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湖风波恶 人间行路难
俞铮,字文钊,雍州行省祁山府人氏。性豪侠,率气自任。其父亦曾任武职。威德十年武进士及第。十六年倭贼沿大江逆流二千余里直入楚州地,楚州军各部皆不敢战,独俞铮以骑尉之微官,领一团之兵于荆江府拒敌。二十二年调入越州军。后累官至将军,任东路行军都督府副督兼越州军统领,与倭贼交战十年,终至肃清海患。威德三十年逝于任上,年仅三十九岁。其人晓兵法,知战机。惜其英年早逝。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任停云二人走了几日仍在中州行省地界,这日过了东都,任停云忽然想起不远处有座名山唤作少室山,山中有座少林禅寺,余杭之中大大有名。心想:“中州少林寺,江南程家堡;江湖上名门正派推此两家为首,少林寺住持圆觉方丈又是师祖的故交,寺中高手甚多,说不定便有什么法子能根治妹妹的病呢。况且也耽搁不了几日。”想到这,便命舒海:“咱们折向东南面去。”出城之时他替舒海买了匹马,当下两人便直奔少室山而去。
那少室山山势巍峨秀丽,一条石板山路直通向少林寺,这山道原为永德帝临幸少林寺而建,甚为宽阔。任停云策马徐徐行来,远远可见寺庙一角的红墙碧瓦。舒海忍不住道:“大人是要去庙里上香么?”任停云摇头道:“我不是去上香,是去拜见老方丈。”忽听得一人傲然道:“你是什么人,方丈岂是你说见就见的?”任停云不动声色道:“方丈若不见我,我自回去便是,也用不着尊驾来操心。”
那人从山道旁的树林中走出,二十五六岁,模样象是一个富家公子。打量着任停云道:“这位官爷,若是进寺还愿烧香,在下半点也不拦你,若是要见方丈,在下便要掂一掂你的斤两。”任停云下马道:“怎么个掂量法?”那人笑道:“在下想试试你的剑法。”说罢,拔出了长剑。
任停云摇头道:“我并不太会使剑,你也不用试了。我见方丈,只不过是想拜见这位大德高僧,并没有别的意思。”那人皱眉道:“你这人十分不通,我少林派的方丈是何等身份?岂是你能见的?就算是程家堡的弟子,也请先过了我这关再说。”说罢便是一剑刺来。
任停云知他是少林俗家弟子,也不愿和他动手,一侧身闪过道:“未知足下姓名?在下是来拜山,并不是来比武的。”说话间那人已刺了四五剑,却连他衣裳也不曾沾到。那人登时大怒,手一抖,剑势陡急。任停云心道:“这伏魔剑法倒也有了五成火候,怪不得他自大。”将手一伸,已切上了那人手臂,那人只觉手一麻,自己的剑便已被对方夺了过去。不禁大吃一惊,将身一纵,退开三丈,怒道:“你,你使的什么妖法?”舒海在任停云身后笑道:“我家大人的本事大得很,你这点子本领,还不够他瞧的!”
忽听得一个沉稳浑厚的声音道:“这不是妖法,乃是极高明的剑法。”说着走出一位四十来岁的僧人,那人忙低头道:“觉明师叔!”觉明看他一眼,摇头道:“萧孟林,若不是这位施主手下留情,你的右手已是废了。你心浮气躁,这其实是犯了习武的大忌,我少林既称禅寺,这个禅字你该去好好想想。何况你既为我少林门中弟子,当懂得虚怀有礼,万法平等,怎可见人就要比划?”又转身对任停云合什道:“多谢施主对我少林弟子手下留情。”
任停云听得他是觉字辈的僧人,心知其在寺中辈份颇高;忙道:“小子无礼,还请大师宽恕则个。”说罢走到萧孟林面前,将剑双手捧上,笑道:“奉还兄台兵刃。”萧孟林已是臊得满脸通红,接过了剑,不再言语。
觉明笑道:“施主的功夫出凡入化,贫僧自叹不如,况且施主气度不凡,定是名门之后;不知施主所来何事?若是随喜敝寺,贫僧当得奉陪。”
任停云忙行礼道:“多谢大师厚待,小子贱名叫做任停云,只因小子的师祖与圆觉方丈乃是旧友,小子是特为前来拜见圆觉大师的。”觉明笑道:“这可不巧了,因大度禅师在清凉山普云寺宣讲妙谛,普云寺慈云方丈给敝寺住持下了帖子,敝师前几日便已走了。”
任停云点头道:“既是这样也就罢了,只是小子还有一事,要向大师求教。”觉明道:“施主请说。”任停云便道:“小子有一妹,幼年时曾被恶人所伤,至今遗下寒毒之症,虽名医亦不能根治,未知贵寺的各位大师可有什么法子?”觉明道:“不知这位女檀越现在何处?”任停云道:“舍妹现居京城。”觉明沉吟一会方道:“贫僧倒有心替女檀越瞧瞧,不过此事须待方丈首肯方可。”
任停云喜道:“如此先谢过大师了。”觉明笑道:“实乃贫僧见施主武艺非凡,起了竞争之心,想要以后能有机会与施主多多切磋罢了。”任停云只觉得这位觉明禅师性子甚是爽快,心下也觉喜欢,笑道:“小子自当奉陪。”说罢转身上马,觉明却道:“任施主,且等一等。”任停云道:“大师有什么指教?”那觉明却合什道:“无爱即无恨,无怖故无忧。”说罢微微一笑,转身去了。
任停云想了一会儿,对那呆立一旁的萧孟林道:“萧兄,后会有期。”说罢打马走了。舒海跟在后面,问道:“大人,那位大师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任停云苦笑道:“我亦未曾想得明白。”
此后两人加速赶路,四日后到了吴州行省首府——江宁府,那江宁也是个富贵繁华之地,任停云却也无心多看。到得统领衙门,任停云拜见了统领赵虎臣。那赵统领乃是徐珪赴庭州任后从燕州军总兵职上升迁过来的,当下看了他递上的兵部敕牒:兹有原雍州军校尉任步军巡检官任停云者,转任吴州军步军巡检,即日赴任,归入吴州军编制;此令,年月日。将他打量了几眼:“这么年轻就做到巡检了?前程远大么!几日前收到俞督帅钧令,命我调一旅人马移防越州地界。我在皋阳的那一旅人马,正缺主官,你即刻前去,限五日内过江,不可违误。”任停云遂领命而去。
第二日到得皋阳兵营,那两名团练知道新任巡检到任,都在辕门迎接,任停云定睛一看,不由愣住,原来这两名骑尉竟是与他同一科的武进士,一名文虎,一名杨鹏。那文虎年纪与他相仿,虎背熊腰,与战死在黑水川的王钰有几分相象。杨鹏有二十七八岁,肤色黝黑,一脸憨厚,倒象是长大了几岁的舒海。任停云忙下马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不想今日在此地遇见两位仁兄,今后咱们三人共事,这可是好极了。”说罢与二人一道走入营内。
几人坐定之后,任停云道:“赵将军命我五日内过江,今日已是第三日了,事不宜迟,从风兄,咱们这一旅有多少人?花名册可在?兵械、马匹、粮草又是怎样?”那文虎淡淡地道:“这赵统领刚愎自大,比先前的徐统领可差太多了。任兄,咱们与你一样,都曾在徐将军帐下为官,昔日也打了不少仗的,你还未来,我们就已打点好了,就等你发令呢。”任停云笑道:“这样很好,那咱们也不必迟疑,即刻就动身过江罢。”
过了大江,军队往南行军,开到了越州行省地界。任停云见队伍军容齐整,号令归一,暗暗点头;又向两人详细了解以前与海贼交兵的情形,几人一路闲聊,任停云道:“图远兄,咱们吴州军中,除了你们二位,还有咱们同一科及第的军官么?”杨鹏憨笑道:“倒有十来个的,只是咱们比不得任兄弟,大多只做到骑尉,升到骑尉的也就只有我和从风两个而已。”文虎道:“咱们这一科上百来个人,做到巡检的就只有两个,一个是任兄,另一个是卢思翔,现今在蜀州军中做巡检官。任兄还记得那人么?”
任停云道:“怎么不记得,当初考试时我是兵策第一,武技第一的就是这个卢思翔,弓射第一的是狄蛟,骑术第一是谁我倒不记得了。”文虎道:“他父亲是现职的将军,正做着中州军统领,他自然是升得快。”杨鹏笑道:“我可不能和你们比,我只想着我做了军官,家中父母脸上都有光彩,家中也宽余些,不用再下田出力了。但求平安无事就好。”任停云点点头,又见一路上山形秀丽,空气洇润,不由叹道:“果然是江山如画,想我在西路时,极目所见,尽是大漠黄沙,”话未说完,已有士兵来报:“前面不远处有个庄子,里面的百姓都被倭贼杀光了。”三人忙打马赶过去。
赶到村子里一看,村头村尾,皆是尸体,更无一个活人。文虎沉着脸道:“倭贼应当还离此不远,咱们不可放过。”任停云便命:“派出斥候,往四下搜索。命士兵们以队为列,跟过去。”游击们轰然领命而去。任停云便问:“如今侵扰越州行省的海贼大致是怎样的情形?”文虎答道:“主要是两股,北面在之江一带活动的,以一个叫松田介一的为首,南面在闽江一带的,以森田正弘为首。如今倭贼在岸上已无固定据点,均是依托海岛,乘船而进,登陆后便一路烧杀抢掠。与我接战不利,则乘船退去。”任停云喃喃地道:“松田介一!”
正在这时听到有士兵吹起了响哨。三人忙赶了过去。赶到那处山岰,见三十余名倭贼已被士兵们团团围住,文虎便叫:“放箭。”一阵乱箭射过,那三十多人登时全都了账。杨鹏便命:“大伙儿四下搜索,估计附近还有敌人。”吴州军也是屡与倭贼交战过的,当下士兵们又往前搜去。文虎皱眉道:“越州山川众多,不似吴州地势平坦,命每队之间不可相隔太远。”忽听得前面海螺呜呜,呼喝砍杀之声,已经与敌接战了。
原来倭贼惯常所用的战法乃是以数十人为一股,互为呼应。那一股倭贼被歼,其他几股人马便悄悄摸了过来,与吴州军的斥候遭遇,双方顿时战做一团。那杨鹏身先士卒,持着一杆点钢枪,与一名倭贼头目战在一处,各处倭贼凑集,人数越来越多。任停云便命文虎:“遣两个营从侧面抄过去,你带着其他的弟兄们留在此地不动。”说罢返身抄起一杆枪赶了过去,舒海忙拔刀跟上。
任停云冲入战阵中,挽起枪花,一枪搠中那头目的咽喉,一杆大枪抖起,当真是所向披靡,直杀入敌队中,两侧包抄过来的士兵从敌侧后掩杀过来,那贼首见势不妙,率领残部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仓惶逃走了。这一场遭遇战,吴州军杀敌五百余,己方只战死了几十人。任停云一面命士兵清理战场,一面命传令兵飞报余杭城。
几日后军马赶到余杭城外,任停云命就地安歇,自带着文虎杨鹏赶入城内去见俞铮。
那余杭城原本是江南最为繁华的大城,任停云等人进得城来,却见街道两旁,商铺紧闭,甚显萧条;任停云知是因海贼犯境之故。到得统领衙署,俞铮已在节堂之上等着了。任停云等上前行过礼,俞铮打起精神笑道:“任巡检一路辛苦。初入越州,便破倭贼,本帅也甚欣慰。现如今,我越州军主力正在闽江一带肃剿森田部,之江这面的松田,我一时还腾不出手来,如今松田占着乐嘉、台山二府,之江北面是吉田政臣所率的一支,不过千余人;停云,你可率本部人马先赶往湖阳府,将吉田部剿了,待我大军从闽江返回,你可引军还,趋于临海,我师南北夹攻,务要将田边部歼于岸上。我与田边交战十余年,愿这番能将其一举歼之。”他因两年前一次作战时被一箭射在胸口,伤了心肺,说了这番话已经有些气力不支。
任停云忙道:“督帅的意思,卑职已经明白,这就率部前去,还请将军保重身子要紧。”俞铮点头道:“就是这样,我已知会军府司库,钱粮兵器,你只管去领。”几人退出,任停云叹了一口气:“督帅和徐将军可并称为军中双壁,可惜他身受重伤,据我看,他活不过四十岁了。”文虎杨鹏两个都吃了一惊。
威德二十八年九月,任停云率部进入湖阳,三战三捷,全歼海贼吉田政臣部,斩敌酋。乃登船沿海岸南进,于临海登岸,越州军总兵汤如龙、邵克昌、陈士章引军自闽江还,遂对海贼松田部成南北合击之势。
这一日临海岸边,晴空朗照,海面平静无波。一支船队缓缓抛锚靠岸,一队队士兵鱼贯登岸,正是任停云这一旅人马。任停云站在为首的那只沙船之上,感慨道:“若想彻底肃清海患,非组建一支海上劲旅不可,纵横于大洋之上,方可保一方百姓平安。”那水军郁团练笑道:“大人所言甚是。”任停云微微一笑,拱手与他作别,带着舒海上了岸。文虎前来禀报道:“越州军已与敌接了战,乐嘉已光复。”任停云便率军加速疾进。
不一日到了到了台山府地界,斥候来报,前方一支倭贼正赶过来,任停云手一挥,士兵们纷纷往两旁树林、水田中潜伏。不到一个时辰,便有数百名敌人急匆匆赶来,任停云瞅准最前面的那头目,一箭射去,那头目应声而倒,士兵们从两旁杀出,两军战做一团,不一会儿,倭贼第二队又到了,为首的大头目口中喝喝有声,双手持着一柄东倭长刀,杀入阵中,只见他长刀直劈斜撩,不一会便砍翻了数人,文虎大怒,提起竹节钢鞭迎了上去,叮叮当当,两人战在一处,任停云喝道:“从风让开!”抢上前去,持枪迎面刺去,正中敌酋咽喉,那头目创口处鲜血狂涌,登时毙命。
正在厮杀,忽听得号角声响,一支越州军杀到了,为首的乃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骑尉,身长六尺,浓眉大眼,英气勃勃。手持一柄横刀,上下翻飞,如入无人之境。一名倭贼头目暴喝一声,手持长短二刀冲上前去,那骑尉一侧身,刀一抹,从那头目胸口划过,便不再理会,继续向前杀去,那头目呆立一会,才砰然倒地。
任停云看在眼里,不禁暗自喝彩:“好刀法,这军官定是程家堡的内堂弟子,年纪轻轻,竟有了这般造诣,真是难得。师祖曾言道,天下刀法,以程门刀法为最,卷云刀法,享誉江湖;真是名不虚传。此人这般年轻就做到骑尉,必定是越州军中极出色的人物。”
那骑尉此时也看见一名年轻校尉,傲然独立,只觉这人神形俊朗,如同只身置于无人之境般,心下也暗自惊奇:“这人是谁?瞧着年纪不大,竟已步入了先天化境!”恰这时传令兵赶来道:“程团练,汤总兵命你速速赶去与他会合。”那骑尉应了一声,又瞧了任停云一眼,返身而走。
汤如龙正率军与松田介一部主力激战,见到他赶来,也不多话,直命道:“程羽,督帅正往此地而来,我命你速去接应他,若有差池,自己砍了项上人头来见我!”程羽大吃一惊,连忙打马率队狂奔而去。
俞铮抱病亲往前线,由几个亲兵抬了一副肩舆,慢慢前行,忽见前方烟尘大起,不一会,程羽拍马赶到,一见俞铮,忙滚鞍下马,趋前行礼:“参见督帅大人。”
俞铮笑道:“竟是云飞来了,前方战事如何?”程羽道:“咱们打得很顺,松田部且战且退,正拼死往海边退去。将军身恙未愈,怎么赶到这里来了?万一有事,属下们怎么担待得起?”俞铮笑道:“料不妨事,儿郎们在前方奋勇杀敌,本帅怎可躲在府里。”程羽毫不客气:“你来了是添乱!安心呆在余杭城里就好。”便吩咐:“掉头,将督帅大人送回去,敢违命者,斩!”兵丁们谁也不敢笑,忙抬着俞铮转身而行,俞铮苦笑道:“云飞,越州军中敢这样对本帅的,也就只有你了。”
程羽回道:“这可没法子,范大人离开越州之时,再三叮嘱卑职一定要保护得你周全,我若办不到,他又该罚我了。”俞铮笑道:“他要怎么罚你?”程羽也笑道:“他多半是又会罚我背书罢。”俞铮忍不住大笑:“你现在还怕他罚你背书?这些年你跟着我,可没少读书。”不料这一笑牵动了伤处,不禁皱皱眉。程羽看在眼里:“大人不可再说话,不然我点了你的昏睡穴,让你一觉睡到余杭城。”
程羽一路护送俞铮赶回了余杭城,进得统领衙署,到了内堂,正要吩咐亲兵安排俞大人去休息,却见内堂之上立着四个人,一个是越州行省按察使陆子野,此人乃是与范成仁同一科的进士,亦是海内有名的大儒,多有著书立说。另一个三十来岁,青袍纶巾,有飘然之态,第三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面容俊俏,竟有如一个少女。第四个身穿白袍,背着众人,瞧着墙上的字:为王前驱。说道:“张相这笔字是极好的,你看这个驱字,大有奔腾万里之态。”
俞铮心下奇怪,忙问陆子野道:“东原大人,今日怎么来了?”那身穿白袍之人回过身来,只见他二十七八岁,身高六尺有余,剑眉星目,自有威仪;俞铮惊道:“太子殿下!”原来这人竟是当今太子李嘉文。
俞铮忙挣扎着要行礼,太子忙抢上来扶住:“俞帅不必多礼,孤知道你身上有伤,来来来,快坐下。”说着搀扶着俞铮在椅子上坐下。却听那少年笑道:“这么病怏怏的将军?俞将军,你别急,等我回了京城,派一位御医来为你瞧瞧。”声若银铃,动听之极。太子笑道:“妹妹不可无礼。”那少年嘟着嘴道:“被大哥揭穿了,真不好玩。”说着摘下幞头,露出满头青丝,原来这少年竟是威德帝幼女,毓真公主李嘉薇。
俞铮坐在椅子上抱卷行礼道:“见过公主。”公主摆摆手道:“不用行礼啦,你安心坐着便好。”程羽心道我说这少年怎么生得这样好看,原来是个姑娘。公主见程羽愣愣地瞧着自己,便问道:“小军爷,你瞧着我做什么?”程羽挠头道:“没有什么。”说罢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太子打量着程羽,点头道:“你是云飞?英气勃勃,难怪范大人在我面前夸奖你。”回头又对陆子野道:“允文曾对我说,军中有两个年轻人,都是了不得的人才,一个是雍州的任停云,一个就是这程云飞了。”陆子野却摇头道:“顽劣得很!允文走时命我监督他的功课,这孩子十分淘气,片刻也坐不住,下官实是瞧着他头疼。”几人都笑了。
俞铮笑道:“那任停云如今也在东路行军府效力,我曾见过他,也是一表人才。我看他在越州打的几仗,的是将才。几年前范大人初来越州时,卑职曾陪他去程家堡拜访程堡主,请他派遣堂中弟子军中效力,驱逐倭贼。程堡主十分为难,说祖上有训,外堂弟子不论,内堂弟子却是不许做官,因此二百年来从未有程家内堂弟子入仕。正说到这时,云飞从外面掏鸟蛋,玩得兴冲冲地回来,程堡主便训斥于他,说你练成了那么好的轻功,竟是用来掏鸟蛋的?!范大人却是哈哈大笑,说他稚子之心,十分喜欢。强将他要了来,留给我做亲兵。那时他才十六岁,他跟了我后,倒也好学,读了不少书,我见他是可造之材,便索性让他做了军官。程堡主也只睁一只眼闭一眼,默许了他。”
太子笑道:“原来如此。”公主却欣喜地道:“你会掏鸟蛋?那好,你带我出去玩去。”说完又对太子道:“哥哥,我出去玩会儿。”太子点点头道:“记得早点回来,不可太淘气了。”公主忙命程羽陪她出去。只听得程羽苦恼地道:“公主,这余杭城中,鸟窝可不好找呢!”公主却道:“那我不管。”
太子笑道:“妹妹自小便深得父皇宠爱,把她惯得象个小子一样。”这才向俞铮介绍那三十来岁的书生:“这位是东宫长史,裴秀裴玉麟。此次乃是陪孤微服出巡。”裴秀向俞铮做揖道:“下官见过俞将军。”俞铮方才说了不少话,已是觉得胸口微微地疼,勉强打起精神道:“太子殿下微服出巡,体察民情,原是好事,可是连一个侍卫也不带,这可太大意了。”
太子笑道:“陆大人一见到孤,就把孤训了一顿,如今你又来了。实话告诉你,孤此次出京,事先并未告诉父皇的。到得越州,只有东原知道,连总督康栋也并不知晓。倒是妹妹听得孤要出京,死活要跟了出来,还说她跟侍卫们习过武功,可以给孤充当扈卫,把孤缠得不行,越州山水秀丽,孤也就让她跟来瞧瞧。”又肃容道:“俞帅,孤还要转道去燕、朔两个行省看看。那边是北方,这时节天气已经冷下来了。孤不想让她跟去了,这程羽很可信赖,你命他护送公主回京。到京之后,就命他留在东宫,等孤回来。”
俞铮想了一会,道:“这样,我修书给程堡主,请他再遣两名内堂弟子,护送太子殿下前往燕州,如此方才妥当。太子放心,那程家堡乃是名门正派,内堂弟子更是武艺高强,品行端方。”太子笑道:“这孤明白,一看云飞便知道了。”裴秀却皱着眉头道:“且慢。”几人都看着他。
裴秀说道:“殿下明日可去总督府见见康栋,就说此次是微服出巡,不日即将返京,命他不可声张。顺便禀报皇上。咱们出了余杭城后再分两路,公主由云飞护送,先到东都东安郡王处,再返京城,咱们则乔装改扮,直往燕州并州去。”
台山之战,歼灭海贼三千余人,松田介一带着不到一千残部逃到了海上。越州倭患,基本平定。俞铮便给任停云发来行文,命其率部返回皋阳。这日任停云命舒海自去庭前练习自己传他的一套刀法。自己却独自一人在房内,拿着一把小刀,正在雕一个小小的木佛像。自那一日在少室山见过觉明禅师,他有时便会想起那番话。却总是不大想得明白,左右无事,便找了块木头,雕起佛像来了。
不多时,舒海带着一人走了进来:“大人,有人求见,说是大人在京城的故交。”任停云心下奇怪,我随师祖习技八年,下山后带妹妹先去楚州祭母,随后去京城应武举,在京呆了不足半年便去了雍州,哪有什么故交?抬头看时,却是在西昌王府曾见过的景长清。那景长清施礼笑道:“停云兄安好?在下乃是景长清,我们曾在西昌王府见过一面的。”
任停云忙笑道:“竟是景长史,景兄驾临寒舍,蓬筚生辉。舒海,快去给大人斟茶,景兄快坐。”景长清坐下将屋子打量一回,笑道:“停云这里倒是书多,你虽做着武职,却不脱书生本色。”任停云道:“教景兄见笑了。不知景兄怎么会不远千里,到我这里来?”景长清道:“自是有一件极机密的事情。”说罢将侍在任停云身后的舒海看了一眼。那舒海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任停云心下奇怪,便道:“舒海,你还去练你的刀。”待舒海出了门,方问道:“是什么事?”景长清深深看他一眼:“是这样,郡王有一个死对头到了越州,这几日正返回京城。郡王想请你出手,将此人在半道截杀!”任停云不由得愣住了。
景长清见他发愣,便问道:“怎么?”任停云心道,郡王本是宽怀仁厚之人,怎么也要做这种不得见人的事?景长清见他犹豫,说道:“郡王位极人臣,可谓高处不胜寒。京城之中风云诡谲,有些事情须得有人替郡王分担才是。”
任停云心中已是转过了无数个念头,脸上却不肯带出来,只是淡淡地道:“既是郡王吩咐,在下自当效命。”景长清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不知怎的,他面对着杀气腾腾的西台大汗不曾害怕,如今面对这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反倒隐隐有些害怕。心道,若不是闻非凡被你所伤不能出手,我又何必来试你?
任停云转身从壁上取下一把木剑:“那人现在到了何处?”
程羽奉了俞铮的密令护送公主回京,他只点了两名健壮军士充做杂役,再带上自己的亲兵凌全,加上公主一共五人上了路。那凌全本是程家堡外堂的年轻弟子,如今也随了他在军中。俞铮问他:“会不会人太少?”他笑道:“大人放心,有我在就尽够了。若我都应付不了的,其他的人再多也没用的。”俞铮便点点头不再言语,他相信程羽的能耐。
与太子等人分别后,程羽立即就雇了一辆大车,逼着公主坐进去。公主大怒,程羽却不为所动:“这一路你得听我的,你要不听话,我点了你的昏睡穴,教你一路睡觉,等你醒来,已经到了京城了。”公主道:“凭什么?你想要我听你的,先打过了我再说。”程羽笑道:“好!若你输了,你就乖乖听我的。”
公主也不与他客气,拔出刀剑便与他斗在一处,二十余招过去,程羽刀势成圆,一个接一个圆圈绞来,公主兵器拿捏不住,刀剑齐齐脱手。程羽收刀入鞘,笑嘻嘻地瞧着她。公主不禁怒道:“回到京城我叫大哥砍了你的头!”程羽笑道:“悉听尊便。但路上你还是得听我的。再说,我知道太子殿下再不会为这个砍我的。”公主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地上了车。这一路她只能掀起窗子瞧外面的风景,可把她憋苦了。
这一日才过了来安城不远,尚在吴州行省地界。程羽见这段路僻静少人,曾是强人出没之处,心道,须得小心点儿。就在这时,道旁树林中突然飞出五颗石子,迅如流星,分别攻向程羽、凌全、两名军士和那车夫。
程羽拔刀在手,将那石子击得粉碎;却见那四人中有三人已成了泥塑木雕,车夫则从马车上摔下;竟是被飞石点了穴道。那马没了人驾驭,仍自得得向前而行,程羽忙拉住疆绳。就在这时,林中飞出一个黑衣蒙面人,手持一柄木剑,伸出左手和他对了一掌。旋即又倒飞出三丈开外,手中的剑遥遥对着他。那蒙面人见到他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的光。
这蒙面人正是任停云。他不得已接了这刺杀的任务,却又不欲多杀,乃先以飞石将随扈击倒,心想只要将那郡王的对头杀了也就交了账了。却不料随扈中有一人拔刀将石子击碎了。见这人身手不错,任停云便飞身而出,想以掌将他击伤,一掌对过,发觉这人内力精纯,乃是一个劲敌,知道不可大意,便纵身退开,凝神以对。这才仔细打量那随扈的面容,不禁吃了一惊:“这不是在台山一战中所见的那个骑尉么,郡王的对头怎么竟是由他来护送?那么车内这人究竟是谁呢?”愈想心中疑云愈重。
程羽对过这一掌,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暗自吃惊:“好厉害,这人乃是个顶尖儿的高手!”当下深吸一口气,飞身抢至那人面前,手一翻,风云十八刀,有如大江大河,倾泻而来,刀风到处,树叶随风而落,气势惊人。
任停云不慌不忙,手中一把木剑信手舞来,胜似闲庭信步。程羽暴喝一声,一刀横扫,任停云侧身闪开,他身后的一棵树,已被拦腰砍断,哗啦倒地。任停云一剑当胸刺来,程羽身形一晃,已到了任停云身后,呼地一刀便往任停云背上削去。刀风响起,任停云看也不看,回手便是一剑,正架在横刀之上。程羽这一刀便再砍不下去。
程羽见自己刀势虽盛,却招呼不到那人身上,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跨前一步,一刀挥出,正是程家堡看家本领,卷云刀法。通常刀法都讲究钩剁砍劈,这卷云刀法却是粘滞绵闪,大异寻常,乃是刚极转柔的精妙武功。任停云一见,眼中精芒大盛:“师祖对这卷云刀法推崇不已,今日正好领教。”木剑刺出,一招快似一招,渐渐竟带有呼啸之声。眼见他的剑来势凌厉,程羽将身一避,身后一棵小树竟也被拦腰折断。他不由得心道:“真是好功夫!一把木剑竟使得有如四五十斤的重剑一般。”他虽是年少,好胜心强,却也并不急躁。轻拢慢捻,抹眉抽丝,卷云刀法使得极尽其妙。两个人倒了过来,一个将木剑使得气势如虹,一个却将钢刀舞得轻柔曼妙。这两个年轻一代高手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各施展平生功夫,不一会便斗了百余招。
蓦地程羽大喝一声,刀势突然转疾,一刀接一刀攻出,一刀快似一刀,柔又变刚,这是卷云刀法的绝招,名唤“雷霆六击”,纯一个快字,迅雷不及掩耳,对手避无可避,乃是中原余杭刀法的颠峰。昔年不知有多少武艺高强的奸恶之徒,死在程家堡这最厉害的绝技手中。那任停云疾退一步堪堪避过第一刀,第二刀又到,避过第二刀,第三刀又到,避到第五刀,他斜身飞出,正要落地,程羽揉身而上,刀光已封住了他身周数尺。任停云只得一剑挡在刀上,借势荡开,手里只剩了半截剑。这几下迅捷无伦,招招致命。一个攻如金刚施法,一个避如妖魅遁形。公主在马车内偷瞧,只看得目眩神迷,心惊肉跳。
任停云方才几下看似躲得轻巧,其实几乎已是施尽平生所学。他扔掉木剑,将腰间那把乌黑的长剑拔了出来。程羽一见那剑,不禁失声道:“玄天魔剑!你是谁,剑圣是你什么人?”任停云更不答话,刷刷刷三剑刺出,直刺程羽的咽喉,程羽一一避开,任停云手中玄天剑越使越快,更不给程羽反击的机会,程羽心中大骇,只道:“流云剑法!这人必定是剑圣的亲传弟子!”任停云一剑荡开他的刀,一掌击去,程羽忙出掌来迎,“砰”的一声,立时觉得眼前金星直冒。任停云更不停手,挥剑疾抖,刹那间便以剑头封住了他身上七处穴道。程羽顿觉心中一片冰凉:“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