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陛下,这是……前方紧急密信。”
密封泥板从亚述东部城邦连夜送来,赶着落日城门关闭前进入尼尼微,卫兵飞奔送往了王宫。
卫兵的脑袋上汗水直流,腿也累的哆嗦,直直的跪在了地上。
巴尼帕尔站在古城墙边上,眺目远望,他伸手接过密信,姿态优雅的一如既往。
亚历山大将军,正尽职尽责的守护着巴尼帕尔。
很快,他从泥板上收回了视线,重新俯瞰向富庶的国土,他一手撑上城墙,轻轻的敲击着。
灿烂的阳光散在他的脸上,唇色似乎有些苍白,相比几年前年轻的他,如今的巴尼帕尔更显的沉稳低调,随便的一个动作和眼神,都透着高深莫测的危险。
“秘密联合要对抗亚述,我的王兄,看来他依旧不甘心啊!”
亚历山大吃惊的上前几步,“陛下,难道……”
巴尼帕尔将泥板递给他,亚历山大飞速的扫了几眼,虎目怒张,狠狠的吐出一口粗气。
“他竟然敢关闭亚述和巴尔西帕的门户,他这是要造反!陛下当时就不应该饶了他的性命,现在狗发疯了!”
“好了,亚历山大。”巴尼帕尔冲他微微摆手,略显疲惫的低声道,“巴比伦和米底也不安分,借这个机会一起处理了吧。”
“陛下下令吧,我愿为陛下分忧。”
红鹳飞过天际,飞过头顶,微风中,似乎有声音若隐若现……
“陛下呢?陛下难道喜欢战争吗?”
“你要发兵埃及,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巴尼帕尔,你不要发动战争,好不好?”
……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亚历山大试探性的问道。
巴尼帕尔抚了抚额,闭上了眼睛,“没事,有些不舒服。”
亚历山大将手放在胸前,微微颔首,“陛下自埃及回来就一直身体不好,王后很担心,希望主神保佑,保佑陛下。”
“处理了动乱,我才能休息。既然如此,本王就命你出兵,直取西帕尔,彻底截断他的后路。另外,派兵进击腓尼基,腓利斯丁,犹太和迦勒底部落。他想要联合攻打亚述,那本王就让他彻底丧失联合的可能。”
“是,陛下。”
“对了……”巴尼帕尔望向亚历山大,“本王只给你三年,三年时间必须让那些苏美尔人和阿卡德人臣服亚述,另外,本王要活的沙玛什·舒姆·乌金。”
“三年时间会不会太长了,我……”巴尼帕尔凌厉的目光蓦然扫了过来,亚历山大猛地顿了顿,“……臣知错。”
巴尼帕尔懒懒地收回目光,亚历山大才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若你这么自大,别说三年,不到一年,亚述就会被沙玛什彻底摧毁。他的厉害,你难道还没教训吗?”
“陛下,我是自大,但……不管他有多厉害,我都不会让他得逞的。”
“那就好。下去吧,我有点累了。”
“主神保佑陛下。”亚历山大行礼后,转身离开了。
说要离开,巴尼帕尔却依旧站在城墙边,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直到一道血红色的张扬身影来到了他的身后。
“巴尼帕尔……”女子见他没有回应,于是直接笑着来到了他身侧,“尊敬的陛下,你每天都来这做什么?”
女子随他的眼神望去,分隔了尼尼微的河流那侧,巨大的空地上有风沙飞起,数不清的奴隶真正搬运巨石,优秀的建筑师们正在指挥工人修筑。
“原来陛下是在担心图书馆的修建啊,那陛下为什么不亲自去,这么远能看见吗?”女子突然一把揽住了巴尼帕尔的胳膊,凑着妖艳的身子就贴了上去,“臣妾可以陪着陛下去……”
“滚开。”巴尼帕尔嫌恶的甩手,毫不掩饰的憎恶浮现在脸上。
“拦住她。”
红裙女子尴尬一笑,又嘟着红艳的双唇冲了上去,巴尼帕尔一身令下,侍卫抽出剑横在了女子身前。
“放肆,不准靠近陛下。”
女子张扬的眉目猛然皱起,金色的眸子闪过痛苦,她攥着拳头按在胸口,气氛,怨恨和悲伤的泪水就汹涌而出了。
她的神情似哭泣笑,让人脊背发寒,“陛下,您不能这么对臣妾!陛下……陛下,臣妾爱你啊,陛下……”
“让开。”巴尼帕尔推开卫兵,来到女子眼前,抬手就是重重的一巴掌。
“啪。”
“这是本王第一次打女人,本王警告你,若有下一次你就会成为一具尸体。”
她头发散乱,眼睛潮湿,“不,陛下,臣妾不会惹陛下了,陛下不要赶臣妾……”
“够了,安黛儿。”巴尼帕尔看她一眼,用着叹息和遗憾的神色,“若你不是泰温曼的王妹,本王现在就会杀了你。回去吧,若你还没有忘记你的王兄,你就好好做你最尊贵的公主。”
安黛儿突然嗤嗤的笑了,眼中闪过狠辣。
“公主,我不是公主,我是您的王妃啊!泰温曼他又是谁,哦,他呀,其实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杀了他!”
“安黛儿,泰温曼是你的王兄,他那么爱你,你当初竟然下的去手。”
“不,他不是我的王兄,是他毁了我的一切,我没杀得了他,我不会放弃的。”安黛儿伸出涂着血红指甲的手指,颤抖地指向巴尼帕尔,“你不让我回埃兰,我依旧会想办法杀了他,杀了他。”
巴尼帕尔摇了摇头,“安黛儿,你疯了。而且,你会后悔了,因为你的王兄他一直爱你,你会知道你误会了他!”
安黛儿大喊道,“误会?那他的解释呢?你说他给我的解释呢?”
“本王不知道,别再来找我。”巴尼帕尔摆手,不像再看安黛儿一眼,“带公主下去。”
安黛儿挣扎着,血红的眼睛似乎满是鲜血,她盯着那个黑色的背影,嚣张的笑着。
“巴尼帕尔,我会杀了泰温曼,但墨提斯会杀了你,哈哈哈哈……你等着吧,墨提斯会杀了你……”
撑着城墙的手狠狠的攥起,巴尼帕尔身体一僵,眼框狠狠的抽搐了几下。
“巴尼帕尔,墨提斯会杀了你……哈哈……她会杀了你……”
————
六个月后,苏萨神庙。
“大祭司,陛下……发兵了。”
许久,久到时间都凝固的有些窒息的时候,有道声音陡然响起……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等等……”房门一响,黑影瞬间出现在光亮当中,“泰温曼现在在哪?”
低级祭司感受到大祭司的气势压迫,不由低下了头,“陛下就在神庙顶部,军队都在广场上。”
墨提斯抬脚离开,飘逸沉静的身影转眼就上了古朴盘旋的楼梯,空旷的楼梯里传来持续的回声。
“轰隆……哐……”
乌压压的军队和漫天压抑的乌云,如恶魔般汹涌而来,天空中传来一阵阵震撼的雷声,时而夹杂着令人恐惧的闪电。
墨提斯来到空旷的神庙顶部,银袍的男子就那样背对着她站在墙边,他的身影并不健壮,甚至有些消瘦。
这几年,她知道他每日繁忙到深夜,而疾病的加重让他经常咳血,他几乎从未完整的休息过一天。
神庙很黑,当初刚来的时候,她很害怕,每晚都会蜷缩着身子坐在窗边睡觉,因为她可以看见王宫顶部议事殿里明亮的灯光。
开始的时候,那些光芒只能持续到深夜,但后来几乎是彻夜不息。
她在苏萨神庙待了一年,两年,三年……
她也从一开始的扫地女一步步,直到现在成为了埃兰大祭司,她成为了埃兰神权唯一的虔诚。
记得多年前,她漫步在苏萨的街头,初次见到这座神庙的时候,她选择慌不择路的逃离,可如今她用绝对的权威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古国的时间过得这么快,快的好像史书里的一笔,轻轻一划就已成全一个或喜或悲的故事。
而终于,她的生活也丧失最后的一丝色彩,她用沉重的代价获得重生,却最终被迫凌驾在了无尽的黑暗之上。
但唯一,让她感到活着的,就只有他,眼前的这个男人。
“轰隆……”闪电和雷鸣交织,疲裂了沉闷的天空,瞬间,滂沱大雨倾泻而下。
她的衣裙被打湿了,湿哒哒的贴在身上,她看着那个背影低声唤他的名字。
“泰温曼……”
曾经的记忆翻覆在她的眼前,恍然划过,抓也抓不住,碰也碰不到。
“泰温曼……”他似乎没听见,她再次唤他的名字,同时缓步走进,伸手自后轻轻的抱住了他。
“你来了……”温和的声音隔着雨声传入她的耳朵,他就那样任由她揽着,为她挡去迎面的雨水。
“我还没有答应你的要求,为什么要提前出兵?”
“墨提斯,我是国王,我不会因为女人而决断埃兰的国事。所以,我出兵并不是为了你,你不用在意。”
他声音虽轻,但能听得出紧张,因为墨提斯正抱着他。
她紧了紧胳膊,更加贴近了他的背部,“那理由呢?你主动发兵亚述的理由呢?告诉我。”
他似乎早有打算,没有半分犹疑,“几个月前,前王太子避难尼尼微,我要求亚述引渡前埃兰王太子遭到了拒绝,这就是埃兰向亚述宣战的理由。”
“你已经继位多年,一个前王太子有什么威胁,为什么要在意他?”
泰温曼偏头看她,墨提斯只能看到他俊魅邪肆的侧面和唇边勾起的笑意。
“我说了,墨提斯,本王不是为了你。”
“既然如今,那就好。你要出征,我来祭祀。”说着,她缓缓撤离了手,走向了墙边,将广场上的景象一览眼底。
“看,是祭司……是祭司……”
“祭司保佑,主神保佑。”
“大祭司,我的神,保佑我吧。”
广场上的人群沸腾起来,隔着厚厚的雨幕,那声声的低语撞进了她的心,那些不单单是他们的祈愿,更是对她虔诚的信服。
“泰温曼,我为你的荣耀祭祀,我为你的帝业祭祀,你看好了。”
她轻轻抬起了手掌,掌心向上,声音就如风般席卷了整个广场之上,遍遮天际。
“埃兰的神灵,万物之主,我们自你而来,因你而成神圣。”
“主神啊,我将以祭司的身份迎接黎明,驱逐黑暗;我将用永恒的心灵奏响赞歌,祈福祭祀。”
“战争之神,赞美你,使生命从昏睡中苏醒!你上升,照耀,显示你光辉的形象,千万年将到来,你光照万年。”
“荣归埃兰,荣归苏萨。”
她享受般的闭上了面纱下的眼睛,伸出双手的动作仿佛在拥抱天空,那一刻的安宁平静几乎可以荡涤心灵。
无数的烤羊和烤猪被端上祭祀的高台,等待最高神灵的享用,所有的士兵全部闭眼祈祷,祈祷战争的胜利。
一瞬间,巨大的广场上回归了平静。
泰温曼收回视线,伸手猛地将她拉回,顺势将她拥入怀中,城墙阻挡了广场上的视线。
“泰温曼……”
“别说话。”他微微俯身隔着面纱吻上她的额头,眼中有一种叫做悲伤的东西,“其实我希望你可以像之前那样,推开我,告诉我这是对祭祀典礼的不尊敬。”
“……真的吗?”
他笑了笑,“拒绝的次数太多了,我都快没感觉了。现在抱着你让我感到很古怪。”
“那这样呢?”墨提斯微微踮起脚,凑上他略有苍白的唇一吻,“这样也会很奇怪吗?”
泰温曼眯了眯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有些哭笑不得。
“墨提斯,你……我为你遣散侍妾,为你扫清障碍,这么久竟然才得你的一个吻,看来我真是没用。”
她微微摇头,“不,不是,因为你根本不爱我,因为你对辛的亏欠和对……雅洛的怨恨才让你接近我,你是为了证明一些东西,就像我对你的吻只是为了感谢你。”
“你都知道了?”他没有丝毫惊讶,只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费萨尔都告诉我,因为这个……”她伸出双手,两个纤细的手腕上都闪耀着一模一样的冰蓝色珠链。
“一个是雅洛给的,一个是……你给的。”
有人曾经说过阿普杜勒·霍瓦·费萨尔曾多次派人暗杀她,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留在他的身边就是最好的抉择。
他先让她打扫神庙,后来亲自教她神法,让她成为了低级祭司,直到他的病死后她成为最高祭司。
“他无数次在我面前谈及那个男人和他的王后,我知道他在逼我承受那一切,他在激发我的仇恨,而我只能任由仇恨无尽的滋长。”
费萨尔的做法到现在她都无法理解,但现在他已经死了,一切该由她自己做决定了。
泰温曼,原谅她,信仰仇恨的她已经彻底变了。
墨提斯心里道:我不会做你的王后,不是不愿意,而是当我认定你会为我出兵的那一刻,我就丧失了做一个爱人的资格。
最终,他会明白的,结局是毁灭,而她只要报仇。
“叔叔让你成为他的继承者是个正确的决定,你的确有资格成为埃兰的祭司,墨提斯,好好祈福吧,也算是为你报仇。”泰温曼放开了他,靠近城墙沉声下令,“出兵。”
“是,陛下。”下面传来响亮振奋的回答,是赛斯和赛特兄弟。
泰温曼回身看她一眼,声音有些冷漠,“回去吧。”
墨提斯隔着黑纱看他,雨中他的身影有些模糊,也根本看不出他脸色的神色,也隐约听不见他的声音。
“嗯”
墨提斯转身离开了,但她不知道的是,若是她可以多停留一会,或者她可以回头看一眼,她就会发现,他浅金色眸子中缓缓流出泪水,而他惨白的唇边流出鲜血滴落了一地。
一滩的血,和雨水相互交融,吝啬的什么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