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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章 岐城 6 妈妈也会想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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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明月并不想讲自己不舒服。

    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可以和妈妈一起度过的周末,她不想因为自己生病而浪费了。她死撑着爬上摩托车,还假装兴奋地叫嚷着一会儿要吃麦当劳。结果上车不久后她就头晕,忍不住前后摇晃。她的额头不小心贴到妈妈的后背上,妈妈才惊觉她发烧了,马上改变方向去了医院。

    看到医院那道白色的大门时,祝明月的心情很糟糕。同样是白色,夜晚月光发出的银白亮光那么美丽动人,医院里的白色却阴森森地令人惶恐。她对这个地方太熟悉了,连医院的楼梯有多少级都记得一清二楚。

    妈妈是第一次带她去医院,显得有些手忙脚乱。星期天的儿科部门挤满了来看病的大人和小孩,妈妈和她坐在诊室外面的长凳上等待叫号,等了好久都还没轮到她。护士姐姐雷厉风行地穿梭在走廊和诊室之间,神情冷漠。有小孩子一直在哭喊,哇哇的叫声让祝明月心烦意乱。

    头滚烫得厉害。祝明月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妈妈不停地把手掌放在她的额头上探热,又不时轻拍她的头,像是安慰她不要害怕。她想睁开眼看看妈妈,眼皮却疲惫得怎么都撑不开,只能发出“唔”地一声当作回应。

    “阿月,我去看看轮到你没有。坐在这里等我。”

    妈妈说完便起身了。祝明月听见妈妈温柔而又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嘴角不禁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生病……现在好像也不是太讨厌。她闭着眼睛默默地想。就算鼻子依旧堵着不能自由呼吸,头也仍然是晕晕沉沉的,全身似乎都泡在了一锅开水里闷着,但在妈妈身边,难受的感觉里竟也夹杂着一丝丝甜蜜。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虽然像是被人控制了,不再属于她自己,但在她的心里,幸福的感觉正排除万难,极力地破土而出。

    她就知道,妈妈不是不在乎她的。可能妈妈不和自己一起生活,是有苦衷的吧。了悟到这一点之后,她突然感觉轻松了,但欣喜之余又感到有些难过。她不知道妈妈的苦衷是什么,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和妈妈一起生活。看似永无尽头的等待就像一头住在她心里的饥饿小兽,在任何时刻都会毫不留情地用长牙啮噬她的内心,直至千疮百孔。

    神仙。神仙。祝明月在心里暗自呼唤。如果你真的存在,如果你能听见我说话,能不能让我早点和妈妈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我一定会乖乖听妈妈的话,不给她惹麻烦,不让她生气……

    想到这里,她突然感觉眼角湿湿的。不过她仍飞速转动着脑子,想着该怎样说服神仙帮她实现心愿。她没亲眼见过神仙,很担心神仙会不愿意帮助她这样一个陌生的小孩子,非常非常担心。所以她必须要作很多的保证,才能让神仙看到她的诚意。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神仙的确听到了她的心愿。不过那一天,祝明月确信神仙不会帮她了,因为那些承诺,她根本做不到。

    她做不到不给妈妈惹麻烦。

    要很久以后祝明月才会知道,麻烦这种东西,不是不去惹它就能够永远置身事外的。真正的麻烦,是我们用尽全力不去惹麻烦,但麻烦却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招惹上我们。

    只不过那天,祝明月费尽脑力所能理解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她没有生病,而妈妈没有陪她来医院看病,妈妈的手袋就不会被偷。

    祝明月一点都不记得妈妈走后有什么人坐过自己身边。妈妈走后她一直软塌塌地坐在长凳上昏昏欲睡,直到听见妈妈惊呼一声,她才勉强睁开了眼。

    然后,她就看到妈妈惊慌失措地叫来了医院里的保安叔叔。

    “拜托你们!手袋里的东西对我很重要!”

    “请你冷静一点。”保安叔叔拿着对讲机不知说了句什么,又继续问道:“请问你的手袋里有多少现金?有其他贵重物品吗?”

    “现金三百……有一条金手链。”祝明月听见妈妈嘶哑的声音,心仿佛碎了一样疼痛。

    之后,保安叔叔带妈妈去翻看医院的监控录像,祝明月则被一个护士姐姐领到了一个医生那里。

    那个男医生一直很有耐心地询问祝明月感觉如何。但她只是一直在哭,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是个坏孩子,一定是的。”她绝望地流着眼泪,在心里默默地说。“神仙只会帮好孩子实现心愿。而我不是。”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医生,最后艰难地开口说:“医生,是不是坏孩子才会经常生病?”

    祝明月看着目瞪口呆的医生,已经在心里回答了——“是”。

    最终,妈妈的手袋还是找回来了。

    是在医院后面一条小巷子里的垃圾房发现的。保安叔叔捡起手袋的时候,里面的社保卡和身份证还在,可是,现金和手链都已不翼而飞。

    “小偷是个带着婴儿的妇女。录像不太清晰,我们看不清她的样子。”

    “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帮你跟警察报案了,不过估计捉到小偷的可能性不大。”

    “我们非常抱歉,但是医院不会对此作出任何赔偿。”

    保安叔叔跟妈妈说话时,妈妈一直沉默不语。祝明月看着她那双平日洋溢着笑意的美丽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忍不住把指甲深深地掐进了另一只手臂。

    细微的疼痛立马爬满了她全身,但她反而感觉一阵轻松。好像是她不等妈妈发脾气,就自己替妈妈惩罚了自己似的。她不想妈妈再沉默下去,她宁可她像奶奶那样骂她、打她,也不要她像这样一声不吭。

    病已经看完了,药也已经开好,是一个护士姐姐拿到祝明月手里的。手袋是已经拿不回来了,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好像真的只剩下离开。沉默地离开。

    祝明月看见妈妈朝医院的门口走去。她迅速回过神来,快步地跟了上去。妈妈一定是生她的气,不想理她了。祝明月看着妈妈穿着黑色大衣清秀苗条的背影,恍恍惚惚地想着。

    十二月的夜幕降临得特别快。马路两旁的路灯已经烛光般燃起,在浑浊的黑夜之中却显得格外脆弱,好像只要夜色再浓一点,就会立即熄灭。

    祝明月拼命睁大双眼盯着点点亮光,却发觉它们突然交织成模糊不清的一团光晕。她想继续向前走,但刚迈出去的一步仿佛踩上了一朵棉花。她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下一秒就能够飞起来,触摸得到不远处的那团昏黄光圈。然而最后她眼前一黑,只感觉到自己像被谁恶作剧般地推了一把,就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好困啊。她最后这样想着的时候,好像耳边听到了妈妈喊她:“阿月!”

    可是她不能回应她。她太累了,她只想睡觉。

    小学时学习成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祝明月立马想到的就是五岁那年冬天生的那场大病。

    以前她每次感冒,只要乖乖吃药,喝很大杯的热水,再盖上厚被子安稳地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有所起色的。可是她自己也没想到,那一次她会病了这么久。

    那晚在医院门口晕倒之后,妈妈抱着她回去打了一支针,然后又开车把她带回了家。不是奶奶家,是爸爸和妈妈一起住的家。

    然后她一直处于昏睡的状态,反反复复地发着高烧,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等到第二天一早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妈妈披头散发地趴在她的床边,脸色苍白地睡着了。祝明月吃力地想坐起来,额头上的毛巾突然“啪”地掉到被子上。妈妈被惊醒了,睡眼惺忪地用手臂撑着头,用力地甩了甩睡得乱糟糟的长发。

    “你……醒了?”妈妈的声音很沙哑,她重重地咳嗽了一下。

    “幼儿园那边我已经请假了。你好好休息吧。”说完,她又清了清嗓子,将手掌放到祝明月的额头上。“还是有些低烧。我给你倒杯水吧。”

    妈妈正欲起身,祝明月就伸手虚弱地捉住了她的衣角。

    “对不起,妈妈。”她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用力咬字,让气流在牙齿之间碰撞。

    “对不起,妈妈。”她怕妈妈听不见,又重复了一次。这时她感觉到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过。“我以后不生病了……对不起。”

    一阵真空般的沉默。

    她的喉咙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她曾认真地想过,假若有一天她身上只剩最后一滴水,那也不是血,而是眼泪。因为她明明已经接近一天滴水不进,口干舌燥,眼睛却还能拧得出水。

    哭着哭着,她就闭上了眼睛。可是她分明感觉到,一个熟悉的吻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她的额头上。她不敢睁眼,怕挤在眼眶里的热泪会流出来打湿妈妈碰到她脸颊的秀发。

    “阿月,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的声音有些哽咽,祝明月这才意识到她在哭。

    “原谅我,阿月。我不是个好妈妈。”

    “妈妈,我也不是个好孩子。”祝明月伸出手来抱住了妈妈细软的脖子。

    “不,你是的。”妈妈微微抬起头揩干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阿月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手袋被偷不关阿月的事,是妈妈没用。”

    妈妈用温暖的手掌包住了祝明月的小手。“是妈妈不小心。那个女人也带着孩子,我就放松警惕了。真的不关阿月的事,我也不会生阿月的气。我只是……”

    妈妈欲言又止。祝明月伸出手抚摸着她美丽而憔悴的脸庞。

    “那条手链……是你外婆去世之前留给我的……”

    说完,妈妈泣不成声。

    原来妈妈不是生气。她只是难过。

    祝明月想妈妈,妈妈也会想妈妈。她弄丢了妈妈买给她的发卡都会难过好几天,直到妈妈再给她买新的。那么妈妈弄丢了外婆留给她的手链,该难过多久呢?

    外婆是在祝明月一岁的时候去世的。祝明月只见过妈妈放在钱包里外婆的黑白照。她曾经问过妈妈关于外婆的事情,知道外婆是因为糖尿病去世的。“你出生的时候,她已经在住院了。她一直想见见你,但我总是……总是觉得以后还有机会,你爸的生意也忙……可是我怎么都想不到……我才二十八岁,她就离开我了。”

    “你外婆临走前的最后一句,就是叫我好好照顾你……可是,我连这个都做不到……”

    每次提到外婆,妈妈总会眼圈泛红,说到最后难免哽咽着流下眼泪。祝明月不忍看她哭泣,渐渐地就不再主动问起外婆的事了。

    她不知道失去了妈妈会是怎样的感受,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她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抱紧妈妈。让妈妈知道,她还在。她会一直在她的身边。

    而现在,这种陪伴已不再只是单纯的愿望。它成了使命,成了责任,成了她不得不尽全力兑现的承诺。是她间接夺走了外婆留给妈妈的最后守护,所以从此她要好好守护妈妈。她已欠债,是她欠了妈妈,而她愿意牺牲一切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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