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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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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方哲睡得很沉,梦境里只有浑浊厚重的海水,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他醒来时屋里光线很暗,波尔卡不知什么时候溜上了床,毛茸茸的小脑袋抵着着他的脸颊,低沉地打着呼噜。手机的屏幕亮着,有电话打入。

    接起后,一个久违的声音传来:“你还在睡?”

    “没有,已经醒了。”他说。窗外的雪已经停了,水雾蒙在玻璃上,屋里安静温暖,时间感略有错乱,一时难分早晚。似乎又回到七年前,加班回家睡下不久,迷糊中接到欧阳云的电话,问他想不想去喝杯夜茶。

    “你最近怎样?”那确实是欧阳云的声音,仿佛隔着半山茶舍袅绕的烟气,让人觉得熟悉而又遥远。

    “还行。”

    “怎么想起打听吸血鬼的事?”欧阳云的声音里带着熟悉的笑意。

    “去年的一个案子。”方哲回答得很简短。

    吸血鬼那张瓷娃娃般的面容在他的眼前晃动,去年十月的c城危机就像冰山出露在海面的一角,隐藏在水下的巨大的冰体让他感到危机的强烈紧迫。他需要答案,在这个敏感时期,欧阳云是他唯一的选择,他信任他。

    临睡前,他给欧阳云发了一封邮件,没想到他会打来电话。

    知道他不愿谈及案情,欧阳云也没有追问。“吸血鬼是一个非常封闭的族群。虽然从表面上看,他们和人类生活在一起,随和亲切,善于言谈,但你和他们接触得越多,你就会发现,你根本无法探究他们人类外壳内的真实想法。”

    “我不相信他们。”方哲说。

    时间感已经恢复,床头时钟显示此刻为凌晨五点一刻。他推开通往衣橱间的门,灯自动亮起。明亮奢华的房间里,联排衣柜泛出木头特有的温润光泽,所有的衣物都分门别类地放好,配上合适的鞋与饰件。他找到厚绒卫衣和跑步的长裤,打开手机的扬声器,随手把它放在一边。

    电话那端的欧阳云似乎在思考。片刻后,清淡的声音从扬声器里飘出:

    “你提起吸血鬼,我觉得有一件事或许你会感兴趣。这件事我从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是亚特兰蒂斯沉入大西洋后的第十个年头,从古国迁移而出的神族遍布世界各地,异族王朝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我遇见那个异族时,他正被人追杀,逃进长乐山。

    “我本不在意他的死活。自从数百年前亚特兰蒂斯古国入侵长乐山引发神域之战后,长乐山的迷雾便不再欢迎外来异族。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些追杀者,他们有着异乎寻常的爆发力和极其罕见的自我修复的能力,在迷雾异族的进攻中能够进退自如。不过,还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什么事?”方哲套上卫衣,坐在软凳上系鞋带。

    “长乐山的迷雾能让异族的灵质显现,所以,当年你才会在我眼里看见银色的光芒。但那些追杀者的眼中没有灵质的闪耀。”

    系鞋带的手停下。“他们是吸血鬼?”

    “反应挺快。”欧阳云笑道。

    出于好奇,欧阳云救下了被追杀异族。但这个异族伤势太重,已经回天乏术。临死前,他告诉了欧阳云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和吸血鬼有关。

    “第一个可以确认的吸血鬼出现在北非。”欧阳云回忆当年的谈话。“他以人血为食,并能通过血液交换把人类转化为同类。等到神族注意到他的存在时,他已经有数百名追随者了。这位吸血鬼首领被押解至亚特兰蒂斯接受秘密审问,此时距离亚特兰蒂斯沉没只有不到五年。在异族君王瑟丰的宝座下,他声称自己是异族。问题是,他的体内没有灵质。”

    森森的寒意从方哲心底升起。

    吸血鬼没有灵质不是秘密。1889年,人类与吸血鬼签定《罗马协定》时,后者声称,最早的吸血鬼是具有灵质的。不过,随着古老的神族血统在吸血鬼转化人类时不断稀释,灵质也随之淡化。因为这个原因,吸血鬼的异族身份一直没有得到官方的确认。

    但他们骗了人类,自始至终,都在撒谎。吸血鬼从一开始就没有灵质。

    寒歌曾说,灵质是异族生而有之的东西。你判断一个异族,不是根据他的外貌,而是他体内是否有灵质。

    吸血鬼不是人,更不是异族,那他们究竟是什么?

    方哲需要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他拿起手机:“别再给我打电话了。你是委员会一级通缉犯,抓你是我的职责。”

    欧阳云的声音陷入雾气般的蒙眬中:“为什么你还不懂?方哲,只要你说一声你想见我,就算明知是死我也会来。为了你的职责,为了你所在意的正义,你会说吗?”

    方哲把电话挂了。

    沿着铺着薄雪的小径慢跑,一掠鹿影在冷清昏暗的林中闪过。很多问题在方哲心中盘旋汇聚,像雨前的乌云,越发浓暗。欧阳云说破他不肯承认的事实:不是他抓不住他,而是他下不了手。理智和情感,终究是后者占了上风。

    方哲放慢脚步。猫一跤栽在落叶中,呼哧喘气。小东西平时又娇又懒,今天居然早起陪着自己跑步,除了寒歌,方哲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这点。不知道寒歌现在还好吗?背上的伤还疼吗?想到她每到入冬时就要忍受旧作发作,方哲便觉得心中不舍。

    阿尔卑斯山的身影在晨曦中渐渐清晰,方哲抱起累得快要崩溃的小猫神,向鹿鸣宫走去。大宅的门前站着一个青年,穿了一件夹克,头发剪得很短,看见他时,脸上有几分困惑,又有几分欣喜。

    “我猜你也差不多该到了。”方哲说。

    何川咧嘴笑了。

    几个小时前,他被委员会的信使从c城的住处带走,送到慕尼黑郊外的路边。一辆车接上他,中途又换了两辆车,最后,一架没有标志的直升机把他送到了这里。一路上,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说实话,心里还真有些忐忑。

    两人走进大宅,早餐已经备好。黯淡的晨光从半圆形的落地窗照进餐室,男仆的手腕上搭着雪白的餐巾。

    鹿鸣宫提供最经典的英伦早餐:烤番茄和炒蛋,煎蘑菇片与腌肉,面包片炸得金黄酥脆,散发着浓浓的黄油的味道;猫最喜欢的是煎鱼,但也不拒绝美味的香肠。很多食物何川都没有见过,一样取了一点放在盘子里。方哲的饮食极有节制,吃了两片抹了新鲜蓝莓酱的燕麦土司,亲手做了一壶法式压滤咖啡。

    “老大,你找我来是不是有事?”何川了解方哲的脾气,知道他越是不说,事情越是严重。

    方哲示意男仆退下,起身给何川倒了杯咖啡:“再给我说说去年地震的事。”

    重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吗?何川一怔.

    地震,群鸟,瘟疫,吸血鬼虚伪面孔下的残忍,臂弯中奄奄一息的艾晨,死亡的阴影永远占据了何川心中的某个角落。因为他的职责,他失去了最爱的人。他不知道她埋在哪里,等他从高烧中醒来再去医院寻找她时,得到的答案是:所有瘟疫遇难者的遗体都被集中处理。那是一段混乱的日子,没有人能说清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很多个夜里他从梦中惊醒,想着她一个人在孤独中等死,痛彻心扉。

    为什么方哲要旧事重提?

    方哲没有解释自己的意图,只是等待。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么不尽人情,但与接下来的事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郁郁阴云低压在林地上方,雨夹着细雪落下。方哲静静地听着何川的讲述。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都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我知道我原本可以让艾晨活下来,就像小懋说的,现今的科技可以保证她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但……我见过周奕成,他让我害怕。上个月,我去上海见了周奕成的妻子。她说:‘明明看着是同一个人,为什么总觉得那么陌生?’”

    何川以职业的平静讲述那两天发生的事,结束时,哽咽难言。方哲放下咖啡杯,拍了拍他的肩。“跟我来。”

    他们穿过走廊,从一处隐秘的电梯间下到地下二层。这里是鹿鸣宫的卫戍中心,配备了世界上最先进的防御系统,电子仪器的发出嗡嗡的声响。猫爪踩着地毯无声地跑过,时不时停下等着两人。

    又是一道门,一道通向地下的楼梯。这里比楼上安静,灰色的过道两侧,站着武装戒备的守卫。

    方哲在门前停下。“很抱歉,让你重新经历这一切。”

    门“嘀”的一声,在何川面前打开,冰冷的灯光照亮金属的囚室,他只觉得脑海“嗡”的一下,就是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溃。他看见了她,站在灰色的高压栅栏后,橙红色的囚服好像燃烧的火焰。

    艾晨!

    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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