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部总长
“小七,那是你以前的男同学?”
铺着花桌毯的小圆桌前,吴倩茵一面用白底印花纹的骨瓷碟子摆着水果什锦拼盘,一面低声悄悄问小姑子。
嘉人放置银叉的手一个抖索,“他们两姐弟都是。”
女的我关心来干什么,吴倩茵心想,眨眼:“长得很不错,就是那轮廓,感觉哪儿见过似的。”
“大嫂见过?”
吴倩茵端详在琴边微笑着聆听凤徵与秀城谈话的少年片刻,摇摇头:“总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你说他们姓师?”
“是的。”
吴倩茵又侧头想了一想,嘉人笑道:“大概天底下好看的人都让人赏心悦目,所以人们爱亲近,觉得熟悉罢了。”
吴倩茵一听,巧笑:“啊哟哟,可不是,觉得特别亲近,呃?”说完一副心照不宣的神色瞄着小姑子,嘉人后悔,刘景和过来:“我们在这里枯坐,有什么意思?左右一下午的时光,就这屋子里的人,现成凑四只脚,来场小牌,怎么样?”
这意思是要大嫂组织。吴倩茵见他捧自己这个面子,当然要凑趣,手绢儿一挥:“刘大少发话,有什么不好的,章子大家都会,寿星先选位子,好不好?”
自回来后发现卫六不在的燕徵正觉得无聊,闻言无可无不可:“就在这里打?”
“当然不,到隔壁专门的房间去,正好这果盘弄好了伺候你们,”吴倩茵转眼一圈:“堂小姐来一个?”
秀城道:“我的牌是新学,打是可以,不嫌臭就成。”
吴倩茵道:“那就让太子爷做你上首,牌稍微放松一点,好不?”
燕徵一听嚷嚷:“不行不行,我哥跟她坐一块,那还能不串成一气吗?他肯定放她的章子!”
龙徵重重咳嗽一声。
刘景和道:“难得,怕也只有公主殿下敢这么不给太子面子。靖少,传到外面恐怕大家都不相信哪!”
龙徵看一眼秀城,朝妹妹道:“大嫂说着玩,你就急了。当真说你两个人打牌,会让章子吗?交情好,也不在这上头。”
燕徵哼了一声,不相信:“说得好听!”
秀城失笑握握她的手:“好,那就别人来。凤徵,你会吗?”
龙徵:“……”
刘景和:“……”
难道要变天了?屋里居然接连有人不甩太子面子啊!!!
吴倩茵道:“太子爷是难得肯上场的,姑娘们不能给人吃闭门羹罢?”
燕徵见秀城站在她一边,心情好,鼻子一撇:“谁让我是寿星!”
得,反正今日寿星两个字是吃定他们了。
同样是妹妹,龙徵心想这个妹妹生来是克自己的;刘景和则想到家里那一群,哪个敢要对自己这么说话,弄不死你丫的!
吴倩茵也没话了,只好望向凤徵,凤徵道:“我不会。”
吴倩茵还不曾答话,刘景和就说:“不能够,现在的小姐们,没有不会打牌的。来来来,摸四圈,不要拿你美国回来的当借口。”
凤徵道:“真是不会。出国前家里没人打这个,出国后就更不兴了。”
吴倩茵瞧刘大少态度,眼睛滴溜溜在两个之间打一圈,对凤徵笑:“不会也不要紧,我叫人在你后面看着,做你的参谋就是了,大家不过是图个乐儿,消遣消遣,是吧?”
凤徵道:“我怕扫大家的兴。”
燕徵从果盘里挑了一串葡萄,摘一颗下来,向口里吸着蜜瓤,要笑不笑:“哪是扫兴,是不敢吧?没本钱?”
她从前有意探过姓师的一家的底,简直上不了台面。
秀城立刻道:“没有带本钱吗?这有什么问题,我这里先垫付,咱们开来往银行。”
这一说笑把话题岔了过去,凤徵仍站着不动,刘景和率先往外走:“走走走!打牌去。”
吴倩茵笑着一伸手来挽凤徵胳膊,“来吧来吧!大家都等着你,你一个人好意思不来吗。”
鹤徵道:“我代她吧。”
“耶?”
鹤徵瞅瞅凤徵,扬起嘴角:“我姐姐对打牌是真没兴趣,上场怕只有输的份,所以为了我们的荷包着想,还是让做弟弟的代为其劳吧。”
“哎呀,有弟弟真是不一样,我也想要一个了!”吴倩茵脑筋转得飞快,笑颜如花:“姐弟本是一家,有什么不好的,而且这样一来,参谋也不用另找了,小七,交给你保镖,好嘛?”
嘉人“啊?哦”一声,装作看向别处。
吴倩茵掩绢而笑,凤徵道:“那你们先去吧,我帮忙这边端果盘。”
嘉人道:“不用不用,有欧妈她们呢。”
吴倩茵却道:“也好,给我做个帮手。”她给嘉人连了两个眼色,凤徵看得明白,这是给小姑子制造与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呢!也不说什么,只在一旁莞尔。
吴倩茵张罗大家往隔壁屋子去了,凤徵留下来,欧妈指挥佣人训练有素,也用不着她干什么,凤徵便顺手拿了个梨削,岂料小刀质量太好太锋利,一个错手破了道口子,兀自流血。欧妈瞧见,叫人赶紧拿牙粉来,凤徵将自己的手绢按上,猩红点点,这时吴倩茵回来了,唷了一声,“来来来,跟我到房里去,我拿外国药给你搽上,保准就好。”
也不容分辨,领着就先走。欧妈她们忽然清一色挂起你好自为之的表情,凤徵大为不解,却不及问为什么,随着吴倩茵走过两重院落,进了一个月牙门,正北有三间洋式房子,红色的窗栏,玻璃里面,垂着镂花的雪白窗纱。佣人见有人来,早抢前一步,将门打开,让她二人进去。
凤徵进门,三间屋子,左手一间,垂着绿色的门帘,另两间,却是打通了,用白底印紫玫瑰的花纸四面贴壁。屋子里除了沙发而外,一切都是立体摩登家具。陈设中,鲜花和女人的照片最多,此外话匣收音机等欧化物件,不愧为一位时髦太太的客厅。
佣人进来奉茶,吴倩茵在五斗柜里翻出紫药水、纱布,连钢精镊子、小剪刀都一应俱全,凤徵一看觉得真心疼,往后缩缩:“大少奶奶,有没有云南白药,一个小口子,无大碍的。”
吴倩茵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拿起纱布:“先消毒,我看西洋医生都这么做的,不干净会感染。”
“……大少奶奶以前是护士?”
“耶?”
凤徵吞吞口水:“看您……挺专业的……”
“护士呀——”吴倩茵举着镊子托着下巴,鲜红豆蔻倒映在镊子上闪闪发光:“嗯,当不了医生当个护士也不错,来,把手伸过来。”
她越兴致勃勃她越感不妙,紫药水半瓶倒下去,渍得凤徵头皮发炸,差点忍不住夺手而逃。
伤口周围被洗得发白,偏偏卫大少奶奶还无辜地问“你痛么?”,凤徵竭力按捺争先恐后的鸡皮疙瘩:“……请……请快点……”
“喂,你是第一个这么乖被我上药的人呢——”话未说完,窗外轻轻一声咳嗽:“大少奶奶在吗?”
“哦,是老陶,进来。”
一个年约四十的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半躬着身:“大少奶奶好。”
“坐。怎么有空来丁香了,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老陶向凤徵看看,很快收回目光:“前屋荣总裁的三姨太太问我点事,想着顺便过来看看大少爷大少奶奶在不在,问声好。”
“三姨太是问她的金条涨了没有吧?这节儿黄金买卖不错,刚才她还跟我说,前儿仅过了一夜,她就净赚了九千块。”
“是,托大少奶奶福,还行。”
“托我什么福?还不是你眼光犀利手段好,说起来,这阵子黄金真这么热么,我也想上手了。”
“早些入的话,赚得更多。”
“那么现在也不算晚?”
老陶顿了顿:“如果大少奶奶想入手,我尽力而为。”
“好,你等着。”吴倩茵放下手边活儿,掀起那绿色帘子进去,回头拎了个小红皮箱出来,打开皮箱,取出三个支票本子,挑了其中一个,同时拿出自来水笔以及印泥盒图章盒,看样子是要当场开支票。
凤徵一见,起身避嫌:“大少奶奶,我先出去。”
吴倩茵倒也不反对:“行,只是你的手——”
凤徵忙将被包成小萝卜似的手指举着:“好了好了,不再流血了!”
吴倩茵噗嗤一笑:“去吧。”
凤徵出门,这才敢长吁口气,一侧首发现在门口待命的佣人正朝她笑。
有点儿吓人。她挤了个笑回去,心想还是离远点儿吧,遂沿着门廊,想观观这洋房的全貌。
金陵的夏天,总是酷热烦闷。然而丁香别墅几乎全为绿荫所笼盖,所植大部分均是异常高大的丁香树,正值开花季节,枝头开满了垂垂累累的白色丁香花。
凤徵拐过转角,发现三间屋子只是正面,侧面还有门窗,忽然吱呀一声,有人开门出来,接着一个声音道:“彦人,你等等!”
凤徵赶忙退回转角。
“白局,这事不必再说。”
“这是总座的意思。”
“总座的意思怎么了,我出差广州不到一个礼拜,他怎么就能向几大银行借款四千万?”
“你嫌多?总座的意思,是还嫌不够呢。现在北方蠢蠢欲动,形势不好,为了军备,你必须再拨两千万。”
“这就是白局找我的原因?”卫彦人冷道:“别说两千万,两万都没有。”
“彦人!”
“白局,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每月的政府赤字都超过一千万,已经捉襟见肘。我作为,我能怎么办,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可以再发行公债?”
“自我上台之日始,我就发誓,再不为这无休无止的军备加重民众负担。”
“怎么是加重负担!限制军费,没有武器,供养不起士兵,谁来保卫民众安全?安全都没有保障,民众想要负担都不可得!”
“这是借口。国库已经负担不起,如果还这样拼命增加军费下去,我这财部部长没法干了!”
“那——棉麦借款呢?”
“还没到手,不过我已经向美国人保证用作商业信贷,不作政治目的。”
“彦人,这个说归说,做归做——”
“不行,要筹你自己去筹。中国经济如果真的想发展,不能再由政府胡乱搅合,否则将一团乱麻无法收拾。”
白局静了两分钟,两分钟之后他缓缓道:“彦人,我说这么多,你该明白,不单单只是为总座传话。”
“我知道。”卫彦人这时也顿了顿,放缓语调:“他让你来试探我。”
“当了官,很多事就身不由己。我明白你的理想,人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理想?家国天下,救国救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跟你一样。”
“白叔,”卫彦人的称呼变了,他们原本就是熟人,白局的话大概哪里触动了他,语气不再公事公办:“……你理解就好。”
“但久了你就知道了,什么叫理想,就因为现实跟它是相悖的。看过《聊斋志异》吗?”
“当然。”
“有个大罗刹国,里面的人,以丑为美,颠倒是非,执戟郎对马骥说,不当小丑,怎么做官?于是马骥只好画黑了脸面,带上小丑面具,才能被举荐给国王。”
“不当小丑,怎么做官……”
“不错,然而即使这样,大小官员们仍在背后叽叽喳喳,说他丑陋的面具是伪装,是画上去的,他无法加入丑陋团伙,就算想保留一分清醒都不行。”
“……”
“看起来不过是个寓言,却是个醒世寓言。”白局意味深长:“你本领大,目前来说,总座对你还是满意的,你想想,如果你拒绝了两千万,你的最高经济委员会能否顺利进行下去,你还要不要他的支持?”
良久,卫彦人深吸口气:“然而我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为了他的党国。”
“是,可是做决定的不是我们,对吗?”
丁香满头,那是最初的纯真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