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藏器待时
看了眼来人,顿时没了兴致,翻了个身。
他倒是厚脸皮,径直走到我面前。这下我连眼皮都懒得抬了,直接闭眼。
丝毫不介意我的无礼。他百无聊赖地拎起一根铁链扯了扯。
“陛下下令三日后攻城。”
是吗?也就是说还有三天。
再次翻了个身。
他见我不说话,放下铁链,直接把我的身子扳过去。
秀丽的面容,原本桃花般雅致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染上的血气。他嘴角上扬,吐出的字速度极慢:“无极宫——完了。”
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我默然起身。扫了他一眼:“是吗?那还真谢谢展兄了。”
“苏君谋,我觉得你应该没这么听话。”
“那是你觉得。从前我也觉得你没那么无耻。”
展凌霄不屑地笑了声:“脾气还是那么倔!”
我不想理他,他也不理我。
他独自搬了个凳子坐下,也不知道来我这干嘛。只是静静地盯着我看。盯着盯着,我就觉得不自在了。别看我们现在关系这么差,从前大家的关系还是挺好的。那个时候他还不叫展凌霄,叫展肖。细皮嫩肉的,一阵风都可以把他刮倒。
事情还要从我十岁那年代兄参加春试说起。
同样是落单参加春试的考生,我和展肖自然就结了伴儿。我们来到上阳府大门,围在这里的考生密密麻麻,堵得连条缝都没有。
靠近门口的考生排成几列长龙,逐一被前面的考官搜身。考生们在搜身时还要解衣,甚至连贴身的衣物都要查看。
等等!解衣?这怎么可以!
考生排成的长龙一直蜿蜒到巷尾,如果不快些照这个速度检查很有可能会迟到,但是我又不能解衣搜身……这如何是好?
后面陆陆续续来的考生越来越多。我还在考虑要不要选长一些的队伍排队多争些时间想想对策,展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打了鸡血似的就往人群挤:“人太多,我们要快些,迟到了就不能进场了!”
“等……”等一下啊!
想不到展肖人看起来瘦瘦的,居然可以拖着我挤进人山人海的考生大军。
他拉着我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来到队尾。
前面的考生搜完身进去一个、又进去一个。我面上看起来还算平静,里面早就已经心急如焚。眼看着跟着移到了队伍中间。脑子里乱成了一锅浆糊。
据说被抓到代考比夹带舞弊还严重,后者只是取消考籍,三年内不许参加任何试举;而前者则关系到两个人,被抓到终生不得进考场……
怎么办怎么办……要是被抓到估计哥哥还不杀了我?
眼看着就要轮到我,突然一声嘶鸣,伴随着纷乱而至的马蹄声。一匹枣红色快马自官道疾驰而过扬起了一片轻尘,在队伍前方停下。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个四十上下的高大男人。他鼻下两撇八字胡,身上穿着藏青色官服,整个人看起来意气风发、十分精神。
他自各列队伍前方经过,和沿路的官员打着招呼。走到我们这边时他扬首看了眼末端:“这么多人,卓大人可要仔细着点啊!”
“张大人这么早就来巡察?大人放心,下官仔细着呢!”
“那就辛苦卓大人了!”
“不辛苦不辛苦!像张大人这般敬忠职守实属我等楷模,朝廷有大人这般臣子乃我大齐之福啊!”
“哪里哪里!卓大人谬赞了!”
“下官说的可都是大大的实话!”
……
卓大人低头哈腰,原本就细长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缝。贼眉鼠目嘴上跟抹了蜜似的,马屁拍得深得上司心意。张大人被哄的春风满面笑意盈盈,万分得意。
嗯,拍马屁?
我脑中灵光一闪——
整好被扯得皱掉的衣角,我快步走到卓大人面前行了个礼:“小侄拜见卓伯伯!”
“卓伯伯?你是……”
卓大人微眯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些,神情里很是不解。打量了我半晌,愣是没想起什么时候见过我这个“贤侄”。
“卓伯伯有所不知,小侄的父亲与伯伯是同僚。小侄常听父亲称赞伯伯才学过人。虽不曾见过伯伯,但小侄对伯伯很是敬仰,本该早点去拜见的,苦于一直没有机会。今日总算见到卓伯伯真人,便大着胆子来和伯伯打声招呼。”
“哦?你的父亲和本官是同僚?”卓大人听了这些话很是受用,神情放缓。捋了捋寸长的山羊胡,颇有些高傲,得意道:“不知尊父是哪位大人?”
我故作谦和微微一笑:“家父姓苏。”
“姓苏?朝中有姓苏的大人?”卓大人眉头微皱:“我记得只有丞相姓……你是——!”
卓大人瞪圆了眼睛。我冲他眨眨眼,天真又可爱。
果不其然,下一刻卓大人眉开眼笑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哎呀原来是苏贤侄!老夫眼拙快请快请!”
我心里一喜,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可是伯伯,我还没有检查。”
“贤侄兰芝贵体,这解衣露体的事还是免了吧,莫被这些奴才玷污了!”
“这哪成!若是叫其他人知道岂不会说伯伯徇私?”
“诶——贤侄严重了!依贤侄才学区区春试如探囊取物,谁敢说三道四?何况贤侄今天轻装赴考,哪里是做考场违纪之事的样子?贤侄快进去,莫耽误了考试!”卓大人屈膝哈腰的,仿若我不进去就是辜负了他的热情。
那日听爹对哥哥说过,人生在世皆逃不过名利,用人之道最简单的无非是掌握名利二字。用人如此,行事亦如此。无论是什么,但凡有所求、但凡能用银钱买得到的,都是最简单的。最难的莫过于掌握无欲之人,因为无欲则刚。
我微微颔首,也不再多做推辞:“那就多谢卓伯伯了!”
才刚走了两步,突然卓大人暴喝一声:“站住!”
我回头,展肖被他拦在外面。
——这个卓大人!
展肖衣着朴素、孤身赴考,又是一外乡人,他肯定是见机发威顺便抓几个倒霉的欺负充政绩。
卓大人一挥手,旁边的士兵会意上前:“不懂规矩乱闯什么!莫不是心中有鬼?”他围着展肖转了一圈,眼睛盯着他腰上的玉佩:“嗯,这玉倒是不寒碜。”
展肖沉默了半晌,低着头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将玉佩攥在手里紧了紧。
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里就响起了那句“在下可是连退路都没有了”,心里突然就跟长了疙瘩似的硌得慌。
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擒住展肖,展肖的脸变了颜色。我急忙上前,却被一旁的士兵拦住。
卓大人意味深长的捋着胡须,眼神飘着飘着就又飘到了玉佩上:“本官怀疑你夹带私藏,懂么?”
展肖瞪了卓大人一眼,七分愤怒三分不屑,末了还小小声地嘟嚷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给本官再说一遍。”卓大人很是不悦。
展肖盯着卓大人半晌,再一次重复了那句话。这次连我都听见了……
——当官的都是这样的吗?
……!?
“反了!”姓卓怒斥一声,面露狠厉,随手又唤来两个士兵把展肖按在地上。
好吧……这姓卓的就是一空读诗书的恶棍!
怎么办?对我来说好不容易混过检查,本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现在我还是顶着哥哥的名字替他赴考……但是若不救展肖,他最后的春试就铁定完蛋……到底救还是不救?
展肖奋力挣扎。卓大人一脚怒踢在展肖的腰侧:“给本官搜!搜仔细了!”想了会,觉得还不够解气,又添上一句:“扒了他的衣服!”
展肖怒瞪着面前居高临下蔑视他的官员,神情倨傲。脸贴着地身上沾满了泥,衣衫被士兵扯得凌乱。
我一急,顾不上自己尴尬的身份:“卓伯伯!手下留情!”
抬腿狠狠踩了挡道的士兵一脚,士兵一痛抱着脚丫子嚎叫。我趁机跑到卓大人面前,轻扯了下他的袖子:“伯伯,他是我的朋友。大人若不放心可以仔细搜查的。”
姓卓的看看我又看看趴在地上的展肖,面色难看。许久,他不甘地挥退士兵:“既然是贤侄的朋友那就算了吧!”他冲旁边的卫兵低喝:“愣着干什么?还不扶他起来!”
展肖避开了扶他起身的士兵,站起来理了理衣衫向我微微颔首,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难堪。虽然难堪,他脸上的表情倒是平静,刚受了侮辱却看不出喜怒。
假笑着与卓大人别过,我和展肖并肩走进上阳府。
“那是我娘给我的。”
“什么?”我疑惑地偏头。
“玉佩。”
展肖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擦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上面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什么都可以给,就是这个不行。”
我看着他没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隐隐感觉这个比我大四岁的少年背负了一些东西——是我没有的东西。
我抬头看天,想了想,从他手中拿起玉佩。他有些不解。
玉佩温润通透,上面的锦绳早就没了颜色。我把锦绳绕着玉佩卷了卷,轻轻塞进他的腰带。
“既然那么重要,还是藏起来比较好。”
展肖微怔,嘴角动了动没说话。他呆立了片刻,随后快步跟上走在前方的我。
我们径直来到一座石桥。
前方,壁垒肃穆。高墙之下,手执剑戟的士兵在九道入口前整齐地排成两列。透过围墙,隐隐露出的木林之中,依稀可见九座巍峨的宫殿。
上阳府有九殿,上三殿、中三殿和下三殿。
上三殿为朝华殿、云轩殿、琼露殿;
中三殿为常奉殿、观景殿、成德殿;
下三殿为衡桑殿、辉夜殿以及无垠殿。
朝华殿精致观景殿广阔。九殿风景甚是绮丽外观各有千秋,构造各异。
“我们该去哪个殿?”我看着展肖,展肖摇头。
我们走到靠最左边的一个入口,一个官员无精打采的撑着脑袋,案几上放了一堆木牌。
“名字?”
“苏君谋。”
“展肖。”
官员姿势都没变一下,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登记了姓名,随手扔给我们一人一块木牌。
“考场和座次在牌子上,从对应的门进去。”
我看了眼手里的木牌。木牌上写着:成德殿、十五。
“看来我们都在成德殿。”展肖冲我晃了晃手上的木牌。我看见木牌上面写着:成德殿、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