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谈陈夔龙
陈夔龙筱石,胜清之显宦,民国之遗老也。当辛亥革命之起,方在直隶总督任,颇力为清室保境,国体变更,引疾去职,遂为上海租界之寓公,度其优游之岁月,今年八十一矣。其离任时,有《乞病获请赋此留别》诗云:
茫茫难问梦中天,草草劳人暂息肩。
赐履忝居群牧长,挂冠犹及国门前。
仓皇铤走中原鹿,哀怨空闻蜀道鹃。
七十二沽春水绿1,烟波一曲好停船。
惭愧苍生留雨霖,十年旄节主恩深。
来大陆浮云幻,忍见虞渊白日沉!
谁为两间留正气?剧怜一病负初心。
河桥多少新栽柳,雪后婆娑感不禁。
多谢群公卧辙劳,早从市上识荆高。
能创霸业先延隗,萧愧无规赖有曹。
秦地十城求赵璧,吴淞一水试并刀。
眼前无限沧桑恨,此地寻源或种桃。
艰难回首又庚辛,祖帐今多去国臣。
华屋顿添知己泪,布衣犹是秀才身。
百年养士宁无报,一柱擎天别有人。
寄语幽燕诸父老,彩幡仍报汉宫春。
(自注:1卸篆日适值立春)
又其《水流云在图记》下册《津沽留别》一则云:
辛亥六月,余病疡苦剧,卧治官书,心窃苦之,累疏乞请开缺,未邀俞允。迨八月而武昌变起,各省响应,土崩瓦解,驯至不可收拾,岂天心之易醉,抑人谋之不臧。直隶为北门重镇,屏蔽京师,筹饷征兵,关系最为紧要。余以病躯尸位,智力几穷,誓以一身报国;幸文武共济和衷,绅民咸知大义,屡濒危险,卒庆安全,诚非初愿所及,而余病莫能兴矣。嘉平望后,蒙恩赏假三个月安心调理,十八日交卸督篆,稍息仔肩……回忆信睦尊俎,骋怀风月,时为变迁,抑郁其谁共语耶!
又其《梦蕉亭杂记》卷二有云:
直隶一省,于全国分崩离析之秋,卒能烽火不惊,诚属徼天之幸。直至逊诏将下,余适乞病获请,得以完全疆宇还之朝廷,痛定思痛,有余恫焉。
均见遗臣之口吻,而其自明为故主保境之劳,亦情见乎词也。民国成立以后,胜清旧臣,愿比殷顽,以遗老自待者,穷乏憔悴者不少,夔龙则以久膺封疆无仕,宦囊较丰,故生计颇为饶裕。楼名花近,友联逸社(社友余肇康和夔龙感旧诗所谓“桃源尚是人间世,花近楼高且纵观”也)。声伎遣意,诗酒怡情,娱老有方,耄而犹健,晚境之佳,侪辈罕能及之焉。
夔龙为贵州贵阳府(今贵阳市)人(其家本非黔人,父以知县官黔省,卒于黔,夔龙兄弟占贵阳籍),幼年丧父,家境颇艰,实以寒士起也。《水流云在图记》上册《机声课读》一则云:
同治甲子六月,先光禄公捐馆侨舍,越明年乙丑十月,嫡母杨太夫人亦见背。龙兄弟三人,迭丁不造,露立茕茕。先母姜太夫人辞甘茹苦,伤亡念存,特延师课读于家,虽饔飧不给,而馔食必丰。或劝使余兄弟弃学就贾,太夫人应曰:“一息尚存,不忍使廉吏之子沦于驵侩也!”时烽火四达,斗米千钱,太夫人以纺绩得赀,藉供馆谷,往往机杼之声,与余兄弟诵读之声彻于(按:疑是‘宵’字笔误)达旦,虽陶称截发,欧美画荻,曷以逾焉?
厥后夔龙与兄夔麟、夔麒均以科第入仕,夔龙官至总督为最显。
夔龙以光绪十二年丙戌成进士(时年三十),美风仪,能文词,由兵部主事历迁郎中,以敏干为上官所赏,兼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佐理外交,亦有能名,以总理衙门保案擢内阁侍读学士,遂跻京堂之列。荣禄长兵部,并直总署,夙嘉器之,比总统武卫全军,引入幕府。庚子之乱,夔龙方以顺天府丞兼署府尹,有地方之责,颇濒于危,旋调署太仆寺卿(《梦蕉亭杂记》卷一纪此云:“余以署任人员,日在枪炮林中,力顾考成,代人受过,太觉不值,言于文忠,请令王君培佑回府尹任。文忠初不允奏,嗣以端邸与余有意见,恐蹈危机,因奏饬王培佑回本任。太后谓:‘陈夔龙署事以来,百废俱举,且经手承办要件甚多,何能听其交卸?’文忠谓:‘陈夔龙奉办各要件,已有端倪,既有本任人员,似应令其到任历练,俾免旷职。’太后始允。既而曰:‘陈夔龙办事得力,无端令其交卸,未免面子太下不去。’文忠谓:‘诚如上言。查王培佑现署太仆寺卿,亦系三品大员,可否即令陈夔龙署理?’旨曰可。余遂于七月十二日卸府尹任。迨二十一日北京不守,两宫西狩,余无守土之责,获免清议,惟有惭汗而已!”当危疑险棘之时,赖荣禄之力,得卸艰巨之任而居闲职。深自幸也,而荣禄对夔龙之爱护,亦足见一斑。所谓端邸与有意见,指端王载漪曾封奏请诛十五人,首李鸿章,次王文韶,而殿以卸龙,经荣禄面奏其谬,得解,事亦详《杂记》此节)。外兵入京,两宫出走,派大学士昆冈等为留京办事大臣,夔龙与焉,又拜顺天府尹之命(署理,旋即真除)。庆王奕、大学士李鸿章奉命为议和全权大臣,奕随扈,由怀来县折回,先鸿章到京,奏派夔龙偕侍郎那桐随同办理,故《辛丑和约》之订立,夔龙亦参与其间。《水流云在图记》上册《严城决策》一则云:“庚子、辛丑间,余以京兆尹兼留京办事大臣,并随办和议。时九门以内,敌军驻守,九门以外,拳势犹张,镇抚之宜,万端棘手。议款一日不定,则联军一日不撤,忧宗社之震惊,悯生民之涂炭,中宵起舞,悲愤填膺,亭秋谓余曰:‘各国处连鸡之势,欲偿款而非在侵略明矣,盍将所侦敌情密以上闻,使九重深知其艰,庶诸公得伸其志;不然,筑室道谋,纷纷无益也。’余亟以白两全权大臣,佥韪其说,属即创草,达于行在,由是天心厌祸,各国亦如约缔盟,诚非始愿所及。故寿亭秋五十诗云:‘十丈红尘照直庐,连鸡九国快驱除。艰难行在余清泪,辛苦危城伴索居。客邸幸安同幕燕,敌情先察见渊鱼。留台驰奏和戎策,烧烛深宵代检书。’盖纪实也。”(亭秋为其妻许氏之字。如所云,夔龙于此,甚得内助之力焉。夔龙初娶于周,再娶于丁,又继娶于许。辛亥武昌起义后,袁世凯谋再起,奕辈援之,授意夔龙奏保,夔龙不允,据闻亦从许言)辛丑回銮,先期派夔龙与左都御史张百熙等充承修跸路大臣(时夔龙已简授河南布政使,尚留府尹任。此项工程,正阳门城楼未即修复,后夔龙在漕督任内捐银一万两倡修之)。未几擢署漕运总督,乃为开府大吏矣。迎銮途次,拜命真除。癸卯(光绪二十九年)移河南巡抚(翌年甲辰,充会试知贡举。此差外吏例不能充,兹以借闱开封,得以巡抚充之,深以为荣)。丙午(光绪三十二年)调抚江苏。翌年丁末擢授四川总督,请假回籍省墓。未即之任,翌年戊申调督湖广。翌年己酉(宣统元年)复调督直隶,至辛亥革命去职,其略史如是。
光绪丙戌进士,官总督者三人,为同榜中最红者。丁未三月徐世昌以民政部尚书外简新设之东三省总督,七月杨士骧以山东巡抚升署直隶总督(翌年真除),夔龙以江苏巡抚升补四川总督,同在一年(此总督指地方总督,漕运虽亦总督,地位与巡抚相等),盖同年进士而为同年总督矣(士骧卒于直隶总督任,世昌清末官至大学士内阁协理大臣)。三人之中,徐杨均翰林,夔龙则部曹,而显达最早,当其为漕督时,士骧不过通永道,世昌犹翰林院编修耳。士骧之得补道缺,据夔龙所述,实赖其提挈。《梦蕉亭杂记》卷二云:
丙戌同年杨莲甫制军,向官京师,所居相距远,不常把晤,仅于春秋期会,尊酒言欢。君以编修改官直隶道员,庚子随李文忠公来京议款。余时官京尹,襄办和议,与君时相过从,患难论交,情非恒泛。岁杪通永道出缺,藩司玉山方伯言之李文忠,请以君奏补。张幼樵学士时在幕府,亦为君说项,文忠终以君到直资格太浅,未经允诺。犹记小除夕日君匆遽造余,详述前事,以余系府尹,此项奏件例会衔,并述周张二君语,谓非余力向文忠陈说,难冀有成,且时甚促。一过新年,正月初五文忠寿辰,保定署臬司某君来京祝厘,资格较深,恐文忠意有所属,语次情形极为迫切。余以同年至好,又系分内应办之事,允于除日往见文忠。讵到时文忠正会晤德公使……迨德使去后,文忠拟暂休息,余揆此情势,恐难进言,而莲甫守催不已,只好姑为关说。文忠谓:“莲甫虽系翰林出身,第官直日浅,此缺尚有尽先应补之人,长官亦须稍存公道。”余谓:“公言诚是。直省候补人员虽多,但从公于患难中者目前仅莲甫一人,劳绩亦不可没。公昨谓行在诸公均蒙优叙,然则从公于贤良寺者不应得优叙乎?”公笑曰:“我已知莲甫托君前来说话,君与彼为同年,又系大京兆,例须会衔,我若奏补他员,恐君不肯画诺矣!请如君议。”余亦笑对曰:“某所言实系力崇公道,并非专顾私交。”此时窗外环而听者多人,知事已谐,玉山方伯趋而前曰:“稿已办就,请即书奏。”余亦列衔书奏讫,与方伯退入莲甫室。适吏部尚书嘉定徐颂阁先生在坐,闻之,谓余曰:“莲甫得缺太便宜,但须说明如何应酬我,否则交部议奏时我必议驳!”余笑曰:“公喜食福全馆,莲甫治具尤精,多备盛筵饫公,余亦得叨坐末,何如?”均各大笑。讵知莲甫官符如火,奏到竟邀特允,不交部议,尚书挟持一饭而不可得。厥后余抚汴,莲甫任直臬,拟保升豫蕃,为余臂助,项城阻之。不数年,莲甫已继项城为直督,而余督直反在其后,功名迟速,庸有定乎?莲甫归道山,未经国变,可谓全福。公子辈承其余荫,各自成立,长者尤恭谨,克世其家,故人有子,为之欣喜不置。
通永遭兼为直隶总督暨顺天府尹所属,故夔龙以府尹之资格,为请于李鸿章(大学士领直督)。士骧之官直督,先于夔龙,夔龙叹其功名之速,以直督兼北洋大臣,为各督之领袖。夔龙留别诗所谓“赐履忝居群牧长”(自设东三省总督,列衔曾在直督之前,惟直督为畿辅重臣,事实上犹居“群牧长”之地位)。“故人有子”,言之若有余美,盖夔龙无子,颇引为缺憾耳(世昌亦无予)。至对于世昌,则以满清遗臣之立场,对其为民国之国务卿且居大总统之位,深表不满。辛酉十二月下旬(民国十一年一二月间)所为诗有句云:“龙头休浪执,腹尾会平分。”用华歆与邴原管宁之典,以示异趣。自注云:“同年生有曾厕清班,膺朊仕,迄今仍腼踞高位者,余与尧衢则当日之两曹郎也。”时世昌在大总统任,所指显然矣(尧衢为长沙余肇康字,亦其丙戌同年,以部曹官至江西按察使,因教案罢。起为法部参议,又缘事黜免。入民国后,侨民海上,以遗老与夔龙唱和于逸社)。然如己未(民国八年)诗题有《寄谢齐照岩中丞杭州》、《并怀沈冕士中丞山东》等语,齐耀珊、沈铭昌清季均仅至监司,不能有中丞之称,盖以浙江省长、山东省长准浙江巡抚、山东巡抚而称之,是对民国总统下之高位亦未尝漠视。
世昌之壬午(光绪八年)举人,士骧为乙酉(光绪十一年)举人,夔龙则乙亥(光绪元年)即已中举,时年甫十九,其进学在壬申(同治十一年),年十六。民国年二十一年,又届壬申,于旧例有重游泮水之典。赋诗(用赵翼《重游泮宫》诗韵)云:
其一
五夜书灯映柳塘,弱龄初采泮芹香。
道人再作游仙梦,老衲重登选佛场。
发箧莫寻陈蠹简1,压箱犹剩旧萤囊2。
园桥此日如观礼,谁识当年瘦沈郎3!
(自注:1童时书院课卷,曾请庵太傅题句,旋复失去。2往日上学书包,由先妣亲制,迄今尚存。3赵诗末韵,他本押长字,当是初刊本。)
其二
龙门百尺溯前游,温峤甘居第二流1。
齿亚洪乔宜把臂2,才输颖士愿低头3。
漫劳门左争题凤4,差免墙东学侩牛5。
幸拾一衿聊慰母,焚膏犹记夜窗幽。
(自注:1榜发名列第二。2余年十六入库,齿最少,同岁同榜有殷君诰。3榜首萧君射斗,后中甲戌进士。4与伯兄少石、仲兄幼石先后得科第。5先光禄公弃养,余始八龄。家贫,有劝学贾者,先妣姜大夫人未允,力延师课读。)
其三
风景河山举目殊,江关萧瑟负终。
凡才敢诩空群马,晚景翻怜过隙驹。
白发慵搔非故我,蓝袍重著感今吾1。
举幡又见新人贵,老谢盐车悔识途。
(自注:1黔俗,新秀才释菜日,例著蓝衫拜客。)
其四
数仞墙高许再循,检场灯火最相亲。
桐宫献艺狂书草1,藜阁观光利用宾2。
旧揭浮签留示客3,同题团榜慨无人4。
假年还向天公乞,桂籍秋风杏苑春5。
(自注:1试题“于桐”二字,极枯窘,同试有阁笔者。2学使刘藜阁检讨青照,极荷青昧。3蒋励堂相国有《赋童试浮签诗》,广征题咏。4考录先发团榜。5明年重宴鹿呜,重宴恩荣之期则在十年后矣。)
原唱及和作刊为《壁水春长集》,以获赏匾额曰:“壁水春长”也。其乡举在光绪乙亥,时年十九,至今乃甲子一周,因是恩科,循旧例准上届正科(同治癸酉)。以民国二十二年癸酉为重宴鹿鸣之期,是年又有诗:
其一
白发依然举子忙,耄荒惭对五经房1。
甫看荚新年绿,回忆槐花旧日黄。
棘院又来前度客,苹筵重上至公堂。
孔怀顿触令原恸,不共吹笙并鼓簧2。
(自注:1定制,房考入闱,各分一经。2先兄少石先生癸酉孝廉,惜已仙逝。)
其二
当年恩榜庆龙飞,奉使双星曜锁闱。
毕卓通才便腹笥1,张华博物副腰围2。
浓圈墨笔兼蓝笔3,暗点朱衣赋翠衣4。
岂有文章惊海内5,科名草绿报春晖6。
(自注:1正考毕东屏师保厘,蕲水人,庚申翰林。2副考张兰轩师清华,番禺人,乙丑翰林。3考房谢小遽师绍曾,南康籍,贵州拣发知县,壬予单人。4试场诗题:“山色朝晴翠染衣。”5用成句。试场首题:“焕乎其有文章。”6赴宴归来,先母姜太夫人率子祀先,喜极而涕。)
其三
园桥碧水爱春长1,又逐秋风战士场。
年比看羊苏典属2,才输倚马左文襄3。
月宫在昔香飘桂,云海而今劫扶桑。
高会傥延三益友,他题请试互评量4。
(自注:1昨岁重游泮官,荷颁到‘壁水春长’御书横额。2十九岁获中。3湘阴左恪靖侯相国壬辰乡举三场试卷朱墨本十四,至今完好,近日文孙乞余题词。4今年重宴鹿呜者,近日所知,尚有湘潭秦子质军门炳直,泸州高蔚然大守树,无锡杨小荔太守志濂。)
其四
宦迹东西印雪鸿1,龙门跋浪鲤鱼风。
梁园造榜人犹在2,罗甸观场我尚童。
明镜双看衰鬓白,公车五踏软尘红3。
头衔乍换渐非分,雅什重赓句未工。
(自注:1余宦游行省。2癸卯河南乡试,余充监临。是科撤棘后,乡举遂废。3五上春官,始成进士。)
一时和者尤夥。以夔龙两诗可为科举旧闻之谈助,故录之。(其“假年还向天公乞,桂籍秋风杏苑春”之句,望于重宴鹿鸣之后更能及旧例重宴恩荣之期,时在民国三十五年丙戊,年正九十矣。)夔龙与秦炳直(清末以臬司迁提督)同以重宴鹿鸣获太子少保衔之赐,和者因多以宫保称之云。是年陈秦及高树、杨志濂而外,吴郁生(元和人,字蔚若,似亦邀加衔)、缪润绂(正白旗汉军人,字东麟)亦光绪乙亥举人,旧例同有重宴鹿鸣之资格者。秦、高、杨、缪诸同年和作,并录如次,俾汇览焉:
秦诗:
科名早达多成毁,甲第迁移变屈伸。
惟有圣皇宏造士,必推元命乐嘉宾。
三章观始赓宵雅,一德能终信老臣。
黔楚风云联属久,宫袍双著拜恩纶。
高诗:
奔驰皇路半生忙,老耄归田昼闭房1。
君或理须饶茜碧2,时当举足踏槐黄。
丁年赴省观苹宴3,亥岁登科别草堂4
两姓弟昆全盛日,一门唱和沸笙簧。(其一)
(自注:1住卧室闭门不出。2树须发皆白,公必不然。3树十六岁入学,十八岁丁卯赴乡试。4乙亥登科,游浣花草堂归里,未北上。两弟中举后乃偕赴京。)
丹诰荧煌御翰飞,天惠宠渥到秋闱。
庄书悬壁金泥饰,大笔如椽玉带围。
白下今留黄阁老,蓝衫昔换紫罗衣。
长春行在褒耄旧,万里晴光望彩晖1。(其二)
(自注:1泸县数月阴雨,近日晴。此首诗望我公重赴鹿鸣有恩旨。)
秋闱四赴首途长,席帽芒鞋屡入场。
嗜古尊经开学校,怜才爱士遇文襄1。
生资固陋嗤高叟,赋命清寒类子桑。
一路荣华到开府,何堪郡守并衡量!(其三)
(自注:1乙亥张文襄调树入尊经书院。)
何时北雁语南鸿,捷报传来耳畔风。
例举先朝谈贡举,门旌罗甸励儿童1。
老臣谢表孤衷白,贺客盈庭醉面红2。
自笑江淹才早尽,口占俚句未能工。(其四)
(自注:1公之罗甸及沪上大门,应悬匾以鼓励后辈儿童。2公届时当置酒酌客。)
杨诗:
千门看榜万人忙,瑞来珠联星聚房。
已入网珊量尺玉,不嫌伏早骋飞黄。
黔灵秀出柯郡,绿野花添丛桂堂。
今日鹿鸣诗再赋,九州几辈协笙簧。(其一)
鱼跃登龙退飞,升沉途判系春闱。
樗材我分青毡守,花兆公宜金带围。
贡举兼知持节针,疆圻遍历挂冠衣。
科名草已无根久,犹托苔芩映碧晖。(其二)
黄发丹忱恩眷长,宫花簪自少年场。
臣称耋老命重异,天焕文章耀七襄。
待得春归还染柳,宁因河改悔栽桑?
齿居三益蒙何取,山海壤流窃忖量。(其三)
望公遵渚逐飞鸿,迎侍鼋头趋下风。
韩尹推敲宠岛佛,宋人献颂愧辕童。
居夷觚梦萦甜黑,入洛车尘忆软红。
恨昔未为梁苑客,巴词不获附邹工。(其四)
缪诗:
乡闱回首捷三场,花信番风过眼忙1。
碑字未堙先圣庙2,艺文曾刻聚奎堂3。
名标北榜邀魁选4,遇感南丰瓣香5。
惆怅种桃人去远6,重来仙观有刘郎。(其一)
(自注:1时年二十四。2乡试恩榜例于文庙前树题名碑,与进士同。3首艺并诗幸与闱刻。4名次第八。5房师鲁芝友,南丰人。6毛旭初、崇文山、殷谱经、徐荫轩四座主化去已久。)
凌€发韧路先探,洄溯名场述美谈。
家庆幸登恩榜再1,公才杰出鼎元三2。
音传鹊报邀亲喜3,会际龙飞沐泽覃。
荣被宠光臣草莽,记陪秋宴酒尊酣。(其二)
(自注:1先堂叔祖际唐公举咸丰纪元辛亥京兆榜。2丙予曹竹铭、庚辰黄慎之、癸未陈冠生三殿撰并同是科京兆榜。3先母爱新觉罗太恭人盼子成名心切,闻报喜极。)
贤登天府数同俦,问有晨星几个留。
炊熟黄粱寻昨梦,香分丹桂快前游。
歌诗恍听群鸣鹿,策杖偕来健倚鸠。
自信黔中声望卓1,湘潭2无锡3更泸州1。(其三)
(自注:1公籍隶贵阳。2秦予质军门炳直。3杨小荔太守志濂。4高蔚然太守树。三人均乙亥同年,寿八十以上。)
易名偶比宋司空1,敢道扬云异曲工2。
五上春官叨馆职3,九膺民牧剩清风4。
济南流寓渐高隐5,海内同年有巨公6。
懋典优隆天万里,白头双对夕阳红。(其四)
(自注:1绂榜名裕绂,散馆后改。宋庠本名郊。2公乡举名亦与今异。3癸未、丙戌、丁丑三科未赴试,及壬辰始登第,与馆选。4改官山左,氵存擢临清直牧,膺民社者凡九。5国变解冠,客历下。6公前开府北直。)
旧梦重温,情态宛然。
夔龙宦途腾踔,世颇以巧宦目之,而其《自叙》有云(见《梦蕉亭杂记》卷一):“……丙戌一榜,同年置身青云,亦未有如余之早者,然余仕途升阶,仍系拾级以进,初无躐等之获,捷径之干,此无他,时会不值,则一第如登天之难,遭际适逢,则入座如拾芥之易,其中殆有天焉,非人世恒情所能揣测者也。”盖所历多系应升之阶,未为超擢不次,惟官符如火,迅疾过于同侪,故人惊其速化耳(五上公车,始成进士,故言登第之难)。其官督抚,无赫赫之名,而为政尚以稳静见称,其《自叙》有云(同上):“所可以自慰者,厥有三端:一不联络新学家,二不敷衍留学生,三不延纳假名士。衙斋以内,案无积牍,门少杂宾,幕府清秋,依然书生本色。连圻僚友,有讥余太旧者,有笑余徒自苦者,甚有为以上诸流人作介绍者,均一笑置之,宁守吾素而已。”盖自示为保守一派,而不赞成并时之号为时髦督抚一流,争藉所谓新政以出风头者也。至其由京职外任,其间几生波折。辛丑既简放河南布政使,几内升外务部侍郎,夔龙深幸未成事实。《自叙》有云(同上):“外部徐进斋侍郎忽焉病逝……先是李相宣言:‘陈筱石外放藩司,我不赞成。目今外交人才少,此人应留京大用。’闻之,切切私虑,以汴藩夙称优缺,京僚获简,不啻登仙,若改京职,依然清苦。讵事有出意外者。武进某京卿,外交、财政均其所长,而尤醉心督抚,一闻进斋之耗,恐被特简,特密电西安政府,谓那琴轩侍郎曾任斯职,必堪胜任。进斋遗折上,琴轩果奉简矣。”斯时夔龙不耐久任京职之清苦,亟思外用,俾饶家计,侍郎位虽高于藩司,亦甚不乐为焉。纪昀《滦阳消夏录》二,谈八字有云:“无锡邹小山先生夫人,与安州陈密山先生夫人,八字干支并同,小山先生官礼部侍郎,密山先生官贵州布政使,均二品也,论爵布政不及侍郎之尊,禄则侍郎不及布政之厚,互相补矣。”以夔龙论,河南布政使与外务部侍郎,“厚”与“尊”二者不可得兼,夔龙宁愿舍“尊”而取“厚”,未几径擢漕督,抚豫苏,督鄂直,固“尊”“厚”兼致,名实俱优矣。使果以外务部侍郎而长居京秩,宦囊殊为减色耳。“武进某京卿”,指盛宣怀。宣怀未遂督抚之愿,致审则由于官营实业,又当别论。其家财之巨,自远非夔龙所及也。
庆王奕继荣禄而为枢臣领袖,以贪庸为清议所鄙,庚戌(宣统二年)正月御史江春霖以“老奸窃位,多引匪人”劾之,词连夔龙及朱家宝(€南人),谓:“直隶总督陈夔龙则其干女婿,安徽巡抚朱家宝之子朱纶则其子载振之干儿。”奉旨诘其“果何所据而言”,复奏谓:“陈夔龙继妻为前军机大臣许庚身庶妹,称四姑奶,曾拜奕福晋为义母。许宅寓苏州娄门内,王府致馈,皆用黄匣,苏人言之凿凿。夔龙赴川督任,妻畏道难逗留汉口,旋调两湖,实奕力。朱纶拜载振为义父,系由袁世凯引进。光绪三十四年二月,朱纶曾到其父吉抚署内,购备貂褂、人参、珍珠、补服等件送礼。朱家宝每于大庭广众夸子之能,不以此事为讳,现犹不时往来邸第,难掩众人耳目。”奉旨斥以“毫无确据,恣意牵扯,谬妄已极”,“莠言乱政,有妨大局”,“任意诋诬”,“轻于诬蔑”,“实不称言官之职”,命回原衙门行走(春霖本由翰林院检讨迁御史)。当是时,春霖直声震朝野。宣武门外北半截胡同广和楼酒肆有不署名之题壁诗二首云:
居然满汉一家人,干女干儿色色新。
也当朱陈通嫁娶,本来云贵是乡亲。
莺声呖呖呼爹日,豚子依依恋母辰。
一种风情谁识得?劝君何必问前因。
一堂二代作干爷,喜气重重出一家。
照例定应呼格格,请安应不唤爸爸。
岐王宅里开新样,江令归来有旧衙。
儿自弄璋翁弄瓦,寄生草对寄生花。
谑虐之甚,一时哄传焉,或谓罗{曰融}所作也。《梦蕉亭杂记》卷二有云:“庚戌月枢臣南海戴文诚逝世,辇毂之下,喧传余将内召入辅,忌余者嗾使言官某侍御以不根之言妄行参劾,仰荷圣明垂鉴,令该御史明白回奏,卒以妄行诬蔑不称言职从宽饬回原衙门行走。”即对此项参案之自辨(至关于由川督改授鄂督,据云实乖本愿,有“鄂省财政枯窘,债台高筑,较之川省财力丰富,不啻天渊,岂可以此易彼”,及“张文襄公督鄂垂二十年,百废具举,规模宏肆,第鄂系中省,财锱只有此数,取锱铢而用泥沙,不无极盛难继之感”等语。亦见《杂记》卷二)。(民国二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