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一零章 贼情
显然,方光琛方才的异常表现,并不是没有来由的,也并非是纯粹的借题发挥。
包括杨振自己,都没有料到,在自己接连打赢了几次对虏的大战,将清虏牢牢牵制在辽东不能再入关一步, 而关内剿贼战场的形势依然毫无起色。
杨嗣昌在崇祯十四年年初见势不对上书请辞的事情,作为穿越客的杨振,当然是知道的。
而且他也知道,以杨嗣昌的请辞为标志,湖广以及中原地区的贼情很快就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比如,崇祯十四年正月二十, 李自成拥兵十数万攻陷洛阳城,杀皇叔福王朱常洵,短时间内聚众百万, 声势大振,然后继续挥兵向东,席卷中原。
比如,崇祯十四年二月初五,张献忠同样将拥兵十数万攻陷襄阳城,杀襄王朱翊铭,屠戮官民百姓无数,湖广局面彻底败坏。
而与此相应的是,史载崇祯十四年二月二十八日,杨嗣昌督师行至沙市,惊闻洛阳、襄阳失陷,福王、襄王被杀,一下子彻底崩溃,从此饮食不进,卧床不起。
短短三日之后, 杨嗣昌即死于沙市军中, 由他亲自主导的“四正六隅十面网”的剿贼战略,也因此宣告彻底破产,从此流贼遍天下,势大不可制矣。
杨振原以为,自己在辽东半岛开辟了敌后战场,牵制了清虏主力兵马,崇祯皇帝以及京师朝堂可以集中精力安内,将更多的人力物力投入到支援杨嗣昌剿贼的战场上去,然后让关内的局势有点起色。
但是没有想到,杨嗣昌仍然如同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于崇祯十四年正月里上书请辞了。
当然,让杨振更加没有料到的是,杨嗣昌竟然会在他请辞的奏疏里面“祸害”自己一把!
杨振方才之所以感到震惊,并非是因为杨嗣昌个人上书请辞,而是因为杨嗣昌请调自己率金海镇兵马渡海南下剿贼。
同时杨振也很清楚,在场其他人之所以个个惊讶失色,原因恐怕同样在此。
事实上,也不怪众人如此表现。
他们或许并不清楚杨嗣昌是谁,以及杨嗣昌请辞意味着什么。
但是他们都知道, 一旦崇祯皇帝真的下旨调动金海镇兵马渡海南下剿贼,那么金海镇眼下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就有可能会因此被葬送。
也因此,杨振见众人闻言之下,都有些惊慌失措,包括一贯沉稳老练的张臣,也耸然动容,一脸惶急地看向自己,于是放下手中茶碗,深呼吸了一口气,向着方光琛肃容问道:
“方世伯的信里还说了什么?可曾提及了天子对杨阁老的答复?”
崇祯皇帝对杨嗣昌非常倚重,所以不可能会批准他的请辞。
但是正因为如此,杨振才格外担心。
因为以杨嗣昌杨阁老在崇祯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如果他真的上了这样的奏疏,在请辞的同时请调杨振入关助剿流贼,那么崇祯皇帝恐怕十有八九难以拒绝这样的请求。
在场的其他人,或许不太清楚现如今关内即将崩盘或者说已经崩盘的战局,可是杨振自己的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虽然他不了解杨嗣昌死在军中的细节,不清楚他到底是因为愧对崇祯皇帝而自杀的,还是单纯就是病死的,但是他却很清楚杨嗣昌的确是命不久矣。
而杨嗣昌死后留下的烂摊子,谁去了也没用,包括杨振在内。
因为关内的流贼,此时气候已成,中原湖广等地的地方官府,也已经完全瘫痪,不起作用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去都没有用了。
因为要想根除流贼,除了军事上的胜利之外,还必须要有收容流民、赈济流民以及安置流民,令其安居乐业的一整套办法。
否则的话,打赢一场两场剿贼的战事,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杨嗣昌前期督师追剿流贼,取得了一场有一场的胜利,可以说捷报频传了,但是有用吗?
事实证明,最后不仅没有用,反而流贼越剿越多,以至于遍地皆流贼。
根本原因在哪里?
根本原因不在无法根除流贼或者说流民滋生的土壤。
也就是说,根本原因在于杨嗣昌的军事战略或许是正确的,但是他却解决不了数以百万计的老百姓的吃饭问题。
当数以百万计的中原百姓湖广流民,没有饭吃,无法生存的时候,落草为寇或者投奔流贼,就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不管是因为天灾,还是因为人祸,当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会做什么,是明摆着的事情。
面对这样的局面,杨振也无能为力。
所以,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卷入其中,也因此,他对崇祯皇帝的态度也就格外在意了。
“天子的答复,自是不准杨阁老再提请辞的事情,要其勉力为之。至于杨阁老所说的‘日呕痰血,夜不得眠,奄奄垂毙’等语,天子派了御医,赐了汤药。”
方光琛当然知道杨振的关注点在哪里,所以他一边答着话,一边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来,起身递到了杨振的面前。
与此同时,他也并没有停止回答杨振的问题,将书信递给了杨振之后,顺势站在杨振面前接着说道:
“至于调动都督出兵,调动咱们金海镇兵马渡海南下剿贼的事情,由于天子并不知道都督镇江堡之围已解的缘故,是以并未答应。
“据说当时天子下了口谕,命顿兵归德府的登莱巡抚徐人龙、登莱总兵陈洪范,率登莱兵,火速南下荆襄,援剿流寇!”
“哦?登莱兵已南下?那就好,那就好啊!”
杨振一边伸手接过了方光琛递上的书信,从中抽出信纸看去,一边听见方光琛后面所说的话,登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杨振刚刚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刚刚放下,甚至欣喜的表情,还没有在脸上完全绽开的时候,就又听见方光琛补了两句话:
“但是,根据陈本兵告知家父的消息,天子当时,对杨嗣昌杨阁老的提议颇为意动,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动心。
“所以,调动都督入关剿贼的事情,恐怕只是迟早而已。只要都督班师凯旋的消息传入京师,天子可能很快就会有诏命到来!”
在场众人,包括杨振在内,闻听方光琛此言,原本已经放下的心,再次揪了起来。
到此,众人方才明白,为何金海镇的形势一片大好,而方光琛却如此充满忧虑的原因了。
特别是张得贵、张臣二人,此时再去方光琛的时候,目光中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猜疑与不悦,而是冲着方光琛直点头。
很快,杨振也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方一藻叫人送来的书信。
方一藻在信中所写的内容,与方光琛说的并无二致,方光琛的转述并没有丝毫的夸大。
事实上,因为时间差的关系,方一藻发出此信的时候,京师以及山海关那边,应该是还没有收到中原方向更坏的消息。
否则的话,方一藻在书信之中就不会只是提醒自己早做准备了,而是该叫自己尽快率军过海南下了。
想到这些,杨振长叹了一口气,将手中书信递给张得贵、张臣二人,默默无语地等他们二人也看完,方才说道:
“方谘议的担忧没错,眼下关内剿贼的局势,崩溃败坏在即,我们是该早做准备了!”
别人可能不知道崇祯十四年一二月间中原湖广局势天崩地裂般的败坏,但杨振却是很清楚的。
虽然他还没想好自己在这场天崩地裂的变局之中,到底应该怎么做,但是他已经敏锐意识到,他恐怕难以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这一点,不光是崇祯皇帝以及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不会允许,就是杨振自己也不能允许金海镇置身事外。
“这——,难道都督的意思是,咱们真要随时准备渡海南下?!”
“都督,咱们连番苦战,正该休养生息,何苦去趟那潭浑水?”
“是啊都督,金海镇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之地,若是清虏得知消息,趁机来攻,又该如何是好?”
“是啊都督,都督真要率军渡海南下剿贼去了,咱们金海镇这边该怎么办呢?”
杨振所说的话,立刻就在议事厅上引发了所有人的议论。
包括与方光琛联袂而来但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潘文茂、王守堂两个人,也忍不住满脸担忧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虽然他们没有同声反对,但是各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再也明确不过了。
“我说的早做准备,并非只有渡海南下,出兵助剿这一条路。而且在我看来,渡海南下出兵助剿,也并非根本之策。”
面对在场众人的哗然,杨振立刻说出了自己的一些考虑。
“诸位试想,朝廷耗费大量财力兵力,前后剿贼十数年,为何贼匪反而越剿越多,以至于陷入今日这样的局面?”
杨振这话一说,众人皆知杨振与自己们的想法相似,并非已经打定主意要出兵助剿,于是渐渐安静了下来,专心听杨振的说法。
而杨振也没有卖什么关子,见众人安静下来,当即直言不讳开来。
“寇从何处来?当然来自于民。民若安居乐业,怎会沦为流寇?所以荡寇之根本,在于安民。而安民之根本,则在保民衣能蔽体,食能果腹。
“若民能丰衣足食,则天下自安,流寇自然绝迹。相反,若是天下之民无生路,那么朝廷就是调集再多的兵马,耗费再多的饷械,到最后也无济于事。
“甚至可能犹如抱薪救火一样,薪不尽,则火不灭;又如饮鸩止渴一般,毒酒不仅止不了渴,喝下去反倒足以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