹豫着自己是否还应该回来,是否还有脸回来,是不是应该在那罪恶萌发的最初就……有尊严地死去?!
“少夫人”,门卫看到了她,大叫了起来:“少爷,少夫人回来了,少夫人回来了。”
“炽繁,你怎么了”,宇文温奔了出来,看着全身湿透的炽繁,赶紧脱下外衣为她披上,“炽繁你终于回来了。”
炽繁瘫软着投进他的怀里。
“两天前你进宫参加祭祀,当天就可以回来的。没想到你淘气得竟然喝醉了,要不是天上派人带信来,我可真是要担心死了。”宇文温见炽繁平安回来,高兴得说了很多。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子:自然垂下的长发、慈眉善目下一张上扬的嘴巴、素色直裾中间扎着一条翡翠玉带,而后别起一把纸扇。
这是他的自然,是她喜欢的淡然。
还记得他曾深情地凝视着她说:“瞧你……圆润得宛若珍珠一般的大眼睛,透亮地仿佛不带一丝人世间的秽气;精巧的鼻子堪比人间任何一个顶级的艺术品;薄唇小口,竟如一缝。多么纯洁,多么美。”
而后是她甜甜的娇嗔:“美在哪里?”
“我心里。”
这样肉麻到酸腐的矫情可是他们曾经真实的缩影。
或许只是曾经是,但现在不会是的了。
她,
辜负了他。辜负了他的心。
她默默地想着。心里失衡的落差如投石般砸向心脏,疼痛不已。
看着他脸上真挚的欢迎,她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眼眶的泪和这淅淅沥沥的雨一样刷刷而下,滚烫的两行泪水划过冰冷的脸庞,“噗”、“噗”地掉落到地上。
她抓紧他的双臂,深埋进他的胸膛,失声痛哭起来。
“炽繁,你怎么哭了”,宇文温一脸诧异,“是不是因为你在天上面前喝醉失态,心里害怕会我会责怪你?”
他拍着她的肩头,又说:“不会的,炽繁。我怎么舍得怪你呢,我也不会笑你的。这事不丢脸的呢,别太伤心了。”
沉默了片刻……
炽繁抬起深埋的头,长发遮盖在眼前,模糊了视线。眼前高过她半个头的男子宇文温轻轻地撩起她额头散乱的刘海,温情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慢慢凑近了脸问道:“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
“我还以为受了什么委屈呢”,宇文温舒了一口气,爽朗地笑了一声,“那我扶你进去,不然会着凉。”
宇文温牵起炽繁的手。他握紧了她冰冷的手。
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发现她赤着双脚,脚背已然冻得发青。他的心头紧紧一揪,挽起她的腰,横抱而起,跨进大门。
她的脸绯色如虹,泪花还连缀在翘起的睫毛上,似雨后初晴。思绪却更加复杂,这个男人越是温情,那些不堪的话她就更加难以说出口。可是不说出来好吗?纸包不住火,他恐怕迟早是要知道的吧。
宇文温怜惜的双眼丝毫不懈怠地盯着炽繁。她的目光躲闪着,不敢对视,眼神瞥向一边,游离在院子里。
香樟木制成的长廊通向幽深的内宅。木头没有漆色,浅浅的米黄色夹杂着棕色断纹,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一潭活水清池横向穿过长廊,水上缀着数珠残败的莲根,没有游鱼。池边是一座八角亭,亭中放着一张石案、两把石凳。案上摆着一架古琴、一壶清茶。
没变,依旧是他喜欢的样子。
……
琴瑟鸣鸣,忽悠悠如淌,又逐波踏浪。白衣少年闭目拨弦。
“时似游鱼绕溪而行,时而又像飞龙腾击大海。公子真是好气魄。”声音中透着甘甜之色,却不像糖果一样甜腻,倒如茗茶的回甘。
少年惊喜不已:“姑娘也是生得一副好耳朵,竟能意会在下的音律。实不相瞒,此曲名为《流水》,乃伯牙所作。”
“可是俞伯牙?”
“正是。姑娘可知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
“听说过。小时候听祖父讲过。实在是知音知己的佳话。”
“是呀。可是自古以来,知音难寻。哎……不过我今天倒是找到知己一枚。”少年得意地看着少女。
少女调皮地笑笑,脸庞泛着红意。
“哦,对了。一高兴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宇文温。温暖的温。”少年恍然大悟。
“我叫炽繁。炽热的炽,繁星的繁。今天跟随祖父来到贵府做客,可是大人们之间就知道谈论前线伐齐战事,我闷得慌就来院子里透透气……”
少年摸摸头笑笑:“既然我是主人,按礼数应该带你参观一下才是。”
“那好呀。”
“来,抓住我的手。我带你去。”
十指相扣。他感到她的小手并没有想象中千金小姐般的细嫩光滑,相反的又干又涩。怎么会?
她好像明白了他心里的疑问,说:“其实,我从记事起便一直都和祖父生活在一起,而祖父受朝廷重托一直在外驻守藩篱,所以我也就常年寄居在军营里……”
“是呀,我也常听父亲说边塞风大干燥,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都难以忍受。女孩子家你可如何忍得?”他看着她黯然神伤。
她明白他眼里的心疼:“父母……也只能……”
他松开了手,留下一句“等我一下,马上回来”就向内宅奔去。
片刻光景,少年气喘吁吁地奔到她的跟前,手里捧着一个小紫檀木盒子。里面盛着乳白色的滋润霜。
他蹲了下来,一只手抬起她的右手,另一只手的指尖蘸了一些滋润霜轻轻涂抹在她的手背上,慢慢向周围涂开。
她的眼神紧跟着指尖轻抚过手背的每一寸肌肤,冰凉的感觉不断向四周蔓延,很舒服。
她直觉着眼前的少年是别有用心还是格外细心?
“感觉怎么样?”
“手的每一处地方都能感受到凉凉的,看上去好像嫩滑了很多。”
“那就好。我的涂抹手法你还满意吗?”
“恩恩。真不错呢。”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嘻嘻。我猜这滋润霜是从你母亲那里偷来的吧。”
“嘿嘿嘿。被发现了。不过要是你喜欢的话,我下次再帮你抹咯。”
“好呀好呀,不过祖父想必很快就会耐不住这里的繁华,想请缨去边疆的吧。到时候我就又要跟着他一起出去了,恐怕……”
“……不……不如,你就……我想让你留在……这里。”
“可是……这不太好吧。我们才……”
“我现在就去说服你祖父和我父亲。”少年一下变得语气坚定了。
转身。自然垂下的长发、一袭白衣、绿色腰带后面插着一把折扇。
她就这么一直凝望着背影,思忖着很多……
初次见面,他为什么就要留自己下来?
难道是因为自己早年失去父母与祖父相依的同情,还是他说的知己相惜,亦或是他对自己有爱的感觉?
不清楚诶。至少她感到心是暖的,人如其名,他的关怀像阳光一样在照着……
……
已进了屋。
“服侍少夫人更衣”,宇文温放下了炽繁,嘱咐下人,又对炽繁说,“我去煮碗姜茶给你去去寒。”
说完,他片刻不停匆匆跨出了门。
炽繁懵懂懂地换好了干衣服,默默地推开窗子。“沙沙沙”亭后的一片竹林摇曳着身姿,碧翠的竹叶承接着滚圆的雨珠,像她的睫毛上镶嵌的泪花。
眼神飘到了园里低洼处的一株万年青,是两人新婚时共植。此时却浸泡在雨水里,原叶散拉着。
……
“这些天雨水总是淅淅沥沥的”,宇文温端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放在桌子上,“炽繁,趁热喝了,暖暖身子。”
炽繁转过身,坐了下来,纤滑的手随手舀起满满一勺就往唇口送。“哎呀,烫。”
“别急,慢慢喝呀。”宇文温说着,心里想着她会送来抱歉的笑意和弯弯的眉毛。
可是没有。她默默低着头,喝了几口就开始心不在焉地摆弄起勺子。
“炽繁……我说这次你回来怎么怪怪的,和平时不太一样”,宇文温凝视着炽繁,“还有,为什么你会一个人冒着雨回来,怎么不通知我来接你?”
“嗯?温哥你刚说什么?”炽繁问道。
“我说你进宫参加祭祀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喝醉了呢?然后你一回来就看上去患得患失的。”宇文温重复着自己心头的疑问。
大红色的贴着喜字的灯笼、光影重重的红烛、蒙在头上的一方红盖头……在一连串的疑问后,间断持续的回忆彻底被打破。
她心里好怀念过去,却又害怕失去了现在。她仿佛被浇了一身冰水,完全清醒地回到了现实。
眼前的姜汤只喝了一小半,摆弄勺子时却洒出了不少。抬起失神的双眼,他很认真地盯着她,眼里闪着无限的谜团和祈求。
她的脑海里闪过这次命妇进宫祭祀发生的一切片段。
满眼娇媚的红衣女子望向了自己……
她看了一阵身边的皇帝,贴着耳朵对他耳语了几句……
他狎笑着朝身边走来……
朝着自己敬酒,一杯又一杯……
脸上还存留着红晕苏醒过来的时候,旁边睡着赤身裸体的他,自己也是……
所谓生米熟饭。
“唉……”她无助地叹了一口气,回过神。她苦笑了一声:“看我真是掩饰不了自己的情绪。”
“那是因为你纯洁呀,连内心都像水晶一般澄亮透明。”
“纯洁……多么高洁的辞藻啊,可惜……”炽繁的脸阴沉了下来,风雨欲来,“可惜现在我不可能是了。”
“怎么会,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宇文温想哄她笑,说完还挤眉弄眼。
“够了,温哥。”她相反地眉头更加紧锁,“我不值得你这样呵护……我是一个胆小到身心受辱还苟延残喘的卑贱女人……”
宇文温吃了一惊,完全不敢相信自己亲爱的妻子会说出如此自暴自弃的话。
“如果我说我被宇文赟……强行灌醉……失去贞洁……却没有护节而死……的话。”她哽咽着艰难地说完了整句话,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几乎已泣不成声。
听了,宇文温的耳膜一阵“嗡嗡嗡”乱想,有些体力不支地从椅凳上滑倒在地,自由飘散的长发盖在脸上,他有些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