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纪堂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把盒子盖上,收在一旁。
阿玉忙把放在一边的披风抱起,走到他身前不远处站定,忽然对他行了一个大礼,“阿玉前来打扰,只为感谢大公子当日救命之恩。”
随后她低眉顺眼,屈膝半蹲,双手高举过顶把包裹奉上,道,“这是大公子借给阿玉的披风,已经清洗干净了,请公子收回。”
纪堂见她如此,不由上前一步,皱眉道,“起来说话,你我之间,不必行如此大礼。”
阿玉执拗地摇摇头,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只是双手把包裹举的更高了一些。
包裹披风的布是绣着纹深花纹的黑底五彩锦缎,花纹图样和他绣着盘龙暗纹的披风十分相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更显华美。
眼前人姿势倔强,恭敬非常,一副对他敬而远之的样子。
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头顶乌黑柔顺的发丝。纪堂心底涌上些许烦躁,不多。
他走近,无奈叹气道,“公主非我奴仆,况且”
忽地,他伸出双手,扶住阿玉的双臂,使劲一拉,把她整个人带起。
阿玉被他这用力一下,整个人拔地而起。刚刚屈膝的时间过长,她的双腿有些麻木,被拉起时脚步有些踉跄,整个人直直的向前,刚好被身前那人接住,连人带包裹栽倒在那人的怀抱里。
然后她感受到那人胸腔的震动,听到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况且,你我终成夫妇,何必拘泥于这些虚礼。”
明明只有第二次,可这怀抱和臂膀是如此熟悉,温暖又有力,彷如那日他接住她时一般。
刚刚那一刻,她明明下定了决心要斩断肆意蔓延的情思;此时,倒在他怀里,听着他温柔的话语,她又不禁红了脸颊。
他是君子,仪表堂堂,英武昭昭,想来对他投怀送抱的女人应多如过江之鲫罢,更何况他心中早已有了在意的姑娘…更甚的是,有了在意的姑娘,还这般撩拨她可恨自己又是这般容易上钩她想到这里,不禁恼怒起来。
阿玉一边唾弃自己的意志不坚,一边转身挣出他的怀抱,只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愤愤得瞪着他。
杏眼晶亮,盛满水光。
这对招子里带着薄怒,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摇曳波光,更显得灵动多姿。
他还记得,当日初见时,他从克都手里救了她,小女孩被他接住后,乖乖地被他拉住,靠坐在他的怀里,木木的好像个小偶人。他见她脖子上伤势未俞,给她擦药,她却误会他要借机占她便宜,满心满眼都是不情愿,偏又不敢反抗,只能含住一汪泪水,用这样的眼神控诉他。
他那时就很想发笑,这个公主,真像一只小兔子,还是被抓住了也不会咬人的那种,难道她以为用绵软的娇嗔就可以把人吓走?!
不过现在,应该没关系了。
纪堂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玉见他笑得开心,心里委屈极了,她嘴巴一扁,双手把包裹顺势往他怀里一推,转身就要往门边走。
纪堂急忙甩开包裹,上前拉过她的手。
手上有茧,手指硬而略显粗粝,触感与阿兄的截然不同。
这是一双握过笔,也执过剑的手。
手掌很大,只消轻轻一握就能把她的小手含在掌心。
手心很热,被碰到的时候,阿玉像是被灼了一下,想要立马甩脱开来。
他握得力道却是不容她拒绝。
于是,阿玉又被牵回到案边。
纪堂放开她,对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她在案榻前坐下,随后他自己也在案前正襟危坐。
“公主,”见她终于肯乖乖地坐在自己面前,纪堂微笑开口,“此去咸阳不远,诚如孤刚才所言,公主与孤,终会结为良人。”
这话一出,阿玉的脸顿时飞红一片。
纪堂被她的表情取悦,笑了笑道,“既是夫妻,便是一体,孤愿拿出凡百之诚意,求取公主之同心。”
“公主若心中有什么疑惑,可以直接问孤,孤必会知无不言。”说着,他用眼角暗示性扫了一下那只漆盒,向阿玉问道,“孤希望公主对孤亦是如此,可好?”
“好?好什么?”阿玉心里晕乎乎地想,脑中乱作一团。
她生于楚国,长于楚地,从小阿父就只有阿母一人,两人神仙眷侣,相扶相知,可是这样的感情又是何其稀少珍贵。
群雄纷争,连周天子的女儿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婚姻。她身为王室公女,更是如此。
在来秦国之前,阿玉就已经暗暗打定主意,她会为对方纳妾生子,亦会为对方尽到正室夫人的责任,只是自己的一颗心万万不能失守。
人多嗜欲,则屈意徇物,不得果烈。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不抱任何的希望,才能从绝望中寻到希望。
可是大公子对她,何其温柔,何其残忍,又何其贪心。
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想要得是她的心。
可他能做到用自己的心来换吗?!
阿玉盯着那只漆盒,眼中情绪变换。
片刻后,她抬眼回望纪堂,一张玉面上笑意款款,显得温柔又缱绻,“从大公子救下阿玉的那刻开始,阿玉对大公子就是全身心的信赖,哪里有什么疑惑呢?”
纪堂亦是微笑,回道,“得公主信赖,此确是纪堂之幸。”
他温柔地盯着阿玉的笑脸,缓缓道,“公主既然同意了孤的提议,那么就是愿意与孤勠力同心。然,公主没有疑惑,孤有。”
纪堂眼神温润,神态平和,一字一句却颇显锋利,“楚公子重伤中毒,医官却束手无策,当时情况极为凶险。孤很是好奇,公主究竟是如何把一个濒死垂危的人救活的呢?”
楚国事巫,国君亦学巫。因此阿玉很小的时候就在大巫祝身边学习巫医祭祀。
在阿玉跟随大巫祝学习的第三年,为了让她更深刻地领悟巫之道,大巫祝带她前往云梦泽修行。
在那里,他们遇到了一只犀牛,这是一头美丽的生物,即使它此刻浴血濒死。
它腿上扎着陷阱的尖刺,身上中了数箭,后背被锋利的刀刃剖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开绽,刀创箭伤处血肉模糊。它应该是落在了猎人的陷阱里,后又强自挣扎逃脱了出去。
此时,它再也走不动了,只能孤零零的躺在大泽深处,鼻息粗喘,任由身上伤口不停流血,消耗着它仅存的体力,折磨着它饱受伤害的躯体。
阿玉心存不忍,她想要救它,试了各种方法,用尽了全力,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双倒映着蓝天与湖水的眼睛,慢慢地变得浑浊灰败。
她难过地哭了出来。
大巫祝蹲下身,摸摸她的头,说,“它的伤势太重,就算是我也没法救活它。生死之事本非人力所能及,阿玉,你学习巫医,更要明白这个道理。”
“为什么它会受这么重的伤呢?人们为什么要杀它?”
大巫祝起身,看向一望无际的云梦泽,淡淡道,“因为它的角是王公贵族们的趋之若鹜的珍品,它的肉嫩味美,它的血可入药治病,它的皮更是武将万金难求的铠甲至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是说,一个人本来是没有罪的,只是因为身怀重宝而有罪。”
“阿玉,你懂吗?”
阿玉懵懵懂懂地使劲点了点头,“懂了,就是说,有什么好东西,我们要把它悄悄藏起来,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有什么好东西,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大巫祝的药,也是千金难求的至宝,她不能让别人知道。
阿玉又温柔地笑道,“大公子说笑了,阿玉只是养在宫闱的一介女子,怎么会治病救人?阿兄能及时醒来,是他吉人天相,命不该绝。如若贪功而言,那就是阿玉为东君所做得一曲祭祀巫舞了,想必东君随朝阳而至,见到阿兄,心生怜悯也未可知。”
说罢,她面露虔诚,还喃喃地念了两句祭文。
纪堂见她顾左右而言她,两只眼睛顾盼生辉,模样灵动。
明明知道她满口胡言,也不忍心苛责她,纪堂道,“哦?是吗?”
“公主之舞,的确媚色撩人,若孤为那东君,想必也会被乐舞所迷,震慑心魂。”
“只可惜了,孤自幼,只信苍生,不信鬼神。”
纪堂这句话掷地有声。他侧对着烛火,半张脸遮在阴影里,只有凤目炯炯,明亮异常,更显坚定。
阿玉的目光与他的交汇到一处,两人沉默地试探着,还夹杂着其他无可名状的情绪。阿玉觉得自己就像廊外的飞蛾,他如炬的目光就是明晃晃的陷阱,明知危险就在前方,却依然情难自禁,想要随他起舞。
直至一阵清凉的夜风吹入正殿,烛火被风吹得晃了两晃,连带着纪堂脸上的阴影也跟着晃动了起来。他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日头早落,星子当空,于是起身道,“时候晚了,公主请回吧。”
阿玉连忙跟着站起来,心中也不由地喘出了口气。
“孤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孤如是,公主亦如是。”纪堂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阿玉的表情。
他神情泰然,面带微笑,“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孤出言必行,必会如今日所言,对公主展现出孤的诚意。”
“孤会期盼着,到了那一天,公主也能对孤展现出你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