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宫门前殿,一片狼藉。
受伤的兵士,中迷药的随侍,外加哔哔啵啵,愈演愈烈的火势。
苏尤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他的声线绷紧,显得更加平板。他厉声对副官下令道,“你照顾好楚公子,让留下的人速去救火!”
“其余的人,随我来,快追!”
旬阳城门,比之纱帘倒真好不了多少。
守城的士兵发现不敌,装模作样的抵抗了两下,便一个个脚底抹油,逃跑的速度奇快。幸而他们还知道第一时间点起烽火,把袭击的讯号传了出去。
黑衣人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城门,像城外窜去。
一步一步,越是向前,离身后的火光就越远,离前方未知的黑暗也就越近。
阿玉的心,也像是慢慢掉落进漆黑的深渊里。
“吁,停下!”刚出城门不远,那黑衣首领突然停了下来。
他身后紧跟的黑衣人群也匆忙停下。没跑两步就被马绳强行拉停,他们身下的马匹跟着不安的左右躁动。
前方一片漆黑的夜里,马踏金戈,风声猎猎。
黑衣首领眯了眯眼睛,示意手下点燃火把。
第一个火把刚刚点燃之际,变故途生,一支箭突然从前方的夜里破空而来。黑衣首领即使心中有了防备,震惊之余还是慢了一步,左肩被利箭射了个对穿。
紧跟着,一波箭雨向他身后的黑衣部下袭来。
阿玉此时还倒吊在马背上,箭响如潮水,她慌忙闭眼抱头,只听得一阵利箭入肉的钝响,甚至还有坠马的扑通声,马匹受惊地不住嘶鸣,因受伤而变了调的□□叫喊,以及虽然她听不大懂,但想必一定是咒骂的不绝愤恨声。
那黑衣首领见部下骚乱,赶快大声呼喊,重整纪律,黑衣人纷纷把火把点燃,终于看到了对面的情景。
黑袍,玄甲,黑色战马。
一整队的玄甲骑兵,缓缓列阵,走到他们面前。
当先的一排已经换弓为枪,在对面严阵以待。
他们刚刚在黑暗中悄然围成了一个半圆形,这些黑衣人落网而不自知,已经被他们围在了包围圈的正中间。
双方之间的距离,此时不过数丈。
“竟然是玄甲铁骑,”黑衣首领望着对面过来的骑兵,右手用力掰断左肩上的箭柄,待他辨认出箭尾的标志,眼皮又不由得跳了一跳,他出声大喝道,“让你们的头领出来!”
对面的铁骑队伍正中开出了一道缝隙,一个同样身着玄甲黑袍的年轻将领勒马走到队伍前方,他身姿挺拔,风姿超然,手里还握着一柄精弓,显然是他,在刚刚那一瞬间当先射出了那支利箭。
黑衣首领瞪着这年轻将领,沉默了一瞬,咬牙切齿道,“居然是你。”
年轻将领在马背上微一颔首,道,“克都,好久不见。”
他声线温雅平和,语气亦是平淡,倒真好像朋友之间许久不见,叙旧一般,举重若轻。
原来这黑衣首领竟不是中原人。
原来对阵的两方首领都互相识得对方。
“你以为单凭这支玄甲铁骑就能困住我等吗?”
“西羌首领亲自光顾,不胜荣幸,”年轻将领对着身边的部下打个手势,“区区玄甲卫相迎自然是不够的。”
旁边的玄甲兵得令,持弓引箭,这箭头上燃有一轮火球,斜射向天,火球在黑夜中四射散开,迸溅了半空火星,瞬间点亮了夜空。
身后城墙的垛子间,突然显出了无数的火把与弓箭手,他们一个个拉满弓箭,严阵以待。
见了城墙上的弓箭手,黑衣人群更是一阵骚动不安,有些末尾的人已有了调转马头逃跑之势。
克都心内大惊,他先前琢磨,若是只有玄甲铁骑,他率部下拼着命厮杀,也有五成的把握带人脱困。没想到日日打雁竟被雁啄,他们竟然从出城之时就已经中了圈套,莫非今日真的要命丧于此?!
那克都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的一把用右臂把马背上的阿玉揪起,右手用力把阿玉的头向后拉;这一掀一拉,拉扯间,露出阿玉又细又白的一段脖颈。他不顾左臂伤口淋漓,左手发力,突地抖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刀刃直直的横在阿玉的咽喉处。
阿玉之前在马背上已被颠簸得头晕目眩,这下又忽的被人重重地薅着头发起身,她身份尊贵,哪里受过这样的罪过?疼得当即泪盈于睫,杏眼大睁,双目含着的一包眼泪直打转,紧接着她又感到一抹冰冷的寒意抵在脖间,心中又惊又怕。
但她个性,偏偏遇强则强,遇软则软,此时拼着一股傲气涌上喉头,不仅硬生生抑制住想要肆意流淌的眼泪,更是倔强地挺直了脖子,显得风骨昭昭。
阿玉的出现显然是在那年轻将领意料之外,他脸色沉稳,上前两步,关注着对面的情况。待到他看清阿玉的小动作,意外之余,不禁微微流露出一丝笑意。
克都阴沉着嗓音,低声吼道,“我手上的是当今楚国公主,今日若不放我们走,我就拉她一起陪葬!”
一边说着,他又使劲一拽阿玉的头发,冲她喝道,“快和他说,你是谁,和他说,让他放人,你不想死。”
阿玉满心鄙视地狠狠瞥了他一眼,随即敛下眉眼,将唇瓣咬紧,不顾头皮被拉扯的疼痛,竭力摇了摇头。
那克都忙于脱困,见阿玉全不配合,登时着恼,他左手略一使力,便在她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莹白的皮肉,殷红的鲜血,在冰冷的刀锋下竟隐隐有着玉碎之美。
“快叫!”
“克都,孤今日来此,本只为救人。”
见阿玉见了血,对面的年轻将领也不再是刚刚的云淡风轻之态,“把人交出,孤可以放了你,”接着,他又冷冷道,“但,若你再伤人半分,孤今日必了结了你。”
克都手上的刀锋瑟缩了一下。
“孤,一言九鼎。”
说罢,他竟真的侧身,打马示意,两边的骑兵,令行禁止,在包围阵的正中间开出一条通路。
秦军有备而来,克都知道自己和部下难敌对手,况且姬成中了奇袭,那毒药又是必死的,只余楚公主一人,区区一届女子也没什么要紧。
短暂的思忖过后,他收起长刀,率先打马而过,他身后的黑衣人见首领动作,也纷纷跟上,生怕走得晚了被秦军留下小命。
克都经过年轻将领身边时,一个用力,把阿玉抛了过去。
阿玉被晃得七晕八素,她在空中飘荡了一下,紧接着,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抱住,落进一个结实的怀抱。
她像个柔弱的娃娃,被这陌生的年轻男子在胸前扶坐好,他一手勒住马绳,另外一手略微使力,便把阿玉牢牢地圈倒在他怀中。
他似乎还有什么额外的部署,他一面对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一面打个手势勒马退后。
阿玉却顾不得这许多,仅仅一个晚上,她渡过了绝望,又重获了新生。现在整个人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体验里,心情忽上忽下,难以平静。
还未待她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忽地一只手轻轻拂上了她的喉间,阿玉一呆,只觉得那手指上带着薄茧,揉过她脖子的时候感觉硬而略显粗粝,但那手劲极为轻柔,却是不让人讨厌。
阿玉怔怔地看他动作,见那人把手收回,接着又从怀里取出一个药盒,可能是见伤口犹有渗血,那人打开药盒,用手指取了一大块药膏,接着又一下一下的把药膏涂在了她的伤口上,他的力道均匀,使力柔和,直到把伤口全部覆盖住才停手。
知道他是为了给自己治伤,但阿玉心中感激之余仍然升起了一丝羞恼,她的脸色控住不住的变红。见那人还要再有动作,她忽的抬头瞪眼,直视对方。
怀中女孩的小脸不足巴掌大小,头发散乱,衣着不整。
看上去狼狈不堪。
脸色白的近乎透明,双颊却奇异的透着绯红。
她一言不发,只有一双晶亮的大眼直勾勾的瞪着他,像是在控诉他居然敢对公主动手的不敬,看起来一副郁闷生气的模样,只是双目还含着一汪清泪,要落不落,着实可怜。
回想起刚才她在克都手上的模样,一边咬唇,一边倔强地挺背伸脖,他就克制不住,略微搓了搓刚刚擦过她喉咙的手指。
新鲜花瓣一般柔软的触感,冰凉的带着丝绸的光滑。
他又想笑了。可是看着小姑娘怯怯又骄傲的样子,他又极力忍住了。
于是他扯下自己的玄色披风,一把将她兜头罩住,打马率部向旬阳而去。
旬阳城前,苏尤正率人疾驰而来,适才他看到城门的信号,忙急赶过来。
阿玉探头,见苏尤迎面而来,心中大急。她尚且背负着秦楚和平的使命,她的名节就是楚国的名节,若是被苏尤看到她窝在一个旁的秦国男人怀里,产生了误会,秦人睚眦必报,那大公子就是再如何大度,恐怕也会大发雷霆,到时候无论是她,还是这个救她的人,后果都不堪设想。
她使劲动了几下,见挣扎不出他的怀抱,急忙对他暗声说,“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那人却仍然将她圈得紧紧,见她在怀里不安分的来回扭动,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又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耳语,“放心吧,你乖,先不要动。”
他的嗓音本就温雅动听,此时又刻意压低放柔,像是透着春风的温度。阿玉又急又羞,脸上又涌起了一片红潮。
苏尤率众,几息策马赶到这名年轻将领身前,他下马翻身,神色恭敬,随即拜倒在地,他身后跟着的部下也赶忙一一拜倒。
亲眼看到成百秦兵同时跪伏在地,阿玉吃了一惊。
随后她听到,苏尤那平板的声音,带着惊喜又带着惭愧,“大公子。”
大公子?
秦国的大公子纪堂?
阿玉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