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记忆回来时
这一天,方哲很早就下了班。
他回到家中,给自己泡了壶了茶,把枪取出放在桌上,看了整整一下午的书。天色渐渐阴下,傍晚时,房门被人敲响。
门外是一位老者,拎着一个银色的密码手提箱。
箱子里有一个密封的信封。
方哲看着信封,里面的写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但他记得当年老师对他说的话——
“我所教你的一切,都是教会你守住自我。你可以受伤,可以死去,但你绝不能被人控制,绝不能被人利用。”
这就是反催眠训练的目的。
为了避免意外的发生,在训练之初,老师对他进行了一次深度催眠。这次催眠被称为“门”。
这是在方哲潜意识里留下的一道门。当它解除时,在它之后发生的任何一次催眠也会随之解除。
而解除“门”的方式叫做“门钥匙”。
这封信就是门钥匙。
老者从箱子里取出信封,双手呈给方哲:“这是解除催眠的密语。您当年亲手写下,封入信封。今天,只要您亲手撕开信封,读出上面的密语,催眠就会解除。”
把手势和密语结合起来,可以避免不怀好意者利用密语控制方哲的可能。
方哲把信封捏在手中,沉吟不语。
夜幕垂落,窗外的灯光映进室内,老者试探着说:“催眠解除时,您可能会有短暂的不适——”
“会有人陪我,你们走吧。”
老人露出惊讶,但还是起身,应了声“是”,退出房间,下楼带着一直等他的四人离去。
方哲继续看书,又过了半小时,听见敲门声。
开了门,只见寒歌倚在门边,翘起的手指间夹着刚燃起的烟,白日里略带稚气的美丽脸庞如今笼罩在一片锐利的暗影之中。
“这也叫戒烟?”方哲无奈。
“嗯,今天戒了三次呢。”寒歌高高兴兴进了屋,径直去厨房,“我抽完烟就来找你。”
她走路的声音很轻,像在跳舞。
抽完烟,她就回到客厅。她关好窗,拉上窗帘,室内只留一盏灯,光量收到最小。窗外比先前更暗了。
“躺在沙发上吧。”寒歌说,拖了张椅子坐在沙发前。
方哲依言躺下。
“可以开始了吗?”他问。
“可以。”
寒歌的声音和她的黑暗侵入整个空间。角落里的灯光像一点将熄的烛光,黯淡无力。
方哲撕开信。
记忆回来时,他站在半山茶舍外。
半山茶舍里,常有夜茶饮。
c城人爱饮茶,市内街巷里茶舍林立,既有奢华的会所式茶楼,也有小巧雅致、只容的两个客人的恋爱茶室。
茶室里最常售卖的是来自伊清江下游左岸南山的绿茶,俗称“银露”。
其实,c城也产茶,就在长乐山上,连绵的雾气在清明前会稍稍减退,露出野生的茶园。谁要是有胆量,尽可以到那里采拮最嫩的芽尖。
有胆量的人不多,尤其是真正需要考验胆量的时候。所以,这样的茶就算价格贵得离谱,也没有人会多加责难。
茶名“雾熏”,用滚热的山泉水沏了,真乃茶中极品。
半山茶舍位于城西,是c城经营“雾熏”数一数二的茶室,其静道香疗更是闻名。
茶室面朝着长乐山雾气迷朦的山峦,夜深时,室内点一盏烛灯,燃一炉店主特制的香,古琴声从走廊里传来,悠远古朴,便有澄净身心的功效。
“你心情不好?”对面的人问。
方哲端起的茶杯又放下:“你知道藏木吗?”
“干嘛问这个?”
“是周希今天和我说的。他说是种香料,很值钱,最近有人找他帮忙进长乐山采木。”
“说的不是外山吧?”昏暗的光中,对面的人穿了件象牙色中式开衫,合着眼,盘膝坐在暖榻上。
方哲点头:“要是外山,我就不问你了。可是,雾区……你比我更清楚,雾气终年不散,进去是九死一生。”
“我记得周希在c城也待了七八年了,怎么这么鲁莽?”
隔着烛光与烟气,对面的人似乎蹙眉思索。
“他有他的难处。”方哲苦笑。
今晚吃饭时,周希说,刑警的工资低,年轻时不觉得什么,可现在孩子读书、买房子、老家那边需要接济,哪一样不花钱?找他去采藏木的人是过去的同事,一起同生共死过,绝对靠得住。何况,他也不是没进过长乐山。
周希的眉间盘踞着说不出的愁苦和抑郁,与平常办案时坚毅的风格判若两人。
“他说得也有道理。”对面的人又问方哲,“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问他缺多少钱?”方哲脸上红了一下。
他确实没想到周希对这句话的反应如此剧烈,几乎是立刻就从桌边站了起来,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扔出一句话,“方哲,你要还叫我一声‘哥’,以后就别说这种话。”
他当时真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真没想到你会说这样的蠢话。”对面的人轻笑。他换了个姿势,用手肘支了上身斜倚着。
“我只是想帮点忙。”方哲争辩。
朦胧的烟气挡着那人的脸。
“你怎么帮?现在他缺钱买房,你给;下次他想买车,你也给——你能给一辈子?”
他见方哲脸上露出不服气,又说,“是,我知道你不缺钱。‘雾熏’以金论价,第一次请你来品茶,我买单时你眼皮都没抬,这样场面根本入不了你的眼。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连袜子都是订做的。”
木制的隔门被轻轻敲响,穿着汉服的女孩膝行进来,在茶壶里续上水,又在炉中添了香。
“周希不会要你的钱。”青烟后的男人声音慵懒悦耳,“他缺钱,但绝不拿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况且,就算他要了你的钱,以后在你面前算什么?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方哲,你当然可以给,但你给了,这个朋友也就彻底没了。”
方哲低头饮茶,半晌,才说:“他们一直照顾我,我……想让他们过好一点。”
对面的人微俯着身子,面容便清晰起来:“唉,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想要的,是用钱买不来的。”
方哲猛然睁开眼,想要坐起。
寒歌按住他的肩头,“别动,你会受不了的。”
回忆的画面还在脑海中冲撞激荡,让他眩晕想要呕吐。
闪光的碎片沉淀后,又闻到半山茶舍的幽香。他看见对面的人,似笑非笑的俊美脸庞上,漆黑的双目摄魂夺魄——那是欧阳云,永不会老的欧阳云,“夜天使案”元凶的欧阳云,方哲的知交故友欧阳云。
他想起欧阳云擦肩而过后的微笑,意味良多。夜里电话后的潜台词:你还记得我吗,方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