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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血刀会魔剑 碧血洒校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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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德二十八年冬,中路行军府都督兼羽林军统领罗仕杰上书乞骸骨,以元帅、男爵、太子少保、领中书令致仕。以中州军统领卢腾远继为中路行军府副督,天策师总兵甄雄继为羽林军统领、晋将军阶。上又命于各军校尉以下军官中选拔武艺杰出者,于京城校武场中比试,任停云、程云飞皆击败各路参选者。十二月四日,二人廷比于帝前,各逞绝技,观者皆惊惧。云飞胜出,遂右迁虎贲旅巡检。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景长清闻言心中一跳,却是表情平静,盯着任停云瞧了一会儿,笑道:“停云果然是聪明人。不错,主公雄才大略,远胜当今天子,他为什么不能做皇帝?今上昏愦衰朽,德不称位。主公做了皇帝,那才是天下万民之福!”

    任停云却是面无表情:“这些事情我并无兴趣,谁做皇帝,对我来说原也没什么分别。”景长清轻笑一声:“停云,你才高于世,勇略冠群,难道就真的不想追随明主成就一番大事业?你若是辅助郡王登上了帝位,这羽林军统领之位,必然是非你莫属,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大丈夫生于世间,当行非常之举,停云,你还犹疑什么呢?”

    他话音刚落,任停云腾地站起身来,锵地拔剑在手。景长清心下大骇,慌忙退了一步:“你,你要做什么?”任停云微微一笑,伸手将案上那块木头往空一抛,一道黑光闪过。那块木头跌落在地,接着啪啪几声从中裂开,竟是已被切成了八块!

    景长清望着地上八块碎木,只觉唇干舌躁,心中兀自突突乱跳。任停云剑尖指地,冷笑道:“景兄果然有苏张之才,只是郡王今夜遣你来此,实乃多此一举。普天之下,若论单打独斗,相信还无人能胜得了在下。在下虽是个闲散的人,什么富贵荣华并不曾放在心上,然而答应了郡王的事情,定然会为他办到。时候不早,景兄请回,请恕在下不送了。”说罢还剑入鞘。景长清定住心神,只说:“那好,下官告辞。”转身便走。

    他出了范宅,从漫天雪花的黑暗中现出一个人来,问道:“景兄,见到任停云了不曾?”景长清吁了一口气:“见到了,不过,事情不大妙。此人虽是答应为主公出力,却是极为自负的性子。咱们赶紧回罢。”闻非凡轻笑一声,心道:“果然如此。”

    景长清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脚步:“闻先生,你在江湖上,还有与你身手相仿的朋友么?”闻非凡一愣:“怎么?”景长清咬着牙道:“这个任停云太可怕了。将来主公成事之后,必须设法将其除去,否则后患无穷。这个人日后绝对不能留!”闻非凡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说道:“那好,到时候我来想法子。”

    景长清走后,舒海与范玄杰走进了里屋,舒海见到任停云左手上的血迹,不由惊道:“大人怎么受伤了,方才出了什么事?”任停云微微一笑:“没有什么事,这是我自己不小心划伤的。”舒海皱眉道:“唉,这位景大人真是个灾星,他一来就准没好事。”任停云轻笑一声,却看见范玄杰正深深注视着自己,若有所思。

    东唐威德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四日,大寒。

    经过一夜纷纷扬扬的大雪,大地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虽然是天寒地冻,文武百官却依然是一大早便已聚集到了校武场内。武官照例由羽林军统领甄雄率领着,列于将台两侧,参选的十六名军官便如第一场比试之前一样,一字列于将台之前。个个都在猎猎的寒风中站得笔挺。

    众文官袖手缩脖,议论着这几日的比武。有人道这几日可没少吹冷风,幸好今日便是最后一场了。又有人道却不知今日夺魁的会是谁?立刻一群人异口同声地道自然是那任停云了!正说得热烈,大队仪仗已是护送着皇帝陛下的御辇到了校武场内。百官连忙噤声行礼。

    威德帝下辇返身,牵出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来,那女子头戴凤冠,身披大氅,美艳之极,下辇之后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又贴在威德帝耳边轻声细语。百官心道:“章贵妃今日也来了。”

    却听得威德帝呵呵大笑,牵了贵妃的手入厅,依旧吩咐诸位中书大人与罗仕杰等入厅陪着,便向郑啸天点点头。郑啸天走到厅外唱道:“圣上有旨,今日乃是殿前比试最后一场,即行开始!”立于将台之上的甄雄亲自拿着引旗,闻言将旗一挥,立时两旁的羽林军士兵三通画角,三通擂鼓。鼓毕,金镗大声喝道:“殿前比试最后一场,由吴州军校尉任停云,对阵越州军骑尉程羽!”

    程任二人从将台前走出,来到比武场内,向着演武厅上行了一礼,便转身相对而立。雪地里,两个身着黑袍的年轻男子彼此注视着,寒风吹过,带着肃杀的气息。章贵妃两只大眼忽闪忽闪,甚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人。

    两人眼神对峙着,整个校武场内一片寂静,无人说话,只有风的呼呼声一阵阵响过,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

    终于,程羽开口道:“停云兄,来安道上与你一战,在下获益良多,今日实是有幸,能再向你讨教,请拔剑罢。”任停云淡淡一笑:“你已知道在来安道上截杀你的人是我么?其实,我早已料到,今日站在我对面的人,必定是你。只是上次来安道上一战你败给了我,今日咱们再交手,你仍然也是要败的了。”说罢拔出了那柄玄天魔剑,凝神含劲,静静地望着程羽。

    程羽见他拔剑,也伸手至腰间,手一抖,亮出一柄赤红的宝刀,顿时校武场内一片惊呼之声。任停云见那刀锋之上血光隐隐,杀气奔涌,也不禁微微变色:“血炼宝刀?!”

    雪白刀红,程羽握着那刀,忽觉心中涌起无穷无尽的斗志,脑中却突然一片澄明,感觉自己从未有这般冷静,又从未有这般要与对面的敌手痛快大杀一场的渴望。他突然面露微笑:“停云兄,你那日在来安道中截杀我们,事先可知马车之中是何人么?”任停云此时已定下心神,淡淡地道:“我并不知道,那又如何?”程羽笑得更加诡异:“你竟不知道么?那我告诉你,原本我要护送的,乃是太子殿下!”任停云闻言,不禁一怔。

    就在此时,程羽身形一动,那刀身一颤,如同一条赤蛇一般扭身而至,一片红光瞬间便锁住了任停云上身!

    任停云是何等功夫,一怔之下当即回过神来,冷哼一声一剑刺出,黑光一闪,那片红影立时被破去,任停云更不停手,一剑直入刀影之中。却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前面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观战众人此时都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比武场中只有任停云一个人,正挥剑空刺!

    任停云心道不妙,顿时有天地为之一黑的感觉。

    他立刻纵身向前一冲,堪堪避过身后袭来的一刀,背上却仍然一痛。他知道自己已被那凌厉的刀气所伤,心中也暗自喝彩:“程云飞果然功夫大进了。”回身挥剑一扫,程羽早已退开,任停云跨步赶上,挥剑疾刺,程羽刀一封,刀随身走,斜抹任停云左肩,招式浑成。任停云心中又暗喝一声好,刷刷刷三剑,竟是只攻不守,两人招式以快打快,尽是攻招,绝无一招守御,转瞬间已是斗了数十招,旁观的文武百官都是瞧得目瞪口呆。

    场内的血炼刀与玄天剑两件绝世兵器相激,都是嗡嗡之声大作,乒乒乓乓地斗过几百招,中原余杭第一等剑法与第一流刀法的比斗,招式均是千锤百炼,绝少破绽可言。两人在招数上的造诣都已是步入化境,竟是谁也胜不了谁。观战的郑啸天、罗仕杰、甄雄、金镗以及参选诸军官武功都不弱,看到精妙之处,俱是血脉贲张,赞叹不已。

    程羽心道:“你任停云虽然厉害,终究不是天神下凡,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内功我虽是赶不上你,可是你想要胜我却也没那么容易。”

    他既已明白上乘武功“意在招先,任意施为”的道理,便已经与任停云到了同一境界,功力或有不如,但已绝不是仰不可及。卷云刀法原本就是极高明的功夫,他此时斗志亢奋,刀意圆融,行云流水般一招招地使来,竟然与任停云斗了个平手。卷云刀法中许多以前不曾领悟到的精妙之处,现在都已豁然开朗。更奇怪的是他手中的刀,泛起心中无穷的杀意,无畏,无惧。他的杀意既起,任停云渐渐也有了一种嗜血的渴望。两人出招愈来凌厉,愈来愈狠辣,程羽心中暗奇:“我这把刀有些古怪!”

    太子与晟郡王立在厅前瞧着,都已是面色发白手心冒汗,晟郡王忍不住又道:“金大人,”金镗摇头道:“回郡王,眼下我也瞧不出来。”厅上观战的罗仕杰却皱眉道:“怎地比武场内戾气大盛?”郑啸天点头道:“不错!这两人竟似是以性命相搏,怎地会这样?”

    任停云见赢不下对手,面露冷笑:“你真以为能胜得了我?!”突然脚步一顿,剑招竟然变缓。程羽心道不妙,疾退一步横刀一封,架住这一剑,他身后不远处的兵器架却轰然倒地!

    只见任停云脸上杀气陡现,抢上一步,内劲到处,剑光颤成一个又一个圆圈,观战的郑啸天、罗仕杰、甄雄、金镗以及参选诸军官武功都不弱,竟是谁也瞧不出他剑招划向何方。卢思翔更是心中叹服:“这一手可是比我要高明得多了!”

    程羽也是劲透右臂,血炼刀竟也舞成了圆圈,剑圈刀圈相交,只听得叮叮当当,转瞬间刀剑相交之声竟是已响了四十余下。观战的众高手无不心中骇然:“若换了是我,此时必定已是败了。”

    蓦地两条身影骤然分开。程羽身形暴退,舞起一片刀光护在身前,任停云飞步赶上,玄天剑带着呼啸之声直刺而入,叮的一声脆响,刀剑并举,架在了一处。

    程羽只觉呼吸一滞,内劲竟然提不上来,此时任停云的剑已指到了他的咽喉!

    原来两人斗得性起,任停云见招式上谁也胜不了谁,自己背上又是隐隐作痛,便改变战法,要凭着自己极精深的内力致对方于死地。程羽心念电转,翻身滚出,他刚起身,任停云的剑又已递到。此时他已呼吸转匀,挥刀上撩,架住这一剑,纵身跃起。

    他身子尚未落地,早见身下一片黑光,心知只要再往下一落,必定会被削做两段,此时旁观的众高手都是一片惊呼,程羽不假思索一刀劈下,借力一荡,飘开一丈余外。众人都长吁了一口气。

    他双脚终于落在了雪地上,只见任停云的黑剑又已刺到身前。众人刚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间不容发之际只见程羽挥刀斜划,仰身后飘。险险又避过这一剑。众高手都是忍不住喝了一声:“好!”均觉这一下精妙无比,若非如此实是无法避开任停云这电闪雷击的一剑。

    程羽方才无暇多想,只是凭着本能避开了那一剑,他只感到脖颈一阵凉气扫过,心知若是再慢得半分,自己此刻已是个死人了。他横刀护在胸前,却见任停云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雪地出神。他顺着对方的眼神望去,却见方才自己站立的雪地里,一只金灿灿的麒麟。程羽忙向自己胸口一摸,这才发觉胸前衣裳已被剑气划开了一个口子!

    任停云踏上一步,拾起那只麒麟,双目精芒闪动,沉声问道:“我妹妹如今在什么地方?”

    程羽定下心神,坦然答道:“为了给亭儿治病,太子殿下将她接入了东宫之内。我每日里都陪着她。”

    任停云看他的眼光渐渐柔和:“她如今怎样?这只麒麟,是她赠与你的?”

    程羽微微一笑:“她身上的寒毒已然痊愈了,此事多亏莲花大师与觉明大师菩萨心肠,施救于她。这只麒麟么,确是任小姐相赠于我的。”任停云点点头,伸出手将麒麟还与他:“两位大师如今还在慈觉寺中么?”

    程羽接过金麒麟放入腰间的袋中,平静地答道:“两位大师如今都已离开京城了。”观战诸人见这二人刚才生死相搏,现在却又突然象老友重逢般聊了起来,都是大感诧异。西昌王见场中两人说话,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却是隐隐感到事情不妙,不由得暗暗焦急。

    两人依旧默默对视着,程羽甚至感觉到对面的任停云平静如水的面容下如释重负的心情。他忽然觉得,对面的这个人,不再是一个敌人,不再是一个对手,而是一个熟悉的兄长,一个压抑着沉重的痛苦的人,在顷刻间任停云身上起了一种奇妙的变化,这个人已不再是一座冰峰,他的眼里闪烁着温情和欣赏,脸上却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倦意。他甚至对任停云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这个武功天下第一的人,竟是那么的迷惘而痛苦。

    任停云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荒谬,我在这里做什么啊?为了什么和程羽拼得你死我活的,其实我们本可以成为好兄弟,这个虎贲旅巡检值得我们这样么?一边是郡王,一边是太子,为了这该死的帝位我还负了公主的一片深情,我想处处周全,却哪一处也周全不了。或许,一切全错了。算了吧算了吧,我觉得倦了,程羽,这一切都交与你承担罢。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程羽缓缓说道:“云飞,昔年我随师祖读书学剑,一日大雪过后,他老人家雪中赏梅,兴之所致,即兴舞了一路剑法,我至今依稀记得,这一路剑法只有五招,我称其为落梅五剑。今日我便以这落梅五剑,来领教你的雷霆六击。”说罢退开一步,剑尖斜指地面,凝神以对。

    程羽也是神情端肃:“今日得见剑圣老人家的绝学,程某实是三生有幸,虽死无憾。”说罢,也是刀尖斜指地面,两人目光对峙,竟然都起了英雄重英雄之感。

    一阵寒风呼啸,卷起雪粉迷住了众人的眼,大家瑟缩着,侧身避开这突如其来的小小风暴,就在这时,场中的两人动了。

    很奇怪,任停云的第一剑全无杀意与气势,就象一片花瓣在风中飘落,飘逸,凄美。程羽第一刀划过,却觉得说不出的难受,他那凌厉的刀势顷刻间竟在柔弱的花瓣里无影无踪。

    但他没有退,就在任停云的剑抢入中宫之际,他的第二刀挥出。

    可是他的第二刀,看起来很慢,很慢,而且很笨拙。任停云突然笑了,笑意里藏着赞赏。

    叮叮两声,一红一黑两团光影一闪即没。前两招斗了个旗鼓相当。

    第三剑,黑色的剑光不住颤动,那花瓣是在狂风里旋舞着她最后的美丽么?第三刀,红霞片片,如日出雪融,一派暖意。观战的众高手都屏住了呼吸,这是怎样的武技?

    任停云的剑势突然停顿,第三招竟全是虚招,眼见对方全无破绽,他的剑便突然凝住不动。可是,程羽的刀势却收不住,划了过去!

    他心下一沉,对方竟然是以静致动,这一下他可真是要败了!

    任停云面带微笑,一剑刺出,平平无奇。可是所有的人都有一种感觉:惊艳!仿佛漫天花雨,片片梅花自空中洒落。

    黑光一闪,剑尖已然指到了程羽胁下。

    剑尖却在触及他衣衫的刹那间止住了。紧接着,程羽感觉到自己的刀划入了对方的身体!

    他大惊之下,慌忙收刀,倒退了一步。

    黑色的身影倒飞出去,飞出数丈之外,立定不动。此时,程羽背对着演武厅,任停云在五丈之外面对着他,闭着眼,握着剑,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笑意。他的胸前流着血,已是红了一大片。雪地上,一条细长的血渍。程羽惊道:“停云兄,你没事罢?”

    雪白血红,触目惊心。所有的人都呆呆地望着,没人一个人出声。西昌王脑子里一片昏乱。威德帝、罗仕杰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章贵妃不明所以,也跟着站了起来。

    任停云睁开了眼睛,望着程羽道:“是我败了。”说罢还剑入鞘,转身而去。

    侍卫群中突然跑出一个苗条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晟郡王惊讶地道:“那是毓真!”

    太子却一把抓住了他:“让她去吧。”说罢转身向着厅上行礼道:“父皇,比武已毕,最后胜出者为程云飞,是否由其出任虎贲旅巡检,还请父皇定夺。”程羽回过神来,虽然担心任停云的伤势,但此刻却无法走开,只得还刀入鞘,走上前也向威德帝行礼道:“末将越州军步军团练程羽,叩见陛下。”

    任停云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全然不顾身上流的血洒了一路。忽然有个人扶住了他,他回头一看,只见公主一身侍卫服饰,搀着他的手臂,眼中泪光莹然。他微微一笑:“公主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一开口说话,真气顿泻,只觉天旋地转,几欲摔倒。公主连忙撑住他,咬牙道:“快随我回宫去,我唤太医来与你疗伤。”

    任停云深吸一口气,真气流转,顿时神明清醒:“殿下不可。我在京中自有住处,你扶我回去罢,我那里自会有人照料。”公主道:“这当儿你还跟我讲什么上下之礼?你的住处那么远,到了那里你的命怕只剩了半条了!快随我入宫去。”说着已搀着他进了定武门。那定武门既是西京城北门,亦是宫城北门。进了宫中早有内侍上来帮着公主将任停云扶住。公主便吩咐:“快送至淑景殿去,快请太医!”一干人等手忙脚乱,任停云无法,只能听由公主摆布。

    到得公主所住的淑景殿内,几个宫女见公主领着几个内侍搀扶着一个浑身浴血的年轻男子进来,都是吓得花容失色。公主命道:“你们来,将他扶到我床上去躺着。”为首的嫣香不敢迟疑,忙上来扶住任停云,几个内侍退了下去。公主便领着宫女将任停云带到内室的暖阁中,让他在床上躺下。

    不一会,女官温尚仪领着辛太医也来了。辛太医见到任停云不禁吓了一跳:“伤得这样重。”忙不迭替他敷上止血的药,又开了方子,道:“须得安心静养,不可胡乱走动。”任停云面色惨白,却微笑道:“多谢太医,其实不妨事。”声音甚是虚弱。

    公主忙道;“你不可说话,快闭上眼歇息会儿。”又命人打赏太医。辛太医连道不敢,告辞退了下去。温尚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暗自诧异,忍不住轻声问道:“殿下,这位大人是谁,怎的会伤成这样?”公主叹了口气,眼光始终没有离开任停云:“他是自己将自己伤成这副模样的。”说罢又转身出去,吩咐宫女去找一套侍卫服饰来。想了想,又命人去吩咐尚食院熬汤煮粥,预备着任停云醒来有东西可吃。

    任停云失血甚多,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只闻到一丝丝沁凉甜柔的熏香味,却听得公主喜道:“你醒了,可觉得好些了么?”抬眼只见公主坐于床前,一脸欣喜之色。任停云轻轻一笑:“好多了,多谢殿下。”说着便挣扎着坐起,打量着暖阁,勉强笑道:“真好地方,这般精致的所在,倒象是神仙的住所。”公主笑道:“伤成这副模样,竟还是这么贫。”说着眼圈竟红了。

    任停云微微一笑,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秀发。便有宫女端了碗紫米红豆粥来,公主接过了,先尝了尝,再一口一口地喂他吃。任停云倒觉不好意思,忙伸手接过:“我自己来罢,不过是一点皮外伤,殿下如此,可担待不起。”公主道:“有什么打紧,就让人家服侍你一回好了,药正煎着呢。一会儿端了来给你。”又嗔道:“我知道你是不想做这虎贲旅巡检,却也用不着将自己伤成这样啊,这又是何苦来。”任停云苦笑不答。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碗道:“公主,我不可在此处久留,这就回去了。”说罢便起身下床,只觉得胸口疼痛难当,不由得皱一皱眉。公主急道:“你就在我这里静养岂不是好,又要回去做什么?”任停云摇头道:“我不能住在殿下这里,于我于殿下都不大妥当,我自回去休养,也是一样的。这一回,殿下得听我的。”公主听他说得甚是坚决,知道不可违拗,只得道:“那好罢,你得先将药喝了,再将这件侍卫衣裳换上。我命人去备车,我与你一道出去。”说罢便出去了。

    却说公主出了暖阁,却见温尚仪领着太子妃秦妍走了进来,不禁一怔:“大嫂怎么来了?”秦妍却直接问道:“妹妹可是将任停云接到了宫中?”公主面上一红,忙道:“大嫂知道了么,他在比武中受了伤,我将他带了回来敷药,正要送他出宫去呢。”

    秦妍点点头道:“是你大哥告诉我的。他吩咐我来与你说,将停云接到东宫去养伤,他留在你这里,多有不便。”公主闻言不禁喜道:“他若是能去东宫养伤,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多谢哥哥嫂嫂想得周全。”秦妍打趣道:“哟,我们是接任停云去养伤,你竟是替他谢我们么?”公主顿时一张脸涨得绯红,低了头不再言声。

    此时任停云已是换上侍卫服饰走了出来,他已听见了公主与太子妃的对话,当下对秦妍行了一礼道:“卑职见过太子妃殿下,既是太子殿下有命,卑职这就去东宫候命。”公主忙道:“我也要去,太医说你不可走动,我叫人用肩舆抬着你去罢。”那温尚仪便吩咐宫女去内侍署叫人备舆。公主便将任停云打量一下:“这件衣裳倒还合身。我陪你一道过去,这些天我便住在东宫好了,也好陪你说说话儿。”

    秦妍见任停云面色苍白,一脸倦容,清秀中倒似带了三分妩媚,心下也暗自称奇:“难怪毓真对你如此倾心,只是太文弱了些。”于是含笑问道:“任巡检伤得很重么?到了东宫好好休养,想来不会有大碍的。你妹子如今也还住在东宫里,你们兄妹也可好好聚聚。”任停云微微一笑:“多谢殿下。”

    秦妍又对公主道:“我打算将他安置在右春坊里住下,妹妹你去后就与我一道住在宜秋宫里,你看这样可妥当么?”公主道:“但凭嫂嫂处置,不拘怎样都可,我住宜秋宫,还可以逗麟儿玩。只是有一样,如今天气这样寒冷,得赶紧叫人在右春坊里烧起炭火,将屋子烤暖了,住进去才不会冷呢。”秦妍笑道:“你竟这样细心起来了?放心,我过来前已经吩咐过了。”此时嫣香也过来了,手里却拿了件大红猩猩毡斗蓬:“外面冷得很,不比屋子里暖和,任大人还请披上罢。”公主便接过来给任停云披上,嘴里说道:“我这里可只有女孩儿的冬衣,就先将你打扮成个姑娘好啦。”说罢瞧了瞧他,拍手笑道:“嫂嫂你看,他这会子乍一看可不是个姑娘家么。”秦妍抿着嘴只是笑。任停云淡淡笑着任凭公主摆布,望着这几个人围着他忙碌的女子,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嫣香又给公主拿来一件大红羽缎鹤氅,穿在小袖襦裙之外。几个人搀着任停云出了淑景殿,早有几个内侍备了副肩舆候着。任停云不禁一皱眉,公主瞧出他心思,忙道:“你就别逞能了,快坐上去。”任停云只得坐上了去,众人便向南边而去。任停云听得麟德殿传来丝竹管弦之声,不由问道:“那是什么,宫中在摆筵席么?”公主想了想道:“这必定是父皇在大宴群臣,庆贺殿前比武结束罢。”任停云点点头,沉吟不语。

    太极宫以肃章门虔化门等宫院墙门为界,分为前朝内廷两部分。在肃章门内西侧,距宫墙三十丈处,有一座大殿,建于二层台基上,南北长四十余丈,东西宽二十七丈,上下二层,前后中三殿,四周回廊,中殿左右为二方亭,以飞楼通向后殿左右的郁仪楼、结邻楼,亭内又有飞楼通向中殿上层,前殿两侧为曲尺形廊。殿前为宽阔的广场,楼亭廊庑衬着三殿,乃是座极精美复杂的大殿。这便是皇帝陛下举行宴会的场所,太极宫中最大的一处建筑——麟德殿。此时殿内正是百官毕集,歌舞升平。一队舞姬在殿中翩翩起舞,威德帝身旁依偎着章贵妃,两人言笑晏晏,甚是开心。

    众人坐在下首,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说起今天的比武,都是惊叹不已,原以为那任停云一身本领惊世骇俗,必定能够夺魁,却不料竟被程云飞一刀令其血溅当场!这果然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了。金镗等武学方家自是心知肚明,两人比斗时最后一招大有古怪,其他人哪里瞧得出来?

    这些议论传入西昌郡王耳中,只听得他又是恼怒,又是烦闷。大殿内把酒言欢的气氛,与他的心境实是格格不入,威德帝搂着章贵妃神态亲密的模样,真是越瞧越刺心。这一曲舞罢,他便起身走到殿中,毕恭毕敬地俯身奏道:“皇上,臣弟身子有些不适,想是在校武场时身上着了寒,如今已是不胜酒力了。还请皇上恩准臣弟告退。”

    威德帝闻言点头道:“既是如此,三弟你可先行回府,好生安歇。”西昌王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这才退了下去。他甫一退下,光禄寺少卿商昊便起身奏道:“皇上,有一民女路筝儿,极善古筝,此刻正在殿外候命。是否命其入殿演奏?尚请皇上谕示。”威德帝喜道:“既有秦筝名家在此,快快请她进来。”商昊忙鞠身道:“是。”便出去领了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女走了进来。

    众人打量那女子,只见她一双大眼,甚有灵气,穿一件大红织锦胡服,怀中捧着一把漆黑的古筝。手上戴着玳瑁甲。她走入殿中不慌不忙跪下道:“民女路筝儿,拜见皇上,拜见贵妃娘娘。”

    坐于太子身旁的程羽心道:“闻说这路筝儿乃是秦筝圣手顾大娘亲传弟子,未知是怎样的手段?”回头正要与坐于侧后的南若云说话,却见他表情颇为古怪,轻声问道:“俊龙兄,你怎么了?”南若云正盯着殿中的路筝儿,听到他的话回过神来,苦笑道:“没有什么。”

    章贵妃见这路筝儿举止落落大方,不由笑道:“好个俊俏的女孩儿,倒是一点不露怯的,快将你平日里最拿手的曲子演来给皇上听听。”路筝儿微微一笑:“是。”早有内侍抬了一张小案过来置于她身前。路筝儿将古筝搁在案上,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伸出,一弹一按,弦上便传出了雄浑明亮的乐音。

    西昌王走下麟德殿前的丹陛,听到殿内又传出乐曲声,他恼怒地对迎上来的随行侍从道:“回府。”说罢便急匆匆地往永安门而去。

    到得永福坊的西昌王府中,景长清等见他仍自恚怒不已,谁也不敢来劝。见到闻非凡,西昌王将手中的茶盅往地上惯得粉碎:“超尘,你不是说任停云是剑圣的弟子么?他却在今日的比武中输与程云飞了!那程云飞是太子的臂膀,如今他做了虎贲旅巡检,本王这些日子的心机,尽皆白费了!”闻非凡平静地道:“郡王,此事我与洁成都已知晓,为今之计,郡王当上表自请出镇西路,举荐申载行为副,前往安西,设法将庭州军中忠于朝廷的军官都撤换了,选拔一些愿为郡王出力的。有了这支军马,便可与西台汗王合兵一道杀回西京城来。”

    西昌王面露狰狞之色:“你疯了么?竟想让本王到那肃北关外的冰天雪地中去?在庭州军中选用一批忠于本王的人,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本王一旦出了这西京城,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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