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遗祸
众怒已经被暂时压下来了,剩下的只是和他们周旋。他们提了很多疑问和要求,裴怜只能尽量解答和满足。半个时辰后,人渐渐散去,她才得了空闲开始调查。
裴怜把陈一梅留了下来,直接了当地跟他说,“陈大夫,其实今日事发之时,我第一个怀疑的是你。”
他脸色突变,有些不可思议。
裴怜又恭敬地说,“然而刚才我已经打消了怀疑。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如无您相救,我便过不了今日了。”陈一梅想了一下,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他问,“不知姑娘可有头绪?”
裴怜点点头,“首先望陈大夫告知,今日我给你的药方何在?”
他恍然大悟,“姑娘是说……”
裴怜坚定地说,“问题一定是出在药方上,凶手不知道药方,就配不出这种毒。”
陈一梅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回忆道,“今日我拿过药方,自己独自一人在营帐了琢磨了一下。但没琢磨清楚,后来由病患来请,我便将药方留在了案上,出去了。”
“您还给其他人看过吗?”
“没有。不过……”他皱了皱眉,“军营里人来人往的,别人要入我的帐中,倒不是难事。”
裴怜点点头,又问,“今日陈大夫为何想起找我要那方子?”
他摸着胡子想了想,“这几日,我们几个大夫听说女大夫帐子里的痨病人有好转,都很好奇。倒是今日,邱大夫说起他同村的兄弟家中有患痨病的父母,如果能拿到这方子就好了。邱大夫起了这个头,大家更好奇了。由于我年纪最长、资历最深,便托了我来。”
“不知这位同村的兄弟是否军中之人?”
他想了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王爷府上的府兵,好像叫郑由。”
郑由?裴怜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那个下雪夜,萧瑞发着高烧,她找了一个护卫去凿冰,那人好像就叫郑由。不过那时,他找了另外一个人去……那场景,让她觉得不安。这两个人,可都是萧瑞身边人。
想到这里,她被惊出了冷汗。一个用毒高手埋伏在萧瑞身边,所以萧瑞才出了意外。她救了萧瑞,所以她也得死。一切都解释通了,为什么当时孙焕说这支箭是奔着王爷来的,为什么军帐里的军医医术如此拙劣。只是还有一点,动机是什么?
裴怜把六儿叫过来,吩咐他悄悄地把这两个人抓起来,不要打草惊蛇。
六儿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已经跑了。”
裴怜摆摆手,“不会,我还好好的,他怎么舍得跑。”
陈一梅还是一头雾水,裴怜问他,“原本医帐中的石大夫如何?据我了解,他的医术并不高明,远没有到能医治王爷的程度。”
陈一梅讶异道,“姑娘有所不知,石大夫虽然年轻,但确实是我们当中医术最好的。前几天听说他差点让王爷丢了性命,我也很惊讶。莫非……姑娘怀疑,他是故意的?”
她摇摇头,“目前下定论还为时过早,审过才知道。现在要忙碌的是……在真相大白前,还不能让他们入土为安,暂且先处理一下。”
裴怜送走了李一梅,让士兵打了水,开始帮他们擦拭。
她再一次认真打量他们。毒发之时他们还在睡梦中。毒性很强,也许才刚刚意识过来就已经断了气。这些人,今天还鲜活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那个叫刘山的士兵,因为前阵子被同伴们取笑,这几日一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现在,轮到她不敢直视他了。他死不瞑目,一双死寂而空洞的眼仿佛在诘问“为什么、为什么”。
裴怜也想问为什么。她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竟要用十九条人命来惩罚她!
她的手抚过他的脸,把他的双眸合上。
她又走向旁边榻上的张春。他的面相很刻薄,却是个爱开玩笑的。她擦干他嘴边的血迹,把牙齿也擦干净。张春说之前他看别人写遗书,他不识字就画了一封,但没用心画,都画了些好玩的。裴怜从他的枕头底下翻出那封遗书,确实是张画。画中的小人趾高气昂地骑着一条龙,穿梭在云彩间,旁边堆满了金元宝和糕点,好不快活。
“姑娘。”六儿回来了,“石大夫抓到了,郑由人不见了。”
裴怜蹙眉,“派人去找了吗?”
“已经派了。”
那石大夫站在医帐口,瑟瑟发抖。府兵押着他进来。
裴怜冷漠地说,“石大夫好久不见。”
他偷偷看裴怜,然后低下头,“你,你把我找来干什么?”
裴怜继续给张春擦身,淡淡地问,“你认识他吗?”
“不,不认识。”
裴怜流利地数着,“他叫张春,左路军士兵。他左腿受了剑伤,行动不便,已经不宜出战,一个月前染上了痨病。按道理,只要此战得胜,他便能返乡养病,所以,他随便画了封遗书。”她放下毛巾,把遗书打开给他看,“你知道这画是什么意思吗?”
他瞟了一眼,摇摇头。
“没关系,我告诉你,他想死后能当个快活神仙,有很多的钱财还有很多吃的。他本来只是画着玩儿的,没想到一语成谶,他真的死了。这张画就成了他的遗书。”
裴怜把张春的遗书叠好,放进他的怀里。
过了一会,她转身说道,“这次只是找你帮忙,你来给他们换身干净衣服吧。毕竟我是女子不太方便。找别人又怕做得不好。你也曾经是大夫,想来要仔细些。”
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他踟蹰道,“可是我还在杂务房守夜。”
“没关系,我会吩咐六儿总管找人替你。今夜,你就同我一道在这儿守夜吧。”
说罢,裴怜继续做自己的事情。石大夫犹豫了半天,才开始干活。
两个时辰后,二人忙碌完。她让士兵把尸体抬到郊外的焚尸场,外面冰天雪地,尸首不易腐坏。裴怜环顾四周,医帐内一下变得空荡荡的,几日来的委屈、愤怒、喜悦仿佛都是场梦,是场噩梦。
她坐在医帐角落的案几前,她平常坐的地方,对面坐着惶恐的石大夫,旁边站着六儿,门外守着府兵。
她打量着眼前这人,如果他就是凶手,那他的伪装可谓天衣无缝。他看起来无辜而脆弱,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开罪了上位者。
他是不是凶手,很快就能验出来。她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前几日,我托友人得了一瓶上好的石灵,石大夫不妨帮我看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推辞道,“女大夫得的东西,必定是好的。”
“石大夫不看怎知?”
他颤抖着手拿过药瓶,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然后倒在手背上嗅了嗅。她仔细地盯着他看。
他说,“质地纯正,粉末细腻,是上好的石灵。”
裴怜点点头,然后又另取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瓶子,“那这瓶呢?”她打开盖子递给他,却故意提前松手,药瓶倒在他的衣服上。他用手用力拍干净。
至此,裴怜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问六儿郑由还没有找到吗?他说还没。石大夫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裴怜平静地对他说,“石大夫,如你所见,今天这医帐中丢了十九条人命,我也差点被打死。我想问那人,为何要害我?”
他突然缩成一团,颤巍巍地跪着,“女大夫明察啊,我与此事无干,求您不要再折磨我了。”
裴怜冷笑,“我也没说是你做的,你心虚什么?”
他声泪俱下地说,“您是没说,但您独留了我在这人,又让我试这个试那个的,不就是怀疑我吗?我如今已经被贬成杂务兵,不能再贬了,您就绕过我吧!”
她冷声道,“不要装了,就是你。你本来掩饰的很好,不过太心急了,居然用了一种独门秘毒。这种毒一般人不知道,不过我恰好知道。我药方里的石灵和赤角刚好能做这毒的引,然后你再加入蛇腹角和毛麟子和特制的尺香,刚好就凑齐了这味毒,玉门的七绝散。”
他伏倒的身影停止了抖动。
裴怜继续说,“而你,是鬼水窟的人。毒术弟子试药的方法与大夫不同,你想掩饰但还是露出了马脚。毒术弟子永远不会把药倒在手上试,你把手特地从袖子里抖出来看似正常,但动作很刻意,这是其一。其二,毒术弟子永远不会随意混合两种药物,尤其是不知道第二种是什么的情况下,所以你下意识的将刚才试药的左手挑起,用右手拍衣服,不过后来又意识到有问题,左手才参与进来。所以,不用装了。”
他慢慢坐起身来,脸上尽是冷漠和平静,与刚才判若两人。他问,“你是如何怀疑到我头上的。”
裴怜与他四目相对,“我也是猜的。毒肯定跟我的方子有关,陈大夫辗转受人所托来找我要方子,寻来寻去,那个人是将军府的郑由。如今郑由不见了,按理来说线索应该断了。但我恰好知道你被贬以来,郑由常常苛待你,所以我也只是稍稍怀疑了你。你演的很好,只是经不起试,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个大夫。”
他冷笑了一下,就如那日我在阁楼上看到的一般瘆人,“你很聪明。”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王爷中的毒箭也是你射的。”
他嘴角轻浮地撇了撇,“你又猜对了。”
六儿按耐不住,一拳砸了过去,“你这个畜生!”
“畜生?”他坐起来,擦了擦嘴角,“你们王爷才是个畜生,萧瑞才是个畜生!”
裴怜眯了眯眼,“王爷哪里得罪你了?”
“我呸!王爷?你们神勇无比的王爷只会做些阴险狡诈的勾当!四年前他残忍地杀死了我师妹白芙!”
这个名字一下勾起了裴怜的记忆,她皱眉,“白芙死了?”
他斜眼看我,“你认识我师妹?”
岂止是认识,裴怜握紧了拳,她冷冷地问,“她是怎么死的?”
他低声说,“被沉到臭水沟里淹死的。”
裴怜沉默了一阵,“你怎么知道是萧瑞干的?”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师妹喜欢萧瑞,只有去见沈瑞,她才会戴那朵粉色芙蓉。”
以裴怜对白芙的了解,这倒是真的。不过,她一点也不觉得惋惜,白芙这个人,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恨。
往事突然浮现在脑海,那间小小的水牢。裴怜猛地睁开眼睛,他仿佛被吓到。她问,“你觉得沈瑞为什么药杀白芙?”
“还不是为了那姓常!”他恶狠狠地喘着粗气,“那姓常的杀我殷长老在前,已经是我玉门的叛徒,死有余辜!只因行刑之人是我师妹,萧瑞便迁怒于她。可怜我师妹一片芳心,痴恋他那么多年,为他思前想后张罗这么多,他竟下的了这个手……”
六儿扑上去对他猛打,裴怜也不拦着。如他尚有余力,也定会把这个糊涂的东西揍上一顿。
如此,事情就一清二楚了。这人是冲着萧瑞来的,裴怜从中插了手害他丧失良机,他便想先除裴怜再伺机除萧瑞,于是引毒杀士兵,再借众人之手把她除掉。
六儿打累了,那人被打的满口都是血。
裴怜让人把他抬到焚尸场。
她嗅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十九具尸体像鬼魂一般围绕在他们周围。她冷声道,“石大夫,我猜你只是个玉门外放的死士,并不是正规弟子。对吗?”
他讶异地看着裴怜。
裴怜半蹲在他面前,幽幽地说,“所以你没见过萧瑞,找他寻仇才找了这么多年。而那个你口口声声说的姓常的,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也没认出来。”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不停地念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地。”她冷眼看他,看他一点一点地崩溃。他突然“啊”地大喊一声朝裴怜撞去。六儿立马提腿踹了他一脚,他踉跄摔倒在雪地上。他喘着粗气,不停地用脑袋撞地面,嚎啕大哭,“芙儿!芙儿!你死的好冤啊,天地不公啊!”
裴怜气极反笑。这人说什么?天地不公?她用力踹了他一脚,一把拎起他的领口,“你这王八蛋说什么天地不公!你看看面前的十九条人命,他们何曾开罪于你,你竟下的了这个狠心!老天爷让你这种畜生活着才是天地不公!”
他停止了哭泣,抬头看裴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畜生?你骂我畜生?天大的笑话!你们这对狗男女,别想撇的干干净净的,他们是因为你们而死的!我要你一辈子记住,你们的肮脏能害死无辜的人!你们一日不死,就不断会有人代你们去死!”
“你这疯子!”裴怜给了他一耳光,“杀了他,给我杀了他!”裴怜一声令下,旁边的府兵抽刀见血。她大声嘶吼,“我成全你和白芙!你们这些疯子!记清楚了,是我常挽云杀死了你!”
他仿佛不觉得痛一般,一直笑、一直笑,仿佛在看什么荒谬不羁的闹剧。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哈哈两声,断气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裴怜悲愤交加,宣泄地大叫了一声,然后一下脱力跪到在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