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夜狐嫁
不一排整齐的大雁自窗外的长空掠过,咏唱夏日的黄昏。清澈而透红的大堰塘里,晚风吹得水光潋滟。荷花生长在浅水处美丽而静好,褐色的鲤鱼游弋在荷花之下,其中还夹杂着许多金红色的鲤鱼,像是织女们的梭子。隐藏在茂密盛绿的树丛里,聒噪了一整天的音乐精魅——知了也开始疲惫,随着周围的红霞暗淡而开始喑哑无力。围着红纱裙的天空一步步迈向深蓝,走至深远,清涟妖娆的一片荷花水域半遮着脸,也跟着隐去了白日里的光彩,却不知这般模样更加妖娆神秘了。
白家院子安静地卧在鸡头岭的山腰处,晚霞在天边的山头炫耀得火红摄人。当晚霞的余晖一点点隐去时,白家院子也在那霞光里渐渐走向夜晚。赵长生午睡睡到了傍晚,今日竟这般深眠,平时很少这样的。而且,他似乎又走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刚苏醒的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半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似迷离又似沉思。他坐起身,屋内被残红晚霞染上一层薄衣,倒是漂亮得紧。
长生看向上山的路,天黑了,此时那山路怕是阴暗而模糊。这个时候也开始掌灯了。
自小珠出嫁已有半月余。镇上少了一个美妙的姑娘,张绍华的人生就减少了一分乐趣。在经过明母明智的举措后,许多人家纷纷效仿明母,都急着让闺女尽快摆脱张绍华这个风流小霸王,他们接二连三的给自家闺女找对象,一时间一股相亲现象风靡于镇。呵!这下那住在“红花堂”,头上总插着一朵小红花的王媒婆可大发了,这位大娘可是因为他财源滚滚来啊!
红颜美人相继有了主,张绍华感叹自己从此成了“孤家寡人”。幸好!他还有长生这个兄弟,并且,镇上来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土包子”。
张绍华顿时精神了不少,伸伸懒腰,连晚饭也不吃就出门了。出门前拿了一个电筒。
“臭小子!天都黑了,你又要去哪鬼混?”张三修叫问道。
张绍华送给他父亲一个嚣张的背影:“关你屁事。”
天已黑尽,小院人家点灯堂上。张绍华走在夜色下的街道,穿过弄堂,迂回古木长廊,路过三三两两半关的门扉。路上,听得见人们闲话家常,随意潇洒的步伐偶尔惹来几声犬吠,天上繁星密布,却独缺一轮月亮,但千家百户的烛光已足够让他看清道路。只是,走到了街道外,人家户不再密集,道路漆黑模糊,看不太清白日里事物的形状。张绍华掏出手电筒,照亮前面的路
白家院子距离镇中心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张绍华拿着电筒走在星幕之下,享受着晚风吹拂的凉爽,甚是惬意。兴头一来,便开始哼起了小曲。
阿哥帅气河中游哇,小妹娇羞桥上走,今日春花好烂漫哟,送你一朵笑开颜,送你一朵笑开颜嘞......
在他正唱得尽兴时,他感觉前方上坡路的坡顶有一团微微的红光,还伴随着一串似有若无的铃铛声,一声一声晃荡在这野外里。张绍华停下脚步,想要瞧仔细。渐渐的,那团红光慢慢走近,铃铛声也越来越听得清晰,出现的竟然是一个出嫁队伍。张绍华傻眼,这天都黑了,还有姑娘要出嫁,他怎么没听说过有什么什么人要在晚上出嫁,不会是镇上的吧?但若是镇上的,他怎会不知道呢?
张绍华看着这出嫁队伍慢慢走近,这些人穿得喜庆,连轿夫也是一身红褂子,他们脸上还画着妆,脸上一团红,一团白,一团黑,像唱戏的。走在前面的人提着一个很大的红灯笼,比一般用来照明或者观赏的要大上五六倍,映得那领头人红光满面的。很喜剧的是那喜婆,两腮很不自然的红,一张嘴本来不小,却硬是把嘴尖涂红,其余部分抹成了白的,看起来还真是樱桃小嘴,只是她咧嘴一笑就太恐怖了,有伤美感,看得张绍华慎得慌。但这些都不是最怪异的,最怪异的是这一行人的走路方式,他们走路摇摇晃晃,扭扭捏捏,两只脚踮起,一扭一扭地在地上划着“8”字,手就跟着脚上的频率一前一后的摆着,跟扭秧歌似的,喜轿的四个角都用红绳子拴着铜制的铃铛,随着轿子的摇晃也跟着摇荡起来,铃铛的声音本是清脆动听的,但是响在这无人的野外倒是挺恐怖的。这些人走路的奇怪动作哪怕是古时候那些幽居深闺的小姐们都不曾这般夸张。抬着的轿子在这样奇怪的动作下,摇得最是活跃。抬轿子是个力气活,做这般大的动作那四个轿夫是不会感觉到累么?还有那新娘子,张绍华觉得那轿子里的新娘可能已经被摇昏了。
“大叔,这么晚了这出嫁队伍是要走哪啊?”张绍华忍不住朝那提着大灯笼的男人问道。
那男人听到有人叫他,突然转过头来,眼睛一愣一愣地看着张绍华,好似张绍华很奇怪一般。男人盯着张绍华看了几秒便笑开,一张画了妆的脸突然拉开,好像京剧里的一个丑角在笑,看起来滑稽又诡异。他回答道:“我们去高崖洞。”
高崖洞?没听说过。那就不懂装懂吧!
“高崖洞可远了。大叔,你们这夜里出嫁,可得注意安全啊。”
“我们经常夜里出嫁,不会有事。”男人小丑似的脸仍是笑开着。
经常夜里出嫁?他怎么没听说过?张绍华狐疑,但却没表现出来,他就像个热心的路人,问:“你们这是要嫁到哪户人家去啊?”
“胡家。”男人似乎对张绍华的半路的追问没什么恶意,一张笑脸就没变过。
“胡家?”张绍华纳闷,镇上姓胡的人家也没听说过要娶媳妇呀!还有那什么高崖洞。不过张绍华觉得双鱼镇虽然只是个小镇,但也有七八十平方公里的样子,他偶尔不知道这些地名啊也很正常。
“小公子,夜黑风高。走夜路,莫要停留啊。”小丑妆容的男人笑着叮嘱他,然后又开始前行。一行人走路的怪异动作还是没变,当喜婆跟着队伍走过来时,她裂开那一点红唇对着张绍华奇怪的笑着。
“咯噔”张绍华顿时觉得他的心胆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这喜婆也真是的,把脸画得这么怪异,而且还是在晚上,让人看了怪吓人的。
“不会画妆就别画,真是土鳖!”张绍华拍着心口,看着前行的出嫁队伍,转过身时忍不住小声抱怨着。他向前走了五步,突然觉得奇怪,明明刚才还有铃铛声的,怎么这会却听不见了?他转过身去看,前方哪里还有什么出嫁队伍,四周除了黑漆漆的山丘,就是安静而诡秘的树影,那手电筒只能照射一定的距离,而在这一定的距离之外,全是漆黑。张绍华对一转眼便不见了的出嫁队伍感到狐疑,几秒后,他只觉后背发凉,他觉得这凉爽的夜风阴森极了。张绍华再也不多想,转身就开跑,再也不去向后看。
一路上,张绍华完全没有停下,他一口气跑到了鸡头岭山下的上山路口。上山的山路是用木材修砌的木板路,穿梭蜿蜒在山林间。走廊两边,在树与树之间串联着长长的麻绳,两边的麻绳上挂着灯笼,这些灯笼的光芒柔和而安定,一直延伸至山上的白家院子。看到这些灯笼,他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对长生说:“你家总是弄些奇怪的规矩,每天天黑就要点灯,也不嫌麻烦!”现在想来,张绍华是打心底里认为白家“天黑掌灯”这一规矩真真是太好了。张绍华忍不住双手合十感谢佛祖和菩萨,就差跪下哭泣了,但他仍没敢放心地停下来,他喘着气继续跑着,直到跑到了这挂满灯笼的山路中段。张绍华看到了长生家的家仆,四十多岁的白徐庸。白徐庸是鸡头岭夜黑时分的“掌灯人”,他正在察看这些灯笼的烛光。仿佛看到一根救命稻草,张绍华此时才大松一口气。
“张二少爷,你怎么突然神色慌张地出现在这里?”白徐庸脸上惊讶,他看着张绍华靠在围栏上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
“白叔,你......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只是几天未见,张二少爷就想我这个老头子了?”一身灰布衣的白徐庸对张绍华难得的热情感到疑惑。
“当然不是。”
“那是?”
“我刚才在路上碰,碰到鬼了!”张绍华想起就后怕,他竟然还和那些东西说了这么久的话。
听了他的话,白徐庸双平静的眼睛泛起一丝莫名的冷色。
“鬼?”在鸡头岭遇见鬼,这可真是少见。
“是的。”张绍华转身指着山下,说道:“就在刚才,吓死我了。”
“张二少爷莫不是眼花了吧?”
“你以为我像你啊?老眼昏花。”张绍华开始说起自己的奇观:“我在来的半路上,遇到一个出嫁队伍。那些人的表情诡异得很!一个个画着怪妆,黑红白的模样......走路也不是个人的样子,别扭极了。我只是稍稍一转身,等我回头,整个队伍便消失不见了,像一阵风似的。它们还骗我说要嫁到胡家。”想到当时身临其境的感觉,张绍华手臂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当时他可和鬼面对面,这半老的白徐庸肯定是体会不到的。
“胡家?这样啊。”听了他的话,白徐庸看了眼天上灿烂的星星,没多大反应的样子。
“喂!老头,我碰到鬼了,你怎么一副毫不震惊的样子啊?你也太不关心小辈了吧!”张绍华认定这白徐庸觉得自己在吹牛,那副敷衍的样子让他看了真不爽。
“呵呵,哪里的话。”眼角的三四缕皱纹随着白徐庸的笑而弯着:“我想张二少爷,可能误会了。”
“什么误会?”他在说“鬼”,这白徐庸却在这里说“误会”,难道那“鬼”是他家亲戚呀?
“我相信张二少爷所遇到的一切,但......那并不是什么孤魂野鬼。”白平静地说着。鸡头岭是不可能出现鬼的。
“不是孤魂野鬼是什么?难道还是山怪精魅啊?”不相信他所说的就算了,还编些胡话,张绍华非常不屑:“切!”
白徐庸眯着眼睛,手指欢快地在半空中朝张绍华点头,道:“你说的对!那就是山怪精魅。”
“啥?”
“张二少爷碰到的并非鬼,而是山精。”
张绍华愣瞪着一双眼:“你是说那些是妖怪?”
白徐庸点点头。
“骗鬼吧你!妖怪妖怪,狐狸变成人,树变成精什么的,你当少爷我是小孩啊!”
张绍华神色不屑,完全不相信。然而,白徐庸却没急着为自己争辩,他似笑非笑的双眼在烛光下冷静毅然,面对怀疑,他像是在嘲笑一般,嘲笑对面的人的愚蠢和无知。
“张二少爷不相信这世上有山精鱼怪,那为何相信世上有鬼呢?”
张绍华一时语塞木然,他回答不上来。
白徐庸转身走去,张绍华愣了半刻也跟上去,听到他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肉眼之见,哪能辨全。而神秘莫测之事,更是许许多多的凡人无法知晓的。所以,许多被人怀疑否定的事物,并非没有道理可言,只是因为人类无知罢了。”
人类无知,人类无知......张绍华走在白徐庸的后头,他看着面前那张摇摆的背影,既不是不晓人世的年轻,也没有历经沧桑的苍老。
“那白叔你相信这世上有妖怪咯?”
白徐庸转过头来,没有刚才说话哪班严肃正经,他眯着眼:“我当然相信,说不定在某棵树的背后......”迟疑了会,白徐庸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张绍华,说道:“比如你旁边,那漆黑的树影后说不定倒挂着一只蝙蝠精。”
“不,不是吧?”张绍华忍不住忌惮地盯着那团树影。
“怎么不是?这鸡头岭,就不差蝙蝠,每天天黑,那些白日里躲在阴森潮湿的山洞中的蝙蝠就会出来。”白徐庸笑着靠近张绍华,声音突然变得很低沉:“听说,这些蝙蝠都会高高地倒挂着躲在树后,一旦有人经过,那些相貌丑陋,长满獠牙的蝙蝠就会朝人袭击而去,一口咬上那细嫩脆弱的脖颈......”他说话时,声音哑沉而颤抖,好似他正亲眼目睹着一样。
四周很安静,尽是风吹的声音。树丛不安分地摇晃着,张绍华眼睛直直地看着远远地那团树影左右移动,他猛烈地咽了一口唾沫。当天空飞掠过一只黑影时,张绍华终于忍不住大叫出声,迅速地朝山上跑去,连白徐庸都给忘了。
“长生!!”
因为白家历来修道,虽为俗身,但仍有规矩习俗,所以赵长生便有每日早晚打坐修法、凝神静气的习惯。此时,长生正盘腿坐在床上,双眼闭着,白皙的脸秀宜而安分。然而,正当他打坐入神之时,一道煞风景的声音使得长生的两撇眉毛不耐烦地竖起。
长生吸气收势,再缓缓吐出气息。他睁开眼,果然见到了张绍华。
长生问:“你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要吓死我了!”张绍华诚惶诚恐地闯进来,而好友长生则摆着一张“受够了”的模样迎接他。
“半路遇到妖怪了?吓成这副窝囊样。”
“你怎么知道?”张绍华此时的内心明显由害怕变成了惊讶。然而长生并未回答他,他背过身去,明显不想多费口舌的样子。
“你跑来这里之前,在家吃过饭了吗?”
“没有。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你怎么知道我遇到妖怪了?难道你也遇到了?我以为我遇到了鬼,白叔却说我遇到的是妖怪。赵小呆,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妖怪吗?”他跟着长生走去厨房,他一路上追问着,完全没去想过“自己很吵”这一问题。
忽略掉前面所有的问题,长生直接就近回答:“有啊。”
“真有?你见到过?”
“我遇见过很多次,每次都告诉过你。不过,那时你说我是在想女人思春什么的”
“呃......”张绍华在心里好好回想了一下,好像自己是说过“长生思春”的话。小时候长生每次说起自己做的梦,他还有其他小孩都会说长生思春。“嗨!谁让你那么小就做梦梦到美女,别人能不认为你思春么?”一说完,长生就送上一个冷了的馒头,塞进了他的嘴里。
“喂!馒头是冷的。”不太满意的咀嚼着馒头,张绍华自己动手翻起厨房来,找到些剩菜,虽也是冷了的,但因为是夏天倒也没什么。张绍华拿起筷子夹起一夹冷菜,和着馒头啃起来,吃得还挺有滋有味。
“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长生眉毛一皱:“你就不能一心一意地只吃馒头,不想其他?”
“不能。”路上的遭遇给他的冲击太大了。
“那你要我回答你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遇到妖怪了?”
“猜的。”长生倒了一杯热水,走到厨房外的地上坐下,房檐下灯笼静谧温和的散发着光亮,今晚虽没有月亮,但繁星满布,院内凉爽明净,这样的景象,是宁静祥和的。
“世界上真的有妖怪?”
“不然你遇到的是什么?”长生看着深空的繁星反问着。他虽与张绍华谈着怪诞离奇之事,周遭气氛却显得异常安宁怡然,他心里倒是挺享受这样的时候。
张绍华坐在长生旁边啃着馒头,长生的话让他突然想到白徐庸方才说得那番话。
是人类无知罢了......
好像是的。自己认为遇到了鬼,其实那是山精。虽然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妖怪。这是否就是人类无知的一种体现呢?
“那鬼呢?”算他承认了自己见到的是妖怪吧,但世上又真的有鬼么?
“我没见到过鬼,所以我不知道。”
“啊?”含糊地叫出声,张绍华吞咽下一口馒头,失望地说道:“白家不是一群道士神棍么?我还以为你亲眼见过呢,太让人失望了!”
长生望着星空的温和的目光,突然对张绍华嫌恶地说道:“什么毛病?竟然对鬼有兴趣。”
“嘿,我只是好奇!从来没看到过,真想看一眼。”
长生轻挑着眉毛,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嘲笑,长生戏骂道:“你刚才窝囊成那副样子,还想亲眼见鬼?”
“喂,咱说清楚啊!我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会窝囊到怕鬼?”
“那刚才是谁大叫着闯进我房间,嘴里还说着‘吓死了’?因为你我今晚都没法好好打坐修法。”
“咳!那种事,呵呵,你忘了就好,忘了就好。”张绍华不要脸地边吃馒头边逃避着方才的狼狈。
“说出去,别人都不信,我张绍华竟然遇到了妖怪,而且还和妖怪说话。”
“不相信的人是因为他们未曾亲眼见过,就算见过,也因为离奇而怀疑自己的眼睛。世上无知的人太多,所以能真正看清世界的人真的很少。”
“你说的话跟白叔一样。”
“是吗?”那是因为他和白叔都清楚,人们总是不愿相信自己从没见过的事物,所以总是否定“未知”。
“白叔每天都会去掌灯呢。”张绍华说道:“你说他有没有亲眼见到过鬼?”
这好像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长生想了想,似乎连他也不知道:“我也不清楚,他又没说过。”
“唉!”张绍华叹气。
“你就对鬼那么好奇?”这可算不上是一个好兴趣。
“我只是好奇,难道你不好奇?”
长生想了想,摇摇头:“鬼不就是人们常说的那样惨白着脸,飘荡在无人处么?有什么可好奇的。”
“你真没好奇心!”张绍华对好友的淡漠的性格感到很遗憾,如此没有对事物的探究之心,这会丧失多少乐趣啊?
张绍华对着长生一再摇头,他看着菜盘里仅剩下的油光,突然想到一件事,说道:“我知道我们怎样可以见到鬼了。”
长生看着他,对张绍华的激动感到不解,他听张绍华一字一句地说道:“七月半,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