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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龙门深处牧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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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和二年冬天,正当武元衡等人在剑门栈道上望着烟霞道人远去的方向怅然若失的时候,大唐帝国的车轮在宪宗李纯的掌控下,似乎正慢慢沿着“中兴”的轨道滑行,就像这雨住云收的峰峦间挂着的那轮淡淡的落日,在即将沉入无尽的黑暗之前,奋力地将最后的光芒播撒于天地之间。

    这一年冬,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为其子季友求尚公主,宪宗即将皇女普宁公主下嫁,不久,宪宗又使人劝于頔入朝谢恩,于頔从此奉诏归附朝廷。

    这一年冬,昭义节度使卢从史害怕自己与王士真、刘济私下串通擅自引兵东出河北的事情败露引得朝廷征讨,于是退出邢州、洺州,还兵上党。

    这一年冬,盩厔县尉、集贤校理白居易作乐府诗百余篇,规讽时事,诗流入禁中,宪宗大为欣赏,召白居易入翰林院为学士。

    这一年冬,李巽为盐铁转运使,整顿盐务,革除盐政上的弊端,盐税之利,重归财政;李巽又复兴刘晏之后渐渐废弃的江淮漕运,几近恢复了年运江淮漕米五十万斛的旧制。

    这一年冬,镇海节度使李锜反叛被杀,家中财物被查抄,宪宗皇帝将所有资财赐于浙西百姓,以代当年浙西租赋。

    然而,根据这一年冬天李吉甫编撰的《元和国计簿》上记载,其时天下四十八方镇,二百九十五州府,其中凤翔、鄜坊、邠宁、振武、泾原、银夏、灵盐、河东等军镇地处边陲,不纳赋税。易定、魏博、镇冀、范阳、沧景、淮西、淄青等藩镇均为世袭,割据一方,不申户口,不纳赋税。每年赋税只能依靠浙江东、西、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等八道四十九州。纳税户数比天宝年间减少了四分之三,军队人数比天宝年间增加了三分之一,安史之乱后的大唐帝国,已经积重难返。

    如今的大唐将往何处去?也许高坐朝堂的李纯和李吉甫们会告诉你大唐必将中兴,但是谁都不能否定,发展总是有太多的偶然,非人力所能转移。遥想当年德宗皇帝继位之初,大有图强复兴之志,信用文武百官,严禁宦官干政,颇有一番中兴气象,然泾原兵变一起,万丈雄心化为土,帝王从此不言兵,自此姑息藩镇,信用宦官,横征暴敛,民怨沸腾。

    但不管怎么样,当偶然未被称之为偶然的时候,世事还是一如往常。武元衡一行按原定行程走过栈道,至蜀门大剑镇后,宿于汉源驿,而后又南行过普安、武连、梓潼、巴西、德阳诸县,经汉州最终顺利抵达成都府,开启了他经略西川的新的征程。而此时的烟霞道人,也悠然自得地骑着他的黑蹄白毛驴,一路出剑门,过梓潼到绵州,吊蒋琬、谯周墓,之后却不再南下成都,反溯石密水北上,经龙安县,准备走陇东道往茂州去,真正是一路游山玩水,凭古访幽,好不自在,似乎将之前所说的寻找“变数”之事置于了脑后。

    从龙安县往西北走,就进了龙门山,山岭东北坡的山口之处,有一座不置守备的关隘,叫松岭关,由茂州玉垒山发源的石密水紧贴着关前流过,相传这水拥险关之处,就是大禹的故里,从龙安到关前约摸八九十里地,沿途众多的大禹庙随处可见,香火鼎盛。而过松岭关往西,风俗人情已大异于东边,庙宇变得极少,四散于眼前的,却是河谷山坡间一簇簇的羊群,白墙青瓦的落落民房已经被土垒毡顶所替代,偶尔看到几个赶羊的人,大多都是胡服辫发,赤面偻身—这边已经是羌汉杂居之地。

    汶茂之间本来就多羌人,加之吐蕃暴虐,侵凌百族,西川边州,大多陷落,原来散居于松、翼、维、恭与吐蕃间的西山八国、东女、党项等大都举部内迁,附于大唐,就近徙入灌口以北,汶茂之间。松岭关界于茂、绵两州,关西茂州地面自然羌风大盛,异于关东绵州。

    过了松岭关又是栈道,烟霞道人游兴大起,松了白驴,从关后宽阔处舍弃正途下了河谷,沿石密水攀石折木,逆流而上。渴饮山泉,饥餐野果,趋避虫蛇,啸震猱猿,好一副仙人做派。如此行得大约有四十来里路,前方河谷渐缓,群山环抱中一个颇有规模的草甸出现在眼前,草地上没有羊群,却放牧着一群膘肥体壮的骏马,很显然不是川滇的矮脚马,依稀有河曲驹、青海骢的样子,草甸西头靠山岭的阴凉处,白色的羊毛毡帐篷连绵如山,这似乎是一个游牧部落中心所在。

    烟霞道人心中微微诧异,一般羌人归附,部族酋长和大小贵族都会被朝廷册封官职,厚养于州城封地,而部族族人则多与当地百姓杂居生活,能以完整的部族形式独立存在于兵镇之外的很少,尤其像这样在大唐辖区内大规模群居放牧,而且能牧养大批战马的完整部落更是少之又少。除非是“城傍”,但“城傍”的部落必须设置在较为完备的军镇旁边,茂州离此最近的陇东军,尚在一百余里之外,按理不应在此设置“城傍”才是。四下略打量了一下,他拍了拍白驴的脑袋,背着双手,施施然出了河谷,踏着厚厚的青草,径直往帐篷的方向走去。

    进了草甸没走得十来步,忽然听到左侧鸣镝声突起,凄厉的呜呜声由远及近,瞬息而至,烟霞道人脚下略略一缓,一杆翎羽木箭擦着腿前寸许飞过,射进身旁草地,没入一半有余。转脸一看,只见左前方一百余步开外一个半人高的长草丛中一骑飚出,马上人未着甲,羊皮袄袴,黑巾裹头,露着两眼,正开弓搭箭瞄准着自己。还没来得及细看,又听得右前方马蹄声骤然大作,二十来骑从远处营帐深处如泼风般卷了过来,逼近他身前两百步处突然四散分开,将其包围在中间。骑士中有人发声怪叫,众骑齐齐勒马,抽刀在手,冷冷地打量着这位陷入包围圈中却好整以暇的人。

    烟霞道人微笑着看了看四周闪着寒光的横刀,朗声道:“大唐衡州烟霞峰下游方道人请见牧场主人。”

    正前方两骑驱马往两边分开,一名身着圆领山纹袍的骑士抛缰下马,缓缓从中穿出,走到他跟前十步外站定,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手往后一扬,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周围骑士纷纷将横刀收入鞘中。那对面站立的骑士朝着道人拱了拱手,操着一口娴熟的唐语,一字一顿地道:“原来是大唐的道家真人,敢问真人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据鄙人所知,陇东栈道在山谷北口之外,要从栈道进入牧场南端,需要由南向北横穿整个草甸,但真人似乎并没从北边经过。”

    烟霞道人随意地拨弄着白驴的耳朵,漫不经心地道:“阁下是牧场主人?”

    那骑士闻言一怔,沉声道:“鄙人是青马牧场庶务总管,真人所站的地方,是我牧场重地,没有牧场主人邀请,不得擅自闯入。恕鄙人无礼,还请真人告知从何而来为好,以免误会。”说完举手做了个手势,四下合围的骑士顿时鼓噪起来,“呛啷啷”一阵乱响,将腰间横刀抽出一半来。

    烟霞道人拍了拍手,笑道:“军容整肃,令行禁止,单看你们牧场训练的这帮骑士,就知道你家场主绝非常人。山人不过是一介游方道士,此行前往茂州访友,因为不想走那险峻偏远的栈道,所以就取道河谷,这才偶然来到这里。”

    那牧场总管听烟霞道人如此说,将信将疑地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一身玄袍羽衣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一点也不像刚从崎岖难行的河谷中攀高爬低地穿越出来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头,道:“真人远来辛苦,可惜我家主人向来不见外客,恐怕要让真人失望了。牧场条件简陋,不便接待贵客,我等引真人经栈道往茂州去,免遭危险。”

    说罢撮唇一声呼啸,那围在道人身边的二十余骑齐齐发一声喊,驱动战马,迅速穿插分开,一左一右排成两列,将他两人夹在中间。那总管淡淡地对道人说了声“有请”,便拨转马头,当先往牧场北口栈道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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