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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骏马啸西风 苍穹一鹰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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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日,太子帅师返京。帝偕百官郊迎之,太常乐班舞《功成庆》、《破阵乐》,观者如堵。时人谓中兴之兆也。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面对威德帝咄咄逼人的问话,太子不慌不忙道:“禀父皇,我东唐开国三百年,承平渐久而武备侵微,虽诸军具存而卒乘罕习,边戍既迟,禁戒亦空。是以北戎西狄深入为寇,一举滔天而两京告危。此皆失居重驭轻之权,忘深根固柢之虑,致有此祸。幸赖国势雄厚,每州有粮,军出英才,赴死纾难,才得以救兹涂炭,克彼妖逋。国难虽平,而以四方之师救一朝之患,思之犹令人寒心!

    “所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倘又有贼臣啖寇,黠虏觑边,无兵何以御之!重建我东唐无敌之师,鼓旗折威,势在必行,刻不容缓矣。王者蓄威以昭德,偏废则危,居重以驭轻,倒持则悖。京畿为四方之本,羽林军为军之中坚,中外相维,举足轻重。是以建军必先建羽林军,玄甲骑军攻如燎发,战似摧枯,正当充于禁军,以备征伐。儿臣愚计,乞父皇明察。”

    这番话说来头头是道,威德帝一时竟无话驳斥,他想了想道:“汝用心虽好,只是为何不事先禀报为父知晓?”

    太子恭敬说道:“儿臣署理行辕大都督,可自行调度兵马,因此自作主张将玄甲骑军调入京城,却不想惊动了圣驾。儿臣措置失当,还请父皇责罚。如今战事已平,招讨行辕亦已撤置,儿臣当交还领军大都督印信。”说罢便双手将金印高高捧起。

    阎德仁上前接过,置于御案之上。威德帝心下冷笑,木已成舟,这会儿再交还统兵印信,兵已经被你带了进来,往后你调遣这支兵,还用得着大都督印?

    他又问道:“骑军师既已入京,你打算何处安置?”

    太子躬身道:“城北内苑两侧军营已经扩建,因此儿臣就命骑军师驻屯于城外,也便于骑射操练。”

    威德帝心下一凛,骑军师驻于城北,离宫城就只隔着一道定武门,定武门之外是城北旷野,门内就是太极宫内廷,这是西京城最紧要的一处城门。

    控制了定武门也就等于控制了皇宫,控制了皇宫,也就等于控制了天下。

    太子将最精锐的部队部署在了这一咽喉要害之处,他要是起了弑君夺位之心。。。

    父子之间一问一答,瞧来与往日并无不同。殿内的空气却紧张而压抑地寂静着,两个镏金熏炉里,飘出几缕淡淡的香烟,袅袅轻旋。

    威德帝颓然望着案上的领军大都督印,心下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如果自己没有削夺任停云的兵权,或许就不会有今日的狼狈失措。真是自作自受。

    太子羽翼已成,章元振既死,朝中已经没有了可与太子相抗衡的势力。他心下一阵黯然,这皇位迟早还不都是你的呀,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他已经无心再责问些什么,正要吩咐这个能干(太能干了)的儿子退下去,内侍署副都管邢裕进殿奏道:“禀陛下,中州军统领程云飞求见。”

    威德帝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宣他进殿。”

    程羽大步走上殿来,向皇帝行礼。威德帝打起精神:“云飞,自卿征战出关,忽忽半载矣。卿屡立奇功,忠勇为国,朕心喜慰。只是卿如今为东都留守,朕并未下敕召见,何以擅入京城?”

    程羽躬身道:“末将擅自回京,一是久违圣颜,渴求一见。二么,末将来向陛下辞官,尚请陛下允准。”

    威德帝顿时诧异:“你要辞官,那是为何?”

    程羽倒也痛快:“末将不想做第二个任停云!”郑啸天和阎德仁都吓了一跳。

    威德帝脸一沉,太子道:“云飞,君前奏对,岂可如此无礼!”

    程羽却道:“反正是一死,末将索性无礼一回。末将冒死触犯天颜,请问陛下,任帅究竟何过,竟被软禁行宫,束手待罪?是西京勤王解围有罪,是三合原击破归利氏有罪?是夜夺晋阳有罪,还是河阳大捷有罪,东都光复有罪?末将实是心中不明!”

    威德帝被质问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程羽昂首续道:“昔日李牧挂印屈杀,由是秦军长驱灭赵;斛律明月落地,宇文氏弹冠相庆,五年夺邺。陛下欲自毁国家长城做亡国之君,末将岂愿为亡国之臣!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谏过不用则死,忠之至也。就请陛下缚臣,与停云共罪之,诚末将之愿也!”

    说罢他撩衣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请陛下治臣狂悖无礼之罪!”

    威德帝气得浑身哆嗦,指着程羽的手微微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太子慌忙跪下道:“父皇息怒!”

    威德帝一见太子跪了下来,心中怒气再也遏制不住,声音抖抖地道:“你要做比干死谏?好,好,朕就允了你。左右与朕将这枭狠无礼之徒拉下去,杖杀之!”

    太子心下大惊,正要开口,郑啸天一看大事不好,立即跪下道:“陛下不可!”

    阎德仁张大了嘴已是吓呆了,见老郑跪下,连忙跟着跪下道:“陛下,陛下,程将军有功于国,杀不得呀,杀不得的,小的虽在深宫,亦知精忠之臣无端受戮,皇上是要被人骂做昏君的呀。”说着连连磕头不止。

    太子脑子里飞速地转着,苦苦思索如何平息威德帝的怒气,却听得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为何这么闹啊,咦怎么都跪着?父皇,什么事情这样生气呢?”

    竟是公主来了。

    威德帝见到爱女,颜色稍霁:“是毓真,这里是议政之殿,你怎么来了?”

    公主上前挽住父亲的胳膊,笑道:“我知道今日哥哥们都回来了,所以过来瞧瞧,听说父皇在这里召见太子哥哥,女儿等不及就闯进来啦。”说着四下瞧瞧,“他们怎么都跪着,谁惹父皇不高兴了?”

    无人接话,郑啸天想了想道:“殿下,程统领为任停云向皇上进言,所以,”

    公主面色微变:“停云,他怎么了?”

    已经清醒过来的威德帝恨恨地望着跪在丹墀前的太子,知道程羽不能杀,也杀不了,他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道:“都起来罢,文儿,就由你去行宫,将停云召下山来。”说罢吩咐阎德仁、郑啸天:“你们都随朕去太液池,叫章贵妃也去。”又对公主道:“乖女儿,你陪朕散散心。”

    公主回过神来,忙笑道:“好啊。”

    殿内只剩下太子和程羽二人,两人都站起身来,太子低头瞧去,发觉自己手心里全是汗,他长出一口气,竟有虚脱乏力之感。想了想,他命令道:“云飞,今夜你随孤住在东宫。明日一早,咱们就去汤泉宫。”

    程羽愣住,瞧瞧太子的脸色,只得将迫切去见任雨亭的热望生生压住:“是,末将知道了。”

    二人走出勤政殿,却见晟郡王候在殿外,面上似笑非笑。太子这才恍然:“是你叫毓真闯进殿的?”

    步入内廷,威德帝又对郑啸天道:“朕欲移居九成宫,你召集侍卫们随行,叫罗显扬率虎贲旅护驾。”

    郑啸天一怔:“陛下,九成宫远在凤翔,如今东夷使臣还等着觐见,况且再有十来日工夫就是元旦大朝会,现在移驾九成宫,怕是来往仓促啊。”

    威德帝正在沉吟,公主已经笑道:“父皇想住到城外,何必去那么远,咱们可以去太乙山翠微宫啊。翠微宫距京城不过五十里,来回很是便捷,又可以赏雪景,女儿这个主意好么?”

    威德帝点了点头:“唔,那朕就去翠微宫,舒声,你去虎贲旅传话,今日就出发。”

    只要不住太极宫,去哪里都好。宫城北门外驻着这么一支虎狼之兵,何敢在宫内以背贴席而眠?

    公主笑道:“女儿叫杨御史一块去,父皇可允么?”威德帝扫她一眼:“毓真如今长大了,心中只有荣全,不理会爹爹了,好,朕答允你。”公主撅起了嘴:“我这不是叫他来陪着父皇吗?”

    威德帝嗤地一笑:“你竟是叫他来陪朕的?朕瞧你是想让他陪着你去疯玩疯闹罢。”又黯然摇摇头:“孩子们都大了,各有各的心思,朕是真的老了。”言下不胜凄惶。

    十二月十七日,中午时分。任停云走出藏书楼,抬头望着阴郁的天空,山风吹过,他微微地打了个寒噤。

    见湘灵在饭厅门外向自己招手,任停云踏着积雪走了过去:“怎么啦?”

    湘灵笑道:“叫你来用饭呢,来尝尝我做的油煎饼,看好不好吃。”

    任停云有些惊讶:“你做的?”便走入屋子,好奇地瞧着桌子上盛着的油饼。见湘灵扳着指头数数,便叫她:“快来,咱们一块吃。你在数什么呢?”

    湘灵走过来笑道:“再有六七日便是你二十六岁生日了呢,小狗长尾巴尖儿,到那天我来给你做碗寿面吃。”

    任停云摇头失笑:“一个月前你就在算计我的生日了,这几年生日都是一个人过,如今有了你,怎么也得热闹一回。咱们把牛忠言、琼英这些人都聚在一块,也在这集贤院里开一回寿宴。”

    说着咬了一口油饼:“不错不错,这饼子还有牛肉的味道呢。”

    湘灵笑道:“是么,那就是说味道还过得去?”她也拿起一张薄薄的饼子咬了一口,“哎呀,我这个有鸡肉的味道呢。”

    “是吗,那我也要尝一尝。”

    湘灵将手中的薄饼撕下一半,笑吟吟地递过来:“哪,这是一条鸡腿,你尝尝好不好吃?”

    任停云笑了起来:“灵儿,幸好有你在我身边,不然我多半会疯掉。”

    “啧啧啧,”门口响起了感叹声,“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今日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做只羡鸳鸯不羡仙。孤来得不巧,搅了你们的浓情蜜意,真是罪过。”

    两人都站起身来,任停云万分惊讶:“竟是太子殿下来了!殿下返京了么?”

    太子手里拿着任停云的元帅节杖,领着捂嘴窃笑的程羽走进屋子:“孤和云飞等为解救你二人下山,殚精竭虑,费尽移山心力。你两个却在这里逍遥自在,做起了恩爱夫妻,真是羡煞孤等。早知这般,索性就让你们在这里长住下去了。”

    湘灵羞红了脸不做声,任停云止住咳嗽道:“云飞不是东都留守,怎么也来了?”

    太子关切地瞧他一眼,又瞧瞧桌上的煎饼,微微皱眉:“你们就吃的这个?”

    任停云忙笑道:“这是湘灵亲手做的,味道还不错。你们要不要尝尝?有鸡肉的味道呢。”程羽闻言大笑:“没错,这个是摘星楼的神仙鸡,原来湘灵姑娘也会做,哈哈!”

    太子强忍住笑意,伸手轻拈微翘的唇髭,摇头道:“孤不吃这个,你们收拾一下,随孤下山,咱们去临潼城里用饭。湘灵姑娘,想吃黄金鸡还是葫芦鸡?”

    任停云疑惑道:“皇上允准我离开这里了?”他想了想道:“既如此,我要先去成衣铺,天气这样冷,我得替湘灵买件貂裘来。”说完他自己也吃了一惊,这是心里藏了许久的念头,无意间却说了出来。

    可是湘灵已经眉开眼笑地倚在他身上了。

    太子瞧着两人单薄的衣裳,心情沉重地摇摇头:“临潼城里是没有貂裘卖的。那咱们直接返京,先入东宫。”说罢转身出了屋子,见宫女内侍们都俯首而立,便吩咐道:“你们都随孤一道下山。”

    任停云等人跟着出来,他看看牛忠言等人,轻声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众位了。连累你们陪着我在这里熬了这么久,真是过意不去。”

    牛忠言慌忙道:“任侯这样说,折杀小人了。能服侍任侯一回,这是小人的造化。任侯仁厚体爱,小的们在这里,都觉得心情畅快,只恨福薄,不能时常服侍侯爵。这回皇上召任侯回京,一定是又要重用了,小的们给任侯道喜。”他真情流露,声音竟有些哽咽。说着又深深行了一礼。

    另一边宫女们也是围住了湘灵,一个个泪如雨下,哭哭啼啼地与她道别。湘灵抹着眼泪,不停地点头。

    被打发到集贤院来伺候任停云的内侍宫女都是宫中的下等奴仆,地位卑微。与任停云相处这段日子,见他性情沉静谦和,毫无架子,湘灵也是温柔率真,素无机心,都觉得与这对青年男女相处十分愉快,如今分别在即,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

    走到院子门口的太子注视着这情景,又转头命令驻防汤泉宫的游击官宗傲:“留一队军士继续驻于行宫,其他的人护卫孤等下山,自今日起,你的部下轮流来此驻防。”

    走出津阳门,看见舒海牵着自己那匹黑色骏马,任停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他的坐骑瞧见主人,兴奋地嘶叫一声,上来亲热地挨擦着他。舒海双目含泪,却有些欣喜:“大人,小的又来跟随你了。往后哪怕大人用鞭子来赶,小的也不会走的。”

    任停云说不出话来,只轻轻点了点头。又瞧了瞧立在舒海身旁的王皋,王皋立即大声道:“小的是程将军的亲兵,见过任元帅!”巨声如雷,宏亮之极。

    湘灵吓了一跳,低声说道:“竟是个雷公来了。”说完却打了个小小的小小的喷嚏。程羽不禁哈哈大笑。湘灵气恼地瞪他一眼,又涨红了脸转过头去。

    一行人赶回西京城,过了北郊原,舒海突然伸手指道:“大人快看。”

    众人驻马望去,西京城北的内苑、禁苑都已经恢复了战前的郁郁葱葱。内苑东面,西京兴安门外,一支黑衣玄甲的骑兵部队列开了整齐的阵容,长枪如林挺立,旌旗猎猎抖动,在风中忽啦作响。

    任停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策马而前。太子等人都勒住了马,静静地瞧着。

    杜屹和南若云从军阵中驱马迎上来,向他行礼道:“参见元帅!骑军师列阵已毕,敬请检视。”

    任停云微微点头,向着这支跟随他从楚州舜安出发,赢得了无数光荣的胜利的骑军望过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血与火的往事浮上心头,清晰得有如昨日。

    相别不过数月,却有了再世为人之感。

    他在两个都尉的陪伴下,检阅了这支东唐最精锐的军队,将士们向他单薄的身影行着注目礼,人人眼中都是甘愿为之赴死的狂热光芒。

    检视已毕,任停云轻轻举起手中的元帅节杖,军队中顿时爆出三声大喝,有如炸雷。骑兵们的坐骑也都应和地长嘶一声,仿佛期待着主帅再一次下达进军的命令。

    任停云抬头仰望天空,一只孤独的鹰正在苍茫的天宇间,竦翮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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