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元日 一
因国朝素来有在新宅子里辞旧迎新的规矩,故十三差人嘱咐芳林园那边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腊月中旬,元日到来之前完工。
这宅子虽对外宣称是世子府,但因着十三特殊的身份,实际却是按王府规格修建,同老七和十三的宅子一样。它占地比汝南王府还要略大些,正房面阔七间,两侧设略矮些的耳房,厢房后院一色也都是按王府的规制来,看上去甚是气派,只是离皇宫有些远。
后院卧房的陈设也是滔滔素日喜欢的颜色样式。虽现在只有他二人住,但伺候的丫头小厮也是不能少。王妃恐他们搬得匆忙,时间紧来不及买,便赏赐了四个王府的小厮给他们先用着。皇后听说,忙指派了四个规矩齐全的宫女给滔滔,他二人总算安定下来,便一时有想不到的地方,再一色|色命人采买。
然而他二人并无暇享受乔迁之喜,十三这几日着实忙碌。朝廷上下都在风传,皇上不日将赦免老七,仍恢复他皇子之位。朝中风向立时有变,诸多大臣的态度也开始暧昧不清。他素日还要替皇上处理朝政,又要提防老七成势,下了朝便在前院同几个幕僚密谈,往往回后院时已是漫天星光,滔滔入睡已久。
滔滔现下是主母,自然也要处理府上下诸多琐事,且又要预备元日和上元节,一日日也是忙碌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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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日一早,方交寅时,十三与滔滔便强撑着睡意起床盥洗。今日她二人要在卯时前赶到宫中,十三在前朝大庆殿,参加元日大朝会,同在京的五品以上官员,和诸如契丹、西夏、大理等国的使臣一同,向皇上朝贺。
滔滔则要在后宫漱琼轩内,同外命妇和后妃公主们一起,向皇后娘娘祝贺新岁之喜。
十三按规矩戴上平翅幞头,换好朱紫暗纹官服,腰间系着金鱼袋,披上墨色狐皮大氅。滔滔也依着他的品级换上青罗绣翟衣,梳两博鬓,戴花钗冠,向镜中端详着妥当了,才同他一起乘马车向皇宫行去。
滔滔在宫内时,只管每日吃饱了淘气即可,哪里费心管过这些烦琐家事,这些天下来着实累着了,偏生今日又早起,她上车坐在红锦褥上,抱着海棠花小手炉眯着眼打晃,一句话也不说。
十三看她眼下有些发青,头前后一晃,那冠上的珠钗几乎要碰到车厢,一时心疼得紧。这些日子朝政上事务繁杂,竟未多关心滔滔,此刻见她满面疲乏,顿时自责不已,伸手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乏了吧?靠着我歇会儿,待到了我叫你。”
滔滔由他揽着,阖目向他怀里蹭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肩上,含含糊糊道,“这几日是有些乏,总觉得睡不够,待过了上元节总可以歇歇了。”
车轮辘辘滚过石板街,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东华门外已停了好些马车,都是京城显贵,方有此殊荣可以进宫。
滔滔未同其他外命妇一样在漱琼轩候着,而是径直来到坤宁殿,见皇后业已换上祎衣,一丝不苟梳着两博鬓,按例装饰大小花钗各十二株,并饰以九龙四凤。这是国朝最尊贵的服饰,只有一国之母在重要场合方能如此装扮。
上前见过礼,亲自替皇后披了大氅,滔滔方扶着她的手,一起来至淑琼轩。
今日淑琼轩殿内正中只设凤座,两侧雁翅排着数对桌椅。右侧是外命妇之位,前排分列着各位宗室王妃,如安阳郡王王妃、北海郡王王妃、汝南郡王王妃、襄阳郡王王妃等,中间这排是特意为十一、十三、老七他们三个皇子的夫人所设,最后排则是宰相、枢密使等朝廷重臣的内眷。
滔滔见老七的夫人也在,心中十分诧异,老七不是被皇上关起来了吗?论理她也不应在才是啊,许久也只是想不通,只得作罢。
凤座左侧是后宫诸妃并瑜柔的位置。前排首位照例是张贵妃的,下首是苗昭容并瑜柔,再下首是连婕妤,后排则是俞美人、朱美人并周姑娘等。
诸人都已就座,张贵妃仍未露面,滔滔不由冷笑一声,她真是愈发放肆,往常家宴她迟到也就罢了,今日内外命妇都在,又是这样重要的节日,她仍旧要装模作样,简直是欺人太甚。
外命妇们也多多少少耳闻,张贵妃将用皇后仪仗去相国寺为公主祈福,见她此时仍未来,面上神色各异,不住觑眼向皇后方向望上几眼。
滔滔上次虽试图以典故让皇上警醒,但却并未听说此事有变,想来那张贵妃又吹了枕边风。她见皇后面上虽依旧端庄得体,却已有几次忍不住向杜鹃看几眼,便知她心中矛盾。
若是不等张贵妃,传到皇上耳中,指不定又要被成什么样子,若是等她,如此盛会,皇后和命妇竟然要一同等一个贵妃,传到外朝免不了又是一番议论。
殿内氛围正诡异时,殿外施施然进来一人,身着褕翟衣,按例梳着两博鬓,装饰大小珠钗各九朵,正是张贵妃。
她见并未开席,显然皇后与诸人是在等她,不由面上显出得意之态,唇角微微扬起,脚步越发摇曳生姿,一步三晃,也未向皇后行礼,竟扶着丫头的手向自己位置上走去,待坐定后才略一欠身,道,“臣妾来迟了,请娘娘恕罪。”
皇后对她的张扬跋扈,目中无人视而不见,只微笑道,“贵妃要照顾公主,自然是忙,无妨。”她忽然向张贵妃头上仔细瞧两眼,不由一顿,见她眸中一股挑衅的意味看着自己,旋即敛了神色,侧头冲杜鹃嘱咐道,“开始吧。”
滔滔见皇后敛了笑意,面上虽无甚波澜,但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凛冽寒光。她不由也向张贵妃望去,这才明白皇后为何如此。
那张贵妃头上竟未按后妃服制,装饰九翚四凤,而是按皇后服制,装饰着九龙四凤。她竟明目张胆到如此地步,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公然挑衅皇后威严,这已不是恃宠生娇,而是有不臣之心。
显然诸人皆也发觉,虽未言语,但眼中神色已无需多言。
宴会便在这种暗潮汹涌的氛围下进行了一半,王妃们依次举杯向皇后敬酒,说些吉祥话儿,气氛倒比先时融洽几分。
待轮到老七生母北海郡王王妃敬酒时,她起身扶一扶鬓发,带着敷衍的笑意向皇后举杯祝道,“臣妾恭祝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吉庆祥和!”说罢用袖遮了面一饮而尽。
不想她并未落座,而是示意侍女将酒杯重新斟满,满面堆笑向张贵妃一举杯,清晰说道,“臣妾恭祝贵妃娘娘贵体康泰,事遂人愿。”
她如此行事已是大为不妥,且话说的也说得极有深意,一时满殿寂然,诸人皆直直看她二人一唱一和,互相遥遥致意。
皇后却依旧淡然,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凤目微眯冷眼看着她二人,不发一言。
下首的襄阳郡王王妃犹豫片刻,十分为难,她素日甚少来宫中走动,此刻真是左右为难,许久才起身,也依次敬过皇后和张贵妃。
那张贵妃越发得意,眼角眉梢尽是小人得志之态,不时抚一抚冠上龙凤,斜睨一眼皇后,见她只是淡淡的,看自己的眼神却与从前不尽相同,竟让人后背发寒。她旋即甩甩头,暗怪自己多想,皇后一向懦弱,难不成还能突然改了性子不成。
待到汝南郡王王妃时,她扶了丫头的手起身,只恭恭敬敬向皇后敬过酒便落座,并未额外敬张贵妃。
张贵妃见状,唇边浮起一抹冷笑,在她和滔滔面上来回打量,声音不大不小,略带讽刺说道,“这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方才与北海郡王王妃一唱一和,将皇后不放在眼里的举动,令滔滔早憋了一股子浊气在胸口,现下她又含沙射影讽刺自己与王妃,不由气血上涌,冷笑道,“贵妃娘娘素日恪守礼法,又亲自教导小公主,不知将来哪个有缘的,能娶了公主进一家人的家门。”
她此言一出,阖宫寂然,须臾便响起轻微的交谈声,想来诸人也诧异于她的泼辣言辞。
张贵妃听她讽刺自己不尊敬皇后,言语间连公主都捎带上,顿时一股怒火窜上心头,略一思索,怒极反笑,道,“真是伶牙俐齿会说话,如今出嫁了倒更胜从前,怨不得咱们官家和十三殿下都爱得紧那!”
滔滔不防备她说得如此露骨,不顾自己脸面也就罢了,当着这许多人,竟连皇上和十三也扯进来,一时憋得面上紫胀,羞愤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原本她在宫中时,外面已有许多流言蜚语,对她和皇上的关系多有揣测,现下不防备张贵妃竟宣之于众。后妃们倒还罢了,外命妇们面上便多是一副“果然如此,可见传言不虚。”的表情,不时与相熟之人交换个神色。
皇后见诸人议论纷纷,略一思索出言说道,“不想贵妃还记着呢。滔滔是官家亲瞧着长大的,自小便与瑜柔一般看待,亲自替她挑了许多人家都只是不满意,最后许给十三,算是亲上加亲,这才放下心。”说着向苗昭容笑道,“记得当时柔儿很是吃醋,埋怨爹爹偏疼滔滔呢。”
苗昭容忙倾身应是。
皇后说完,不容张贵妃再开口,便命杜鹃换一套舞乐上来,乐师舞娘进退场交替,身形穿插,这才将众人注意力吸引过去,岔开这尴尬的话题。
滔滔受此打击,再无精神关注张贵妃,只闷闷低头思索。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自顾将皇上与自己的事明说出来,难道不怕此事传开,皇上会怪罪?还是她正想如此,借机挑拨皇上与十三关系?
一时筵席散了,她仍是面上沉重,想着去坤宁殿再同皇后说说话,不想王妃已上前握了她手,亲亲热热笑道,“左右都要回王府,咱们娘儿仨同坐我的车去吧。”说罢不等滔滔答言,便命丫头去告诉十一和十三一声儿,省的他们干等着不见人。
她唯恐王妃因方才张贵妃的话疑心自己,不想她竟当做此事未发生过一般,主动来寻自己说话,一时心下也是感动得紧,忙点头应允,同十一夫人一起上了王妃的车。
十一的夫人是户部侍郎石怀德的千金,生的眉目温婉,举止温柔娴静,实实的大家闺秀。滔滔只成亲那日在王府见过她一面,彼时人多,并未看真切。
此刻一同在车上,见她已有约摸五六个月的身孕,用手小心翼翼撑在后腰上。她想起王妃给的方子和皇后嘱咐的话来,心中也有些羡慕,却不由自主又忆起一事,渐渐的又沉下心去。
待十三和滔滔从王府回到府上,已近亥时。滔滔自顾对镜拆卸簪环,不发一言。十三在朝会时饮了不少酒,方才在王府又些微喝一些,已有些微醺。
倚在床头看滔滔背影纤纤,一头青丝披在脑后,不由心中一动,走至她身后,从镜子里与她对视。他见滔滔面上带了一丝茫然,隐约还有些说不清的神情在里头,便俯身下去凑在她耳边问道,“今日是怎么了?话这样少?”说罢向她脸上轻轻亲几下。
滔滔停下动作,侧头看着十三英俊的眉眼,因吃了酒而略有些红晕的两颊,忽然问道,“你喜欢孩子吗?”
十三双唇已顺她香腮流连到脖颈上,含含糊糊说道,“当然喜欢。”说罢便要解她衣襟。
滔滔一愣,神色一点点黯淡下去,轻轻推在他手臂上,低声道,“我不想生。”
十三今日参加大朝会时,见老七果然安然无恙放出来,且到皇子向皇上敬酒时,又抢在前头,心中已是有些烦闷。方才在王府,滔滔目不转睛盯着十一和他夫人,不免令他想起年少的事来。
此时听滔滔说不想生孩子,顿时沉下脸,向她面上一瞧,道,“不勉强你。”说罢直起身,披了大氅,竟是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