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南门下城门紧闭，见百里燕牙牌，守将开城放行。刚入城，周空等人吃了一惊：

    “这是城南？”

    “当然是城南。”

    百里燕随口说道，周空又问：

    “都城城南素为各国屯兵重地，孙国旧都我也去过，比之陔陵更大，却也没见城南有如此繁华夜景，咸国夜间难道不夜禁吗！”

    “十二多年前，叛军败退咸西郡后，陔陵只每晚亥时四刻至凌晨丑时末刻间实行夜禁。八年前开始至今，非常时期外，平日只子时四刻至丑时末刻间的一个半时辰实行夜禁，因此此时正值陔陵最盛之际，各家门铺行市生意照做不误。”

    “夜禁”的施行恐怕是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历史最悠久，政策连续性最强的强制管制措施，无论中国也好，当下也罢，两者文明属性极为相同，夜禁制度也不例外。

    夜禁的起源多数与生存环境恶劣，生产力落后，军事戒备，以及人口死亡率高有关，倒是并非完全是出于防盗防贼。

    由于生产力底下，技术落后，人口的死亡率高，夜禁很大程度上是蛮荒时期野兽众多，城墙系统完善前，人口聚居区结寨自卫的强力措施。

    同时原始部落在民族意识国家意识萌发之前，并没有基本的外交规范和道德约束，部落制的核心是部落生存和为了争夺可耕种的土地空间，而不断兼并扩张。

    城墙系统出现之前，夜袭的效果远比白天作战更好，因此夜禁能收拢人口，集中男丁夜间巡护抵御部落，以应对随时可能的袭击。

    当下实行夜禁，一定程度上沿袭了两千年来的惯例，同时物质的匮乏，让夜生活很难丰富起来。

    而中国自夏商周三朝开始实行夜禁制度，直到北宋建立，发达的商品经济和物质生活带来的利益，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文官利益集团开禁夜市，中国持续近三千年的夜禁到宋朝得以解除。

    陔陵解除夜禁是商品经济和物质发展的必然结果，激发经济活力，促进市场发展的同时，刺激了资金流量和消费，国库也能为此增加巨额的收入。

    除了陔陵，永兴城也取消了夜禁，两地经过十数年发展，尤以永兴城为例，依附于工坊的男女工匠获得稳定的保障，垄断的技术生产，给永兴城给国库增收的同时，相对较高的薪资，极大增强了永兴城职工群体的的消费能力。

    如今永兴城一户七口人，只一人工作外加全家低保田的自耕或出租的收益，能基本维持全年必要的开支，如有两人在官办工坊做工，不仅衣食无忧，还有富余财富用以消费和供应孩子上学的开销，如将余钱存入钱坊，定期还有额外的收益。

    财富正从极少数的权贵阶层，向中间人群辐射，惠普众人的经济收入，让经济进一步良性循环，宽松工资增加消费的同时，每年给国库带来的流动收益极为可观。

    就当世而言，周空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军事上颇有造诣，然对经济和政治根本一窍不通。

    当然，当下而言，作为纯粹的军人，哪管什么经济。

    然政治是经济的延续，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的目的是服务政治，而政治的目的是服务经济利益，军人可以不管经济，但战争归根到底打的还是国力。

    没有经济和技术实力，雄兵良将也无用武之地。

    入城后行走极慢，周空等一众女子虽是行武，然女子心性使然，乍见此等光华璀璨火树银光盛景，小莲子难掩悸动：

    “周将军，陔陵可真漂亮呀，张灯结彩好像过年一样热闹，比照城强了不知几倍。”

    “嗯，光一条街一晚耗费的灯油就抵得上照成一月的用度，真是奢侈至极。”

    话音刚落，百里燕接过话说：

    “周将军可见沿街摆摊的小生意人？”

    “你何意？”

    “十五年前，他们不过是陔陵周围村县的贫苦农民，如今农闲时进城能做些小生意补贴家用，而这些小生意人在陔陵城中成千上万，每月向官府领取摆摊所需的凭证，而官府则依据所做营生，向他们收取数额不定的小额摆摊钱。

    这一个不多，成百上千每年所收税钱多达数万贯新钱之巨，仅此一项，仅用于筹够粮草，能管两万弱兵饱饭，叛军如何能敌我咸国。”

    “照你这么说，咸国的钱粮都是靠的生意？”

    周空想当然说道，百里燕哈哈大笑：

    “呵哈哈……哪儿那么容易，金银珠宝又不能吃喝，如何能供养大军。周将军刚才说到灯油，那周将军可知道沿街许多大商铺所挂灯笼之内烧的并非油，而是蜡烛。”

    “什么啊，蜡烛。”周空大吃一惊，蜡烛在当下仍是比灯油更贵的照明工具，来之不易。

    这时百里燕接着说道：

    “周将军可知我咸国每年销往各国蜡烛能赚多少收益？”

    “多少！”周空瞪大眼睛问。

    “多的不说，少的时候轻松可赚二十余万新币的利钱，且是前线吃紧的情况下，倘若日后天下太平，数倍都不止。仅此一项，志国每年都需用粮草换从咸国换取大量蜡烛。”

    “如此岂非得宰杀猪牛羊才够这般铺张。”

    “周将军以为蜡只能出自牲畜？”

    “当然不是，石蜡也可用，但甚少极难寻觅，咸国何来如此多的蜡。”

    “周将军可知‘经世济民’四字。”【解1】

    周空蹙眉思索片刻，后摇头道：

    “经世济民？何意？”

    “经世济民”泛指使社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简而言之，“经济”两字就是取自于经世济民四个字。

    由于经济本质并不产生任何的农业、工业价值，因此再多的贵金属和钱币并没有意义，经济活动的根本目的是促进商品物质的流通消费，方便货物的交易。

    商品经济分细了，门类繁多不甚枚举，但自始自终只有两条主线，一是正在创造的价值，二是潜在可创新的价值。

    前者很容易理解，但凡是可见的一切物质，皆有其存在于世上的合理定位价值。

    后者的范围广泛，对于技术生产力低下的当下，正常的文明发展周期中，任何前卫创新都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和摸索。

    这个周期充满了偶然性和不确定因素，在科学形成体系之前，创造性多数后来自于偶然和经验积累。而意外的增值价值和物质财富，多数时候产生自于新鲜事物和技术的发展。

    永兴城的今天，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百里燕对技术的预知性。

    蜡是天然的燃料，在生产力底下的当下，其主要来自于宰杀牲畜内脏和油脂熬炼后的油脂凝固做油蜡。此种蜡质虽然品质低劣，但亮度高于灯油，且不易溅洒引发火灾，而受制于生产力，蜡的价格与牲畜成正比，价钱昂贵。

    此外还可以开采石蜡精炼，精炼后的石蜡品质较高，但石蜡资源不易发现，多数情况下仍依靠偶然发现。

    在此情况之下，传统手段获取蜡的渠道极为有限，而复杂的化学转化当下并不存在工业和物质生产基础，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其他路。

    得益于咸国褐煤矿资源，以及大米、油菜、葵花的种植，间接提供了额外获取蜡的资源。

    咸国早于麟城荒村炼焦时，百里燕就发现咸国主产褐煤含有大量蜡质的特点，受制于当时技术条件，并无法从褐煤中大量提取。

    直到黑巾军使用石油作为燃烧剂，被咸军缴获之后，大约在五年前，提取到煤油之后，百里燕提取了汽油，在炼焦前用于清洗溶解部分褐煤没中的蜡质、树脂和少量煤沥青。

    由于不同程度含有少量的沥青，因此褐煤蜡眼色发暗，沥青越多，则颜色越黑。

    褐煤腊热值高，无毒，耐酸腐蚀，易保存，不易氧化，工业广泛应，就当下而言是极好的脱模剂，常用的鞋油也可用以制成，且汽油可以反复溶解冲洗，最后物尽其用进炉炼炉焚烧，利用率高。

    此外米糠油、葵花籽、菜油含有大量油脂同时，也含有蜡质。

    但凡是经由永兴城油坊所榨油脂，利用蜡比油凝点更低的特性，用低温脱蜡，最后过滤油蜡分离，油可继续食用无毒无害，而提取的蜡制成蜡烛，赚取远高于油脂价格的利润。

    此外米糠含油的事实并不为当下人所知，而米糠的含油量与大豆相当，然当下米糠仍作为麸皮被废弃，或是作为穷人果腹的干粮，价值远被低估。

    百里燕在永兴、陔陵建立了完整的米糠回收门市，同时令人从外地大量收购米糠运往永兴榨油。

    刨开运费和工本钱，米糠油不仅成本低廉，且利润极高，与豆油、菜油同价销售，利润是豆油和菜油的两至倍。

    每年全国水稻脱壳产生的米糠数以亿万斤计，由此带来的米糠油和油蜡的收入十分惊人。

    为掩人耳目严守产业秘密，米糠以沤肥为名回收，永兴所榨米糠油对外冠以“玉籽油”的名义销售出货，榨油后的米糠成块状，最后再进炼焦厂闷烧制成稻草灰，还能作为肥料，可谓一举两得。

    刨开专业复杂的金融体系和技术性问题，传统的经济毫无秘密可言，无非是修路通商，丰富商品种类，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简单。

    农业开放，鼓励农业生产需要长期的政策支持，商品的开发和升级需要技术扶持，两者缺一不可，这也是各国十多年间竞相模仿始终不得门道所在。

    这些道理以周空的眼界和认知是无法理解的，百里燕也没有说与她听的打算，一路上竟是用事实告诉她，黑巾军为何会失败，归根到底，黑巾军是一群乌合之众。

    雄论道也好，愚论派也罢，两派最大的失败不是军事，而是内政。

    【注1】经济一词的出处最早来自“经世济民”，因此经济的本质，应该围绕民生展开，进入近现代后，尤其是二十一世纪开始，经济一词已经被扭曲成“金融保险，股票期货”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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