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雪里少年
小方桌中央的火炉上,一壶清酒已煮得“咕咕”作响。
桌下炭盆里刚新添上半斤炭,融融的暖意开始四下蔓延。
二楼青卷长梨案前青衣的说书先生压着嗓音正讲到惊险处。
青禾递到唇边的酒盏还只差一毫。
“离小二把最后一碟菜收走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流朔扬起袖子在唇边抹了一把,“本殿下已经睡了三次。”
放下袖子指着二楼的说书先生恨恨地抖了一、二、三、四下,“‘西凉大捷’的第四遍即将结束。”
水葱般的指头忽又换个方向,指向自己对面,“你这壶酒能不能喝完,立刻且马上?”
然后就有美人暴跳如雷,噼里啪啦一阵推杯掷盏之声。
“嗯?”青禾故意拖长声音,舒展了笑眼,漫声道:“有这么久吗?”
流朔燥急反静,指着窗外,皮笑肉不笑的脸上带一分恨恨之意,“太阳都开始落山了,而本殿出来一天却只下了顿馆子。”
稍倾,又兀自黯然道:“烟雨楼的菁菁、长乐坊的花花、永安居的烧烧只怕都等得望眼欲穿了。”
“烧烧?”
“是啊,”流朔咽了口茶,自言自语地把话接了去,“不知菁菁三日不见本殿下可有了新欢......上次答应给花花带只烤乳猪,这么多天没见,可别觉得本殿下食言。”话罢,怨念地看了青禾一眼,无比向往道:“不过最紧要的还是赶紧吃上一道落苏烧。”
这三个等得望眼欲穿的红颜知己,原来是一人一狗一菜肴。
青禾心里不忍,决定弥补,“走,去永安居见你的烧烧。”
流朔一副算你还有良心的表情,弹了弹艳可鉴人的红衣,步履生姿地走了。
***
虽已暮色西沉,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大有天色/欲晚欲热闹的趋势,看来五年未归,临邑的繁华更上一层。
街上走了一会儿,便见店铺酒楼都陆陆续续悬上了红灯,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映在楚洛河里,别有一番旖旎风流。
楚洛河两岸遍布歌舞酒楼,红巾翠袖倚栏浅笑,衬得堤岸皑皑白雪点点红梅更显风情,熙来攘往的各国商旅也开始在此怡红快绿、温柔富贵中寻一分慰藉。
虽然打着直奔永安居的主意,但一路上闻着各种各样的香味,流美人怎么都走不动了。一圈转下来,俩人手里各多了一把羊肉串——签子细长肉串饱满,老板果然厚道。
青禾瞅着手里的肉串。
流美人方才特意让老板多撒了两小撮孜然上去,此刻闻起来颇有几分诱人的味道,幸而她今天又作了一副青衣少年的打扮,便学着流美人的样子捋着袖子洒洒脱脱地当街啃了起来。
不过,她不知道人家红衣美人的洒脱不羁有脸蛋做资本,再怎么举止不优雅都还有人驻足欣赏“天下怎会有如此艳绝尘寰的男子”......
“那有卖烤猪蹄的,五年前临邑还没有这种吃法,说不定是从别国传进来的。”青禾掂起脚朝围着的人群里望了望,奈何人太多,只能看见一帘飘在铺子上方的小旗并一盏破旧的灯笼幽幽地亮着。
“队伍排了几排后还这么长,估计是道美味。”异国风味怎么能不尝一尝?
说完便顺着人流去排队,看得一向以好吃懒做自诩的流朔殿下目瞪口呆。
天空阴沉着,渐渐起了小雪,似有似无,轻飘飘地旋落。
雪花落在热腾腾的烤肉上,腾起醇香的肉味,青禾不禁想起了以前大雪纷纷的时候,众将士围着篝火烤鹿肉的情景。
“想我在漠西的时候,只要下大雪,晚上就会和不当值的将士们坐在草棚里围着篝火烤鹿肉,大家温酒吃肉,就着大雪七嘴八舌地讲起家乡的风土人情,现在想想真觉得有些怀念。”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身边人的回应,难道美人殿下没跟上来?
正要回头寻找,排在前面的人便抱着一包猪蹄转身走了。
“您要几个?”送走前面买猪蹄的美人,小哥盈盈的笑脸对上后一位俊秀少年。
“呃……”
青禾一边支支吾吾地应付小哥,一边使劲从队伍里探出头去。
小哥垂着头手脚麻利地烤着猪蹄,又笑问了一遍,“您要几个?”
“呃……”青禾慢吞吞地伸出了两根手指,“两个……”
卖猪蹄的小哥闻声,抬头细看了一眼,就见书生模样俊眼修眉的青禾拿着把羊肉串挤在人群里,一面瞅着摊上的猪蹄,一面不住地往人群里张望。
小哥一面心不在焉地包着猪蹄,一面奇怪:刚刚才有一极美的女子排半天队,买了一大包猪蹄走,现在又来了个斯文书生这样不顾形象地也来买猪蹄,敢情自己做猪蹄的手艺突飞猛进了?
小哥熟稔地将两个包好的猪蹄递给青禾。
一股绵长醇厚的香味袭进鼻孔。
然后,她本能地咬了一口试吃。
权当为流美人试试有没有毒......
鬼使神差地还想再啃一口,突然意识到并未付钱,就伸手去掏钱包,袖中却空空如也——她出来得急又跟着要提供花销的流美人,所以就没想起来带钱包......
青禾吱吱呀呀去应付一副蜜汁微笑脸的小哥,然后目光飞快地在四周寻找不翼而飞的流美人。
心中又恼又躁,把美人殿下暗骂了个一二三四遍,决绝地望了一眼手中被啃了一口的猪蹄,竟陡然生出“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情怀,然后奇迹一般地脸也不红心也不跳了。
于是,定了定心神,开始一脸苦笑地对等着她付钱的小哥托出实话。
小哥笑意盈盈的脸突然一楞,皱着一张脸无比苦涩地笑道:“不是吧,看你也不像穷酸书生,何苦赖我这俩钱呢?”
挂着苦笑的小哥一张棕褐色的拧眉小脸倒像是个香喷喷的烤猪蹄。
第二次解释自己与人走散身上无钱的事实时,她大无畏的情怀消了一半。
于是舌头有些打结。
俩人就这样僵持着,排在后面的人不知前面出了什么事情,直嚷嚷着要老板快点。
小哥一副你就是有钱不给钱就休想走的架势,青禾第三次解释无果,便又把流美人骂了个五六七八遍,回头看队伍愈发骚动,真是两文钱逼死英雄汉。
正当她在心中纠结着要不要施展功夫逃之夭夭时,两块铜板递到了小哥面前的钱箱里,就像那些传奇本子上经常会出现的桥段一样。
然而还未等这二人有所反应,递钱之人已没入了人海。
竟也和传奇本子上的桥段一模一样。
“好生俊美的公子啊。”
小哥一副看痴了的模样。
青禾顺着小哥的视线望去,只见重重人影里,有一人身形颀长、风华清冽,行走间自有一种高蹈出尘的气质于周身流转。但偏偏又只有背影可见,让她这个见惯美男子的人也止不住生了一窥真容的心思。
男子脚步并不快,青禾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拱手道:“多谢公子相助,可否留下姓名地址以便改日登门相谢?”
男子颔首,回道:“无须客气。”
清冽尔雅的声音让人仿佛一瞬间看到了春回大地、清泉漱岩的景致。
说罢,便抬腿欲走。
雪越下越大,纷扬恣肆,街上不少人摊贩都开始收摊,喧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匆匆而行的人不时与他们擦肩走过。
想着还要寻找流美人,心下一急也不作揖了,抬头望向男子还欲劝说。
满城夜雪正纷纷扬扬,她抬头时,雪恰落在了那人眉间。
那眉间一抹无上风华。
本以为子遇之娴雅沉静、宣越之清贵高华、良辰之爽朗轩俊,还有那流美人的妖娆绝艳已是世间男子的极致。
而眼前的男子竟让她觉得不该用任何笔墨言辞去描摹。
只觉得,如此清冽风华,如此潋滟容色,该是立于桌案尺牍前文采风流的无双国士,该是坐在碧玉殿堂上君临天下的王者,该是隐于青山霭林里对酒抚琴的谪仙。
可细想之下,又不禁觉得无论何种身份都有损他的风华。
但切磋琢磨,方成稀世之玉,总不该是这临邑城熙来攘往的街道上的一个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