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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杀人大慈悲 回头皆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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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羽,字云飞,出身江南武学世家程家堡,幼少孤,由堡中长者抚养,武技绝伦,尤善刀法。允文奇其才,荐于军中,时年十七。以前后奇功,累迁至羽林军虎贲旅巡检官。威德末,王室多难,云飞率甲士坚守西京。帝壮之,授都尉阶,年仅二十三岁。殄寇陇右,破贼河朔,皆立奇功。其人倜傥磊落,秀美而武,才出于世,勇冠三军。与任停云莫逆于心,情好若兄弟。世人亦以任、程并称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程羽听得粟志珍说完,不由拍案喝彩道:“好手段!成玉兄真有大将之风。云飞衷心佩服。”任停云也点头微笑:“先天教首,皆为江湖高手,来去无踪,原本就极难锁拿。成玉兄不必责己太过。”三人又聊些兵法时局,甚为相得。

    不觉到了子时,任停云看看漏刻,这才笑道:“说着都忘了时辰了,成玉兄今夜就在我这里住下罢。”粟志珍忙拱手笑道:“儿郎们都在城外扎营,末将还是回营的好,有什么事,处置起来也便捷。”任停云闻言点头道:“这样也好,那我不留你了。”

    两人将粟志珍送至门外,见他上马自去了,程羽才笑道:“停云兄,这位粟总兵的性子严谨沉毅,与你很象呢。”任停云笑道:“是么,其实他比我更稳重些呢。”程羽哈哈一笑:“那是自然,他不是比你老了十几岁么。却不知你到了四十余岁,会不会也象他一般的又黑又瘦?”

    任停云笑道:“我是个胖不起来的。可是要想与粟成玉一样黑,多半这辈子是不成的了。”两人说着已走进屋内,凌全打着哈欠道:“二位大人可还要洗浴?”程羽笑道:“废话,快去烧水。”

    凌全嘀咕道:“那你们还说到这时候?”一面嘟囔一面去了,不料舒海却闪出来笑道:“水已烧好了。不知大人们要说到什么时辰,所以一直架炭烧着,不敢让水冷下来。”程羽不禁笑道:“我要有你这样一个亲兵,每日里不知有多舒服!停云兄,你索性将舒海送给我罢。”

    任停云闻言只微微一笑,又敛容说道:“明日我打算去一趟少林寺,你可要一道去么?”程羽闻言不禁点头道:“不错,咱们是该趁着北渡大河之前,去少林寺拜见几位硕德高僧才是。觉明禅师慈悲施法,救治了亭儿的固疾,真该好好感谢他们呢。”

    八月十一日,一大清早两人就驾马出了城向东南面而去。到得少林寺山门之外,程羽驻马瞧着,感叹道:“禅宗祖庭,武学圣地;今日总算前来朝拜啦。”任停云只微微一笑,两人栓了马,走进山门。两个知客僧走上前来正要说话,已是认出了任停云,连忙合什道:“是任施主来了!”其中一人忙往回飞跑过了碑林,去禀报此事。另一人微笑道:“小僧大慧,见过二位施主。”

    任停云听他自报法名,知道是寺中最矮一辈的僧人,也微笑合什道:“世间俗人,贸然叨扰了。这位乃是程羽,江南程家堡的内堂弟子。”大慧一听更惊,程羽在江湖上的名头丝毫也不亚于任停云,如今这两位年轻高手一道前来,实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于是笑道:“世法平等,无有高下。方外世间,原无分别,华严境界本在娑婆世界。两位施主请。”说着将手一让。

    任停云闻言,不禁吃了一惊,诧异地瞧了大慧一眼,心道:“这位和尚年纪不大,却是深通佛理。少林宝刹,当真了不起。”回头望一眼程羽,见他也是凝神细思,不禁轻轻一笑。

    才过了碑林,就见觉真、觉明二僧在天王殿外含笑相迎。任停云忙合什道:“江南任停云、程云飞,见过二位禅师。”觉真合什笑道:“敝寺住持和二位师叔都在禅房里恭候二位,请。”程羽吐吐舌头:“啊哟,这个何敢克当?”任停云又对觉明道:“禅师慈悲解救舍妹身上病厄,在下感激不尽。”觉明微笑道:“此为佛子份内事尔,任施主多礼了。”

    两人随着觉真觉明过了天王殿,登时都吃了一惊,只见圆悟、圆性二位高僧身披袈裟,领着觉悟、觉空、觉慧等觉字辈弟子,都在大雄宝殿前合什相迎。任停云慌忙上前行礼道:“见过二位大师,如此郑重,小子万万当不起。”程羽见到两位大师,也自心下惴惴,跟在任停云身旁恭敬行礼。

    圆悟呵呵一笑道:“二位将军自然当得起的。两位杀贼护国,功德无量,敝寺众僧,皆是心中极为敬服。”任停云苦笑道:“小子身为武将,造下无数杀业,正为此而心不自安。”

    空性笑道:“善哉!任施主宅心仁厚,慈悲为怀,不必执见太过。正所谓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杀人岂碍大慈悲?”任停云闻言一震,恍然而悟,当即恭恭敬敬又行一礼:“多谢大师开示。”程羽也笑道:“大威即是大德,小子今日受教啦。”

    两人先在宝殿拜了佛祖,又随着圆悟圆性到得西禅房之内坐定,便有知客僧奉上清茶。两人先为雨亭之事向少林寺表示了谢意,又说了一会话,程羽笑道:“闻说停云兄初拜贵寺,就与几位大师比划了一场,可惜当日小子不在,未能目睹,实是可惜。”

    圆悟知他心意,笑呵呵地道:“江南程家堡,江湖之上素有威名,一手卷云刀法更是数百年来千锤百炼的无上绝技,老衲昔年曾与贵堡堡主相与切磋,甚为叹服。”程羽顿时好奇心起:“不知大师与我大伯切磋武技,胜负如何?”

    圆悟正要答话,觉明走进来合什为礼道:“任施主,敝寺住持有请。”任停云心下一动,忙起身向圆悟、圆性告罪,跟着觉明出了西禅房,向方丈室而去。

    到得方丈室外,只见圆觉立在门口,合什微笑道:“贵客远来,老衲失迎。”任停云慌忙还礼道:“打扰大师清修,小子心下甚为不安。”

    两人走入室内,都在蒲团之上坐定。圆觉含笑合什道:“欣闻任居士如今统领大军,以大神通大法力护国除魔,庇佑天下苍生;令师祖英名,更在居士手中光大焉。老衲对居士,也是十分的敬佩。”

    任停云忙道:“大师谬赞,小子万不敢当。”略一沉吟,他又说道:“大师,小子为一事所困,尚请开示。”圆觉合什说道:“任居士请说,老衲当与居士一道参详。”

    任停云于是说道:“小子上次拜访宝刹之后入京,遇见一位女子,甚为倾慕。只是情缘中断,遂成陌路。小子虽知缘分既尽不可强求,奈何恋恋于中,终不能忘,深为其苦。”他苦笑道:“小子自作自受,无由渡劫;大师睿智圆通,见识非凡,请指迷津。”

    圆觉略一沉吟,说道:“休咎祸福,皆从心起。佛由心生,心觉即佛。旁人或可指点,却不能代劳。”说罢起身取了两盏佛前海灯置于案上点燃,而后问道:“任居士,你瞧这两盏灯,是哪一盏更为明亮些?”

    任停云站起身来,迷惑地道:“小子蒙昧,看起来觉得这两盏灯是一般的明亮。”圆觉又拿起一盏灯走开几步,含笑问道:“那么现在呢?”

    这一下真如当头棒喝,任停云心中剧震,轰然顿悟。他怔了一会,微笑合什行礼,口中吟道:“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回首皆幻景,当初竟何人?”圆觉放下长明灯,合什道:“善哉,善哉。”

    任停云走出方丈室,觉明注视他一会儿,微笑道:“施主脱相弃执,可喜可贺。”任停云微微一笑,想了想道:“如来藏识本清静,一念缘起万法生;有我无我皆是幻,非空非有见菩提。”觉明闻言不禁欢喜赞叹道:“阿弥陀佛,施主此偈,足见般若深通,佛法精进矣。善哉。”

    两人走回西禅房,却见空无一人。知客僧笑道:“师叔祖与程将军正在前面切磋武技,请。”任停云摇笑道:“云飞只是个坐不住的。”两人跟着走到大雄宝殿前,只见庭前程羽和圆悟二人,一个手持戒刀,一个手舞长剑,各显神通斗在一处。两旁列了许多僧人在观战,看到精彩之处,俱都喝彩不已。

    程羽单刀施开,寒光闪闪,如风似电,他屡战沙场,一把刀已是使来得心应手,又化繁为简,反朴归真,攻则来势凌厉,守则滴水不漏。圆悟所施展的乃是少林伏魔剑法,刚猛无俦,横扫直刺,便如一道道长长的电光在庭中疾闪来去,极是威力惊人。两大绝顶高手当众较技,一旁观战众僧真是大开眼界。况且又不象上一回少林三大高手夜战任停云,人人心下捏着一把汗;这回是以武会友,大家都是瞧得心旷神怡,喝彩连连。

    圆性和觉真、觉悟、觉空、觉慧等站在大殿之外凝神看得仔细,任停云走到圆性身边,陪着他一道观看。不一会儿便瞧得分明,程羽胜在招数精奇,圆悟则是四十余年造诣,内功上自是比程羽略胜了一筹。心下想道:“刚不能久,三四百招之后,云飞当能占得上风。”却突然听得圆性长叹了一声:“后生可畏啊。”言下大有怅然之意。

    武学一道,也和世上其他的高深学问一样,越是钻研其中,越是觉得妙不可言,广大无边。圆性天性好武,在少林武学上所花的时日精力极多,虽然有时隐隐觉得这样未免耽搁了佛学精修,终究舍不得就此搁下。他以前与人过招,可说是从未落过下风,想到自己在江湖之上所树的威名,倒也颇感欣慰。

    去年少林三僧夜战任停云,圆性固然对这个年轻高手佩服不已,毕竟他是剑圣的传人,当世公认的武技天下第一,那也罢了。不料今日见到程羽,同样不过是二十出头,一身功夫竟也到了如斯境界,比自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真让他百感交集,颇有些心灰意冷。

    他却不知道程羽天资聪颖,根骨绝佳,竟是百年不遇的习武奇才。人家要花三年才能练成的功夫,他不用一年便练得比别人更好更精。又身为武官,百战疆场出生入死,临敌经验极是丰富,远非一般江湖中人可比。这等少年英雄,天下要找出第二个来,只怕也是极难的了。

    场中两人堪堪斗到三百来合,各自罢了手。用过斋饭后任、程二人向众僧告辞,圆悟等人知道他们军务在身,也不敢久留,两位高僧亲自将二人送出山门之外,眼见他们打马去得远了,这才返回寺中。

    一路上程羽连呼痛快,又问任停云道:“方丈大师跟你说了什么呢?”任停云高深莫测地一笑:“没有什么。”程羽笑道:“你装什么古怪啊,什么机密大事竟连我也要瞒着?”任停云瞧了瞧天色未黑便已高挂半空的一轮宵月,微微笑道:“拈花一笑,直取无上菩提。”程羽闻言大笑道:“你竟到了这境界了?我可没瞧出来!”

    两人催马望东都行去,程羽又说道:“停云兄,我瞧你管起民政来也是得心应手,不如战事平定之后,让皇上派你去做文官罢。说不准将来还能做到中书令呢,这个就叫做出将入相了。”

    任停云摇头淡然道:“我对做官没兴致,荣华富贵对我而言是镜花水月,全不放在心上。我原对你说过战事结束之后就会辞官,云飞,我劝你也别太热衷仕途,等仗打完了,你就带着亭儿去武林城罢。泛舟西湖,逍遥自在,岂不羡煞世人。”

    程羽笑道:“好主意!我们程家堡产业颇多,到那时我去做个绸缎铺掌柜,教亭儿有一辈子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停云兄,咱们一起在武林城里做个富家翁好了。”任停云望他一眼,狡黠地一笑:“你自去开你的绸缎铺,我么,将来去做个茶商好了。”

    两人赶回东都皇城之中的统领衙署,天色早黑了下来。贺鹏、王翥和舒海、凌全、戴宁几个见到二人赶回,都长松一口气道:“二位祖宗!可算是回来了。郡王殿下和卢将军正等你们呢。”两人听了这话,连忙赶入节堂去了。

    进了节堂只见晟郡王在堂上来回踱步,卢腾远枯坐在书案之后,面上却颇有欣喜之色。另有一人侍立在侧,却是从燕家坡赶来的柯臻旗下团练王彪。晟郡王见到两人进来,焦躁地道:“又溜到哪去了,一堆事情等着处置呢!”

    任停云拱手笑道:“去了趟少林寺,莫怪莫怪。”晟郡王一听不禁抱怨道:“去少林寺,那怎么不叫上孤啊。”程羽笑道:“我和停云兄天不亮就动身了,那时郡王只怕还在发梦呢。”

    任停云却瞧着王彪道:“秀虎赶到了,可是有什么事?”王彪连忙拱手行礼,将事情禀报了。

    原来王彪接到钧令之后正要命令部下拔营出发,恰好运粮队带来了朝廷的嘉勉诏书和一笔巨大的犒赏。于是王彪便将这些全都带到了东都。

    一大批军官因为战功而获得了战场晋升,南若云、杜屹、卢思翔、丘昂、谭宗延和远在并州的依雷都晋升都尉军阶;王玄翼、狄蛟、关若飞、史定忠、文虎、李思源、苏尼特、聂霈、辛璜和虎贲旅署理巡检罗耀祖等人晋校尉军阶;另外曾翼、芮志超、闵肇等三十多个游击官晋骑尉军阶;均暂领原职。

    除了主帅之外,参战各部的将士们都获得了赏赐,其中跟随任停云和程羽等人从西京城下一直转战至东都的官兵们获赏自然是最为丰厚的。晟郡王、程羽获赏钱五千缗,南若云、杜屹等人各赏钱三千缗,王玄翼、狄蛟、关若飞、李思源获赏钱二千五百缗,文虎、史定忠等人赏钱二千二百至二千缗不等。曾翼等人获赏一千六百至一千四百缗不等。

    任停云得到了威德帝亲手所书的勉励诏书:“将门英才,义赴国危,深思奇略,河阳克捷,北来强虏,一朝清荡。无愧于臣,不忧其君,汝功第一!”读过之后他将诏书放在书案上,沉吟着对几个将领道:“眼看得中秋节至,我想让大伙儿在东都过了节再行北上,几位觉得如何?”

    晟郡王闻言点头道:“甚好,反正也不急在这几日,让大伙痛快过个节好了。”卢腾远也拈须笑道:“大都督率军出关,不足一月便收复东都,这已是极快的了。末将原本想着少说也得三五月,照眼下情势来看,无论怎样战事不会拖到来年了。”

    任停云点点头:“战事若真拖上个三年五载,我东唐将会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能恢复昔年的荣耀。中州会战进行得如此顺利,实是我自己也不曾料到,万幸万幸。”又吩咐道:“今日已晚了,遣人去知会各部,明日分头来领告身敕牒和赏钱,且都散了罢。”

    事情办完之后,任停云和程羽回到住处,程羽便一迭连声地催促亲兵烧水。任停云沉思着对他说道:“云飞,将你的赏钱先借与我,日后还你,可好?”程羽惊讶地望着他:“说的什么话!你要用钱,只管拿去便是,咱们还说什么借还的,岂不过分!”

    任停云点头笑道:“这话原是我说差了,对不住。”程羽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道:“五千缗钱,可不是小数,够小户人家吃上三辈子的了。三品都尉一年俸禄不过才五百缗呢,你有什么事要用这么大笔钱,说与我听听啊。”

    任停云敛容轻声说道:“吴州军骑尉杨图远是我同一科的武进士,又曾同在一军效力,却不幸在黄土岗之战中战死了。临终前他将老母妻儿都托付给我和文从风,我想将这笔钱送至他家中去。黄土岗之战是吃的败仗,朝廷的抚恤不消说是极薄的。有了这么大一笔钱,足可让图远兄的家人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矣。”程羽没想到任停云是为这事向自己借钱,当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八月十二日,一大早舒海就来禀报说军医官瞿哲有要事求见,任停云正在修面漱口,连忙取帕子抹了脸就走了出来。

    瞿哲一头的汗,见到任停云也顾不上行礼便说道:“任帅,那个叫珊墨的女祭司昨夜自尽了!”

    任停云闻言一呆,定了定神说道:“既是已经死了,慌也没有用,走,带我去瞧瞧。”

    那天在东唐军大营里见到被关在囚车里的录利施之后,珊墨哭泣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的面容就一直都是呆呆的,有时还说着胡话,要么就是哼唱着草原上的歌谣,眼睛里一丝神采也没有。

    瞿哲对此束手无策,这不是身体出了毛病,而是她的内心世界崩溃了。大军征战忙,瞿哲也不敢为了这点小事去禀报大都督,元帅手上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洛兰整夜地依偎着珊墨,安慰她,开导她。可是珊墨只是呆呆地睁着眼睛,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最后弄得洛兰也累倒了,她刀伤初愈,身子原本就很差。

    东唐军夺回了东都城,传令兵带来了大都督的命令,让瞿哲把两个女俘虏安置到东都皇城之内。瞿哲又募来了两个妇女照看她们,昨天傍晚时珊墨突然恢复了神智,吃了不少东西,还口齿清晰地给瞿哲唱了一支草原牧歌。

    瞿哲很欣慰,珊墨总算是缓过来了,可也把他累得不行。天黑之后没多久,他就躺下睡熟了。

    早上是照料珊墨的那个妇女的尖叫声把他惊醒的,当他冲到珊墨的房间,只看见珊墨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已经毫无光彩,微微张开的口中,流出了一大滩鲜血,早已凝结了。

    她是咬舌自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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