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细雨霏霏,瘦骨油伞的边缘有水滴缓缓落下。靛青斗篷的下摆已被打湿,随着莲步轻移,泥水亦是污了绣鞋,鞋面上用心勾绣的繁花早已瞧不真切。
在厚重的宫墙前站定,女子微微仰头,鬓边支银钗垂落的流苏滑过耳畔。静静凝望着被雨水打湿的宫墙,就如同被鲜血浸润过般夺目,女子握着伞柄的纤细手指不免紧了紧。
“怀月……你可知越过这宫墙之后,要面对的是什么?”女子身侧传来个清冷的声音。
说话的女子同着了靛青斗篷,只是比怀月长了数岁,眉眼之间有冷魅之色,更隐隐有份狠厉在其中。然而看向怀月的目光中,却暗藏着几分忧虑。
怀月执了伞,朝着说话的女子欠身礼:“怀月明白……”
天际阴云沉坠,仿若要朝着这偌大的宫闱径直压下来。可是怀月知道,任再大的风雨之势也难以动摇这宫闱的丝毫。而她,明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却还是要坚定地朝前行去。她要让自己瘦弱的身体融入这天际风雷之中,粉身碎骨地搏次!
唇角轻然绽出丝娇美的笑靥,怀月看向身侧的女子道:“坊主,倘若有日,怀月还能活着回来,便请您,再唤我声云娘吧……”
望着女子轻轻颤动的朱唇,怀月的泪水随着细雨掉落,眼前的切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仿若回到了初入长安的那年……
永太年间,清寻盛世,长安派祥和景象。百姓皆为生计忙碌奔走着,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如他们从不会注意到,那隐匿在繁华安和背后的阴诡与黑暗……
城郊林中,个粗布衣衫的老者厉声急咳,倚着棵粗壮的树干,滑坐在地。
“爷爷……”旁搀扶着老者的女孩,着了翠色布衫,不过六七岁的模样,见老者这般模样,除了急得直哭,竟是半点法子也无。
“小姐……只怕我这老身骨是不中用了,不能陪着你往长安去了……”老者倚坐在那里,风霜尽显的面上泪水纵横。
女孩边哭着,边摇头:“不!不会的!我们很快就要到了,爷爷您再坚持下……”
“小姐……”老者粗糙的双手紧紧握住女孩细嫩的手指:“要记得,日后无论有谁问起,万不能说起自己的名字,除非见到持有这另半玉佩之人……”
女孩看着掌中精致剔透的半块玉佩,哽咽着点头:“我知道,爷爷这路叮嘱,我都记得。我叫云娘,是跟着爷爷来长安寻亲的……”
老者费力地点点头,打量了女孩番,视线落定在她挽起的双丫髻上:“这玉佩小姐还是藏在发髻中吧,不论发生什么事,绝不可离身,但也不能让旁人瞧见。知道么?”
看着女孩藏好了玉佩,老者将头倚在树上,抬头望去:“不能完成老爷临终所托,我无颜见他啊!!!”
话音方落,老者又是阵急咳,竟是呕出大口鲜血来。
“爷爷!”女孩厉声急呼,惊起林中数只飞鸟,而这声音,恰恰被路过城郊的人捕获……
“再有半日路程,就能到长安了……”辆栏车林郊缓缓行进着,赶车的中年男子重重甩了甩手中的缰绳,口中衔着草叶,微微侧头,朝着身后的栏车瞥去眼,漫不经心地说道。
被鞭打的马儿发出声低鸣,便闷头朝前行去。
栏车中是几个四五岁的孩子,个个衣衫褴褛,小脸肮脏。此时他们蜷缩着挤作团,瑟瑟发抖。
唯有个清瘦的小男孩,沾满灰尘的脸上,双黑葡萄般的双眸,带着丝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倔强和冷漠,坐在栏车侧,抬手抹去鼻翼下和唇角边残余的血迹。
“清哥儿……已经是第三次了……”赶车人冷冷说道:“若是还敢逃,老子定会打断你的腿!”
唤作清哥儿的男孩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微微低垂,埋在屈起的膝盖上,恶狠狠地瞪视着中年男子宽阔的背脊。
忽而耳中传来个异样的声音,清哥儿猛地抬起头,四下张望。却察觉到赶车的中年男子也立马喝停了马儿,转头朝着他们低声吼道:“都给老子安静点!”
这声厉喝出口,栏车中几个孩子已吓得屏住了呼吸。
这赶车的人,名唤胡大,做的是人肉买卖。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盛世之中,却也少不了贫苦之人,这人肉买卖中最容易的莫过于贩卖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栏车中的孩子们,便是他路行来的成果。
胡大侧耳倾听,不消片刻,便听到从侧的树林中传来阵稚嫩的哭泣:“爷爷!爷爷!”
听到这声音,胡大眉梢挑,唇角溢出几分喜色,随即他看向栏车,瓮声道:“清哥儿,跟着老子去瞧瞧!”
坐在栏车上的男孩动不动,胡大走了过去,挥起手中的皮鞭便重重落在男孩细瘦的胳膊上,顿时道鲜红的血痕从褴褛的衣衫上显现出来。
“我说你小子是聋了吗?还不下车?!信不信老子折了你的手!”胡大捋了捋手中的鞭子,狠狠说道。
听到这话,清哥儿的神色终是动了动,颇有些不情愿地跳下了栏车。便被胡大狠狠在头上推搡了把道:“你小子要是敢动歪心眼,想法子逃跑。老子也不稀罕你这条命!”
说罢,胡大又朝着栏车吼道:“都给老子乖乖待在这!”车上的孩子们尚且年幼,看着胡大凶神恶煞的模样,都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团了团。
见此情形,胡大才放心地推搡着清哥儿朝着树林中行去。
清哥儿行入林中,但见郁郁葱葱的林间。个老人倚着树干动不动,在他身侧,个约莫五六岁,着了翠色衫子的女孩跪在那里,边哭边晃动着老人:“爷爷!你醒醒啊!”
然而任凭女孩声嘶力竭地哭喊,倚着树干的老人仍旧毫无动静。但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身上的衣衫虽是完好,却也附着了太多泥尘,看不清原先的模样。倒是那女孩,翠色衫子虽脏,却也看得出衣料上乘、做工精致。
站在林中看了片刻,胡大便拽着清哥儿走上前去,蹲下身来伸手摸了摸老人皱巴巴的手,又探在他鼻翼下片刻,这才转而看向女孩道:“丫头,别叫了,你爷爷已经死去多时,这身子都僵了!”
“你胡说!”女孩娇叱声,伸手推了胡大把,胡大时不稳,跌坐在地,手下意识地松开了清哥儿。
清哥儿见此情形,转身要跑,却看见那女孩的脸上滑落清泪两行,眼神却灼灼闪动着怒火,让他不禁愣在了那里。
但见女孩抬手抹去泪痕,厉声道:“我不信!爷爷不会死的!”
胡大冷冷笑,忽然抓住了女孩的手,将她拽到老人身前,探在老人的鼻翼下,沉沉说道:“你自己瞧瞧,连丝进出的气都没了!”
女孩被胡大拽了手,探在爷爷的鼻翼下,可惊慌之间,她也并未探出什么,只是浑身颤抖着抽泣。
清哥儿站在那里,怔怔看着女孩泪如雨下。心中有什么被触动,眼前迷蒙片,浮上层泪水,然而他很快抬手抹去。
脸上已经干掉的血迹,被泪水擦出道血痕,横贯在脸颊上,仿佛是道冷冽的伤疤。
“小丫头,你这是去长安寻亲吗?”胡大伸手拽过清哥儿,蹲在旁问道。
见女孩并不应他,便又道:“你待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眼瞧着天就要黑了,这山里的狼都要出来,很是危险……”
果然,胡大话语刚落,女孩便略略止了恸哭,抽泣道:“我不能留爷爷在这儿……”
“那是自然!”胡大应着起身:“看你哭的如此可怜,就当老……我行善了,林外不远处有辆栏车,正好去往长安,我可以送你们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