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谈胡雪岩
杭人胡光墉（字雪岩）以商业称霸，名著中外，声势ピ赫。至光绪九年癸未，所业倒闭，举国震动，实距今年癸未六十年前一大事也。其人虽以失败终，溯其生平，要为一非常之人物。其盛衰之际，令人兴感。李莼客（慈铭）《越缦堂日记》癸未十一月初七日云：“昨日杭人胡光墉所设阜康钱铺忽闭。光墉者，东南大侠，与西洋诸夷交。国家所借夷银曰洋款，其息甚重，皆光墉主之。左湘阴西征，军饷皆倚光墉以办，凡江浙诸行省有大役大赈，事非属光墉若弗克举者。故以小贩贱竖，官至江西候补道，衔至布政使，阶至头品顶戴，服至黄马褂，累赏御书。营大宅于杭州城中，连亘数坊，皆规禁御参西法而为之，屡毁屡造。所蓄良贱妇女以百数，多出劫夺。亦颇为小惠，置药肆，设善局，施棺衣，为饣鬻。时出微利以饵杭士大夫。杭士大夫尊之如父，有翰林而称门生者。其邸店遍于南北，阜康之号，杭州、上海、宁波皆有之。其出入皆千万计。都中富者，自王公以下，争寄重资为奇赢。前日之晡，忽天津电报言其南中有亏折，都人闻之，竞往取所寄者，一时无以应，夜半遂溃，劫攘一空。闻恭邸、文协揆等皆折阅百余万，亦有寒士得数百金托权子母为生命者，同归于尽。今日闻内城钱铺曰四大恒者，京师货殖之总会也，以阜康故亦被挤危甚。此亦都市之变故矣。”
初十日云：“作片致介唐，属代取见银，以今日闻四恒号将闭，山西人所设汇局皆被挤危甚也。使诸肆尽闭，京师无富商大贾，外内货贝不通，劫夺将起，司农仰屋之筹益无可为矣。”略述胡氏之为人，北京当阜康号倒闭时之景象，亦于斯可见其大致焉（李谓杭士大夫尊之如父，盖不免过甚其词。日记中对杭人每好轻诋，颇有浙东西畛域之见。又日记同治五年丙寅四月二十三日言及胡事云：“张某，邑之大驵，庚申、辛酉间，与杭人胡雪岩操奇赢，各挟术相欺诈，银价旦夕轻重，或相悬至数百千万，钱法以之大坏，商贾遂共煽惑为观望，主军需者至持饷不发。胡倚故巡抚王壮愍，而张与前知府怀清匿，益树势倾轧。越事之败，实由两人。……胡雪岩者，本贾竖，以子母术游贵要间。壮愍故以聚敛进，自守杭州至抚浙，皆倚之，遂日骄侈，姬侍十余人，服食拟于王者，官亦至监司。左宫保初至，欲理其罪，未几复宠，军中所需，皆倚取办，益擅吴越之利。杭之士大夫有志行者皆贱之，不肯出共事，故益专。其材盖出张某上远甚。……亦牵连记于此，以验其他日之败。”可与癸未所记合看，盖李于十余年前已言其必败矣）。文协揆谓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素有富名者也。给事中邓承修旋劾文煜存阜康银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请饬查明确数，究所从来，据实参处。十九日奉谕著顺天府确查具奏。顺天府兼尹毕道远府尹周家楣查覆，奏称查核阜康号票根簿内有联号开列银四十六万两，第一号上注明“文宅”字样，除前江西布政使文辉呈请究追阜康银款十万两称由文煜代为经手外，其余三十六万两簿中只注“文宅”字样，云云。二十五日奉谕著文煜明白回奏。文煜奏称由道员升至督抚，屡管税务，所得兼俸历年积至三十六万两，陆续交阜康号存放，云云。二十六日奉谕：“所奏尚无掩饰，惟为数较多，著责令捐银十万两，即由顺天府向该号商按照官款如数追出，以充公用。”文煜饶于财，此外当尚多，以追银十万两归公了事，不予深究矣（又有前驻藏帮办大臣锡缜，以报捐八旗官学用款，请将阜康商号存银万两饬追归公，于十二月上奏。初九日奉谕：“所奏殊属取巧，著将原折掷还。”给事中郑薄元劾锡缜前在户部与姚觐元、董隽翰、启续等表里为奸，家称巨富，请派员查参，云云。十四日奉谕：“锡缜久经告病开缺，已往之事，姑免深究，惟该给事中称其任意渎奏，实属咎无可辞，锡缜著炙部严加议处。至所称告病未经销假人员应否呈递奏摺之处，著请部查明具奏。”二十五日谕：“锡缜著照兵部议降四级调用，不准抵销，并折罚所兼世职半俸九年，免其降调世职。至告病人员，虽据查无不准递摺明文，惟究于体制未合，嗣后凡告病未经销假者概不准自行递摺奏事。”其事亦可附述。姚觐元辈昔为户部司员，官至司道，上年壬午阎敬铭任户部尚书后，以在部旧事被劾褫职，锡缜亦曾官户部司员者也）。
胡受左宗棠知遇器使，筹饷购械，左氏深资其力〔为借洋款，以助西征，亦中国外债史初期可特书者。光绪三年五月左氏奏明借定洋款（由汇丰银行借银五百万两）一摺，言每月一分二厘五毫起息〕，屡经奏奖，俾邀异数。其称道之词，见于奏议者，如同治五年十一月附陈胡道往来照料听候差遣片，谓：“道员胡光墉素敢任事，不避嫌怨，从前在浙历办军粮军火，实为缓急可恃。咸丰十一年冬杭城垂陷，胡光墉航海运粮，兼备子药，力图援应，载至钱塘江，为重围所阻，心力俱瘁，至今言之，犹有遗憾。臣入浙以后，委任益专，卒得其力，实属深明大义不可多得之员。惟切直太过，每招人忌……臣稔知其任事之诚，招忌之故。”
同治十年九月办理粮饷各员请奖片，谓：“布政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设局上海，购运西洋军火枪炮，转运东南协饷，每遇军用艰巨饷需缺乏之时，不待臣缄续相商，必设法筹解，以维大局。”同治十二年四月请赏道员胡光墉母匾额摺，谓：“浙江绅士布政使衔在籍福建候补道胡光墉，经臣奏派办理臣军上海采运局务，已逾八年，转运输将，毫无缺误。臣军西征度陇，所历多荒瘠寒苦之区，又值频年兵燹，人物凋残殆尽，本省辖境，无可设措，各省关欠解协饷，陈陈相因，不以时至，每年准发足饷，先犹以两月为度，继则仅发年杪一月，而犹虞不能如期收到，转散各营。每年岁事将阑，辄束手悬盼，忧惶靡已。胡光墉接臣预筹出息借济缄牍，无不殚诚竭虑，黾勉求之，始向洋商筹借巨款，格于两江督臣非体之议中止，继屡向华商筹借，均如期解到，幸慰军心。去冬华商借款不敷，胡光墉勉竭己资，并劝各亲友助同出借，计借十万两，以副期限，不取息银。其力顾军需深明大义如此。上海为洋商会集之所，泰西各国，枪炮火器，泛海来售，竞以新式相耀。臣于闽浙总督任内，饬胡光墉挑择精良，不分新旧，惟以便利适用为要。嗣调督陕甘，委办上海转运局务兼照料福建轮船事宜。胡光墉于外洋各器械到沪，随时详细禀知，备陈良措利钝情形，伺其价值平减，广为收购，运解军前，臣军实资其用。其购到普洛斯后膛螺丝开花大炮及后膛七响洋枪，精巧绝伦，攻坚致远，尤为利器，各军营竞欲得之，而价值并未多费。其孜孜奉公如此。同治十年，奉伊母胡金氏之命，以直省水灾较广，捐制棉衣一万件，嗣复添制棉衣五千件，并捐牛具籽种银一万两，以津郡积潦未消，籽种不齐。续捐足制钱一万串，以助泄水籽种之需。此外办运浙江赈米，奉委采办闽米，运送上海，装载赴津。迭经直隶闽浙督抚臣先后奏明在案。去年臣以甘肃苦寒，兵燹之余，百货昂贵，种棉织布之利，土民向所不谙，无衣之患，甚于无食，而边地降雪最早，每值严寒，冻毙者所在皆是，现值饷需奇绌，势难分兵勇御寒之具遍惠寒民，因念江南布棉价廉，人多好义，爰檄饬该道捐棉衣，并许俟集有成数专摺请奖。旋据该道禀称，伊母年届七旬，屡饬该道毋以宰割为寿，令将平日节缩所存，捐制加厚加长棉衣二万件，以给边荒穷窭，并亲率家属，逐件按验，其有制办未善者，立令更换，该道又另劝捐棉衣裤八千件，均于去年七月间运交臣军后路粮台，输解前来。臣去冬转饬散给，所全甚多。”
又光绪四年三月胡光墉请予恩施片，谓：“浙江在籍绅士布政使衔江西补用道胡光墉，上年闻陕省亢旱成灾，饥民待赈孔亟，拟捐银二万两白米一万五千石装运赴汉口飞挽入秦。臣因道远运艰，饬改捐银两。兹据禀称改捐银三万两，共捐实银五万两解陕备赈。即前截留备购东洋米之洋款三十万两，亦已改银轻赍到甘。并据该道呈开，捐输江苏沭阳县赈务制钱三万串，捐输山东赈银二万两、白米五千石、制钱三千一百串，又劝捐新棉衣三万件，捐山西赈银一万五千两，并捐河南赈银一万五千两，只因目击时艰，念灾民饥饿流离之苦，竭力捐助，不敢仰邀奖叙等情前来。臣维胡光墉自奏派办理臣军上海采运局务，已历十余载，转运输将，毫无遗误，其经手购买外洋火器，必详察良格利钝，伺其价值平减，广为收购。遇泰西各国出有新式枪炮，随时购解来甘。如前购之布洛斯后膛螺丝开花大炮，用攻金积堡贼巢，下坚堡数百座；攻西宁之小峡口，当者辟易；上年用以攻达板城，测准连轰，安夷震惧无措，贼畏之如神。官军亦羡为利器，争欲得之。现在陆续运解来甘者，大小尚存数十尊，后膛马步枪亦数千杆。各营军迅利无前，关陇新疆速定，虽曰兵精，亦由器利，则胡光墉之功实有不可没者。至臣军饷项，全赖东南各省关协款接济，而催领频仍，转运艰险，多系胡光墉一手经理。遇有缺乏，胡光墉必先事筹维，借凑预解，洋款迟到，即筹借华商巨款补之，臣军倚赖尤深，人所共见。此次新疆底定，核其功绩，实与前敌将领无殊。臣不敢稍加矜诩，自蹈欺诬之咎，亦何敢稍从掩抑，致负捐助之忱。兹就胡光墉呈报捐赈各款，合计银钱米价棉衣及水陆运解脚价，估计已在二十万内外，而捐助陕甘赈款，为数尤多。又历年指解陕甘各军营应验膏丹丸散及道地药材，凡西北备觅不出者，无不应时而至，总计亦成巨款。其好义之诚用情之挚如此。察看绅富独力呈捐，无如其多者。”由此三奏所云，左对胡之知赏倚重与胡之功状可睹矣。
其见于左氏书牍者，如王申（同治十一年）《答杨石泉》谓：“胡雪岩，商贾中奇男子也。浙人始訾之，近亦无甚议论。”又见于家书者，如乙丑（同治四年）三月与孝威（其长子）谓：“胡雪岩人虽出于商贾，却有豪侠之概。前次浙亡时，曾出死力相救。上年入浙，渠办赈抚，亦实有功桑梓。外间因请托未遂，又有冒领难民子女者被其峻拒，故不免蜚语之加。我上年已有所闻，细加访察，尚无其事。至其广置妾媵，乃从前杭州未复时事。古人云：人必好色也，然后人疑其淫。谓其自取之道则可耳。现在伊尚未来闽，我亦未再催。尔于此事，既有所闻，自当禀知，但不宜向人多言，致惹议论。”可与同治五年奏片所陈招忌一节合看。左氏排物议而器使之，倚以集事，可谓能度外用人者已。至胡以好色贻讥，其后来商业上之一败涂地，亦颇因奢淫之故也。
曾︱刚（纪泽）《使西日记》光绪五年己卯云：“十二月初二日，葛德立言及胡雪岩之代借洋款，洋人得息八厘，而胡道报一分五厘。奸商谋利，病民蠹国，虽籍没其资财，科以汉奸之罪，殆不为枉，而复委任之，良可慨已！”于胡氏为左借款事深斥之。
沃丘仲子（费行简）《近代名人小传》传胡于货殖，据云：“同治间足以操纵江浙商业为外人所信服者，光墉一人而已。浙人，字雪岩（初学贾钱肆中，一日突有人来，谓为湘军营官，饷弗继，欲假二千元。适主事者咸外出，唯光墉留，贸然许之，约翌日至取资，逾时众归，闻而大哗，主者立逐之出，然亦不敢毁约。越日其人来，如数以贷。未浃旬，竟携资来偿，本息弗绌。唯向前慨假我资者，乃一少年，今何不在。肆人诡以病对。时光墉已潦倒甚，偶踽踽行河上，忽值是人，问子病当瘥，对不病。曰不病何状若是，对无业故憔悴。其人大诧，语以肆人语。光墉亦倾告前事，曰是则我害子矣。遂延致军中，为易衣进餐，谓：自得资给诸卒，皆踊跃赴敌，遂克近邑。今我有资十万，皆得自贼中者，固不足告外人，钦子诚实，且坐吾累，愿以资贷予设肆可乎？欣然承之。自是左军所至，势若破竹，浙东西及八闽皆定。诸将既得贼中货多，而克诚皆置局榷税，饷入亦丰，莫不储之光墉所。及宗棠北伐回捻，又檄令购运军食，其时肆中湘人存资过千万，乃并治丝茶药诸业。当大乱新平，旧商零落，乃以丰财捷足，百业并举。迄同治壬申，私财亦二千万。乃假洋债，助宗棠出关。时已官道员，遂晋头品顶戴黄马褂。然光墉特幸逢时会，非真有奇计雄略。既富显，唯知奢纵，用人第取先意承志者，老成羞之，肆渐中亏。对洋商屡食言，信誉日堕，不十年所营皆败，且亏军需帑，至褫职监追，宾客尽散，姬妾潜逃，只堂上一衰母耳。愤死，余一药肆，为人所得，仍其旧名，岁给资千余以赡光墉家而已。从来成败无若其速者。”亦可备览。惟所述多不了了。胡早巳受知于王有龄，商而且官，声势颇张，岂迨左军入渐尚学贾钱肆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